“难道现场发现密道了?!”
许局又摇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宋平简直要吼起来了。
许局干瞪着眼却说不出话,喘了半晌才靠近宋平耳边,尽管发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周围都能听见:
“……王九龄从彭宛牙齿和指甲缝里验出了步重华的血迹。”
“她死前最后一个挣扎反抗的人……是步重华。”
窗外轰隆惊雷炸破天际,映出所有人同时勃然色变的脸。
那是夏末最后一场倾盆暴雨。
·
狂风从远方浩荡而来,卷起街道边的落叶,刮过高处变换的红绿灯,淹没了摩肩接踵的车流行人,裹着巨大城市的气息冲上高空,消失在了层层阴云叵测的天穹下。
秋雨下过一场,又下了一场。
市中心橱窗里的夏裙换了秋装,环卫工唰唰扫去人行道边的枯叶,公园里晨练的老人穿上了开衫和长裤。
气温一天天变凉。
出租车停在市一院门口,司机啪地打下计价器:“二十八元,谢谢!支付宝还是微信?”
后座上戴帽子和口罩的宋平递过两张钞票,示意不用找了,蹒跚地下了车,穿过马路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快步赶上,扬声道:“宋局!”
宋平闻声回头,帽檐下眉峰一紧,赫然只见是林炡。
顶层单间病房安静无声,走廊光可鉴人。电梯门缓缓打开,宋平率先抬脚走了出去,淡淡道:“不愧是搞网络安全工作的,你的鼻子可是够灵的啊。”
“我也是听说昨晚吴雩从昏迷中清醒了,今早步支队也终于醒了,所以才赶来看看。”林炡跟在他身后,微笑道:“不过比不上宋局——我听说宋局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天天跑医院守着步支队,这频率连步支队亲表兄都比不上,真是慈父心肠啊。”
他们两人的脚步错落踩在空旷的长廊上,宋平头也没回:“你想多了。严峫来不了是因为市局下了禁止令,只有我跟市委几个老头子能亲自来医院询问步重华的苏醒情况,其中我又比别人多来了三五次而已。”
林炡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不过这世上的缘分还真巧。”
“怎么?”
“听说步支队手术非常成功,但偏偏就是一直醒不过来。直到上个星期医生说吴雩状态好转,步支队也突然宣告脱离了危险;昨晚吴雩彻底清醒,于是今天凌晨步支队也就跟着醒了。”林炡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感觉挺有意思:“大概是步支队冥冥中能隔着两层楼感应到吴雩的状态吧,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病房门前,宋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炡,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林炡礼貌地:“您——?”
宋平问:“你跟吴雩认识了多久?”
林炡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十年了吧。”
“有的人相处十年,白首如新;有的人甫一相见,便倾盖如故。”宋平拍拍他肩,悠然一笑:“所以世上才会有心有灵犀这四个字,明白了吧?”
林炡:“……”
宋平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杨成栋正带着手下守在病床边,见门被推开,立刻呼地站了起来:“宋局!”
“情况怎么样?”
病床上步重华沉沉躺在被褥里,输液袋正一滴滴往他手臂静脉吊水,仪器上显示着平稳的心跳。他双眼紧闭、脸色平静,除了还有些苍白之外,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相比之下杨成栋反而熬得形容憔悴:“报告宋局,上午又醒了一次,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就是说一句要喘三下,还非要管我叫张小栎,听着感觉是在骂我。医生给了点药,说吃完要睡四个小时,醒来再看情况能不能下床活动——我算算这时候正该醒,正打算去叫人呢。”
宋局说:“甭叫了,我已经跟市委纪委打了招呼,你们侯局带着那帮老头待会就到,你先出去准备迎他们吧。”
杨成栋正巴不得出去抽根烟:“是!”
一拨人都奉命走了,病房门关上,恢复了安静。宋平缓缓坐在病床边,又把椅子挪近了点,端详着雪白枕头上步重华平静的脸,半晌才喃喃道:“……他小时候睡觉也是这么老实。”
林炡垂手站在边上没吭声。
“他满十岁那年,我俩刚结伴北上。那时候与其说是我收养他,不如说是一个大单身汉带着一个小单身汉搭伙过日子,彼此学着在漫长的时间里互相安慰,互相治愈。那个时候没有应激综合征那么时髦的说法,我们都感觉自己病了,但不知道病在哪里,有个孩子是我生活的指望。”
宋平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直到后来遇到秀娟,有了卉卉和小远,我还是觉得他像我的大儿子。我曾经想过以后留下的东西要平均分给他们三个,尽管他可能并不需要,尽管他外公和母亲留给他的已经很多很多了……但我却没想到,世间缘分如此短暂,分离总是那么轻易,叫人连准备一下都来不及。”
林炡目光在步重华沉睡的脸上一瞟,又望向宋平,微微笑道:“您这半个月来天天守在病床前就是为了念叨这个的吗?”
宋平扭头与他视线一对,反问:“不然呢?”
“哦,没什么。”林炡笑道:“我只是觉得,您这话说得好像已经确定杀死彭宛的是步支队了似的,听着叫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宋平淡淡笑了下,意味深长道:“如果杀人的不是步重华,恐怕才会有人心里不是滋味吧?”
霎时林炡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但那只是眨眼间的事。只听病床咯吱咯吱响了两下,步重华缓缓睁开眼睛,恍惚动了动手臂:
“宋……”
“你终于醒了?别乱动!”宋平起身一把按住他的手,立刻按下护士铃:“好好躺着,感觉怎么样?”
步重华闭上眼睛,少顷复又睁开,视线略微清明了些,就着宋平的手喝了两口水,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忍着眩晕一样费力地坐起身靠在病床头,茫然望着病房:
“我这是……”
“这是市一院,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车祸,密室,彭宛跟她儿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你知道吗?”
——彭宛。
步重华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乍看没什么反应,但几秒钟后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瞳孔霎时缩紧:“……彭……宛……”
宋平急切道:“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车祸后是谁把你们转移到废弃仓库去的,你有没有看见绑匪的脸?”
“我……”
“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进去过?彭宛有没有跟绑匪接触过?”
“……”
步重华痛苦地撑住额角,手指深深插进头发,仿佛无数画面正像井喷一样从脑海深处爆发出来。林炡狐疑地眯起眼睛,这时病房门被值班医生护士哐当推开了,一拨人同时涌进来:“醒了吗醒了吗?”“感觉怎么样?”“别乱动别乱动!”
问话局面骤然打破,宋平想把步重华按回病床接受检查,这时突然“啪!”一声被横里伸来的一只手挡住了,只见林炡丝毫不放地紧紧盯着步重华:“步支队,彭宛死了。”
步重华蓦然定住。
但林炡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更没有给宋平阻止的余地,下一句更直接的问话已当头砸下:“是谁杀了她,吴雩还是你?!”
宋平怒道:“林炡!”
满屋子护士不敢动,只有步重华不住喘息,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空气。墙上挂钟的秒针只移动了短短几格,但时间却漫长得令人瞠目,终于他抬起头,却谁也没有看:
“……吴雩呢?”
宋平咽喉蠕动了下:“……在楼下病房,已经脱离危险了。”
众目睽睽之中,步重华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般用后脑勺抵住墙壁,仿佛凭借这个动作终于做出了什么无法回头的决定,半晌终于发出嘶哑而平静的声音:“我想再看看他。”
“让我再看他一眼,我就告诉你们答案。”
宋平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吴雩睡在特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气色远远不如步重华,脸颊苍白削瘦得甚至有一点脱了形。
只有床边仪器上平稳的曲线和无声闪烁的绿灯,能体现出他已经安然度过了危险期。
“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但半年内不能做剧烈运动,而且可能会留下某些后遗症,具体是什么要等以后慢慢观察。”江停站在病床边,手里端着保温杯,眼底隐约有些倦容:“幸运的是活动能力没有受到长期影响,再睡几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步重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握着吴雩的手,一眨不眨看着他。
“昨晚醒来第一句话是问步支队你,我说你没大事,已经出院了,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江停意义不明地向后瞟了宋平和林炡一眼,然后才转向步重华:“他要是知道你今天来看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步重华轻声说:“谢谢你,江教授。”
“谢谢这两个字留到曲终人散时再说比较好。”江停拎起椅背上挂着的外套,说:“那我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
步重华却平淡地道:“不用,我不会耽误很久。”
江停正准备自然地把宋局和林炡也顺出去,闻言脚步一顿。只见步重华站起身,一手肘撑在枕边,另一手仔仔细细把吴雩凌乱柔软的黑发理顺,指尖从他饱满的额头、紧闭的眉眼、挺拔而窄的鼻梁和嘴唇边一寸寸划过,就像要藉由这个动作把眼前这张面孔永远烙印在自己灵魂深处,永远鲜明清晰,永远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蒙尘。
“……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支队楼下,你问我为什么从不抽烟吗?”半晌他低声问,出乎意料地柔软温情:“对不起,遇到你以前,我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吴雩面容平静,胸腔微微起伏。
步重华额头抵在他冰凉的额头上,病床另一侧窗口投射进来的光线勾勒出他们面对面的剪影。病房一片安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只见步重华锋利的喉结上下一滚,闭上了眼睛。
他说:“从今以后真的要自己照顾自己啦。”
江停双眼难以遏制地微微张大了,视线蓦然瞟向宋平,却只见宋平一点点强迫自己扭过脸,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手指头都没进了掌心皮肉——
这时步重华直起身,最后看了吴雩一眼,回头向他们平淡一笑:
“是我杀了彭宛。”
——他真的说出来了。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江停心神俱震,宋局脸色苍白,但反应最快的却是林炡。病房空气只冻结了瞬间,下一刻宋平刚拔脚,被林炡断然拦住,声色俱厉毫不留情:“宋局留步!”
“你……”
“从现在起你是嫌疑人家属,必须回避本案,将步重华送出津海接受公安部审查!”
第111章
“当时我们都严重脱水, 干渴, 出现了阶段性昏迷。”
“吴雩情况非常紧急, 他在流血,我知道如果再耽误下去他可能会死,我不想看到那发生。”
“我非常紧张, 已经不记得凶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手里的了。”
“对,我只记得她在惨叫,一直在惨叫, 声音非常大……我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
……
“步重华!”惨亮灯光从审讯室房顶垂直打下来, 光束之后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审讯桌,市委、纪委、部委领导在昏暗中犹如一道道山峦般矗立的黑影, 不知是谁一字一句震人发聩:“你父母是光荣牺牲的烈士,你自己是一名公安干警, 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你下手杀人之前难道就没考虑过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步重华向后仰到审讯椅背上,他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 另外半边脸被光线映出一个若笑非笑的神情:“考虑了啊。”
“考虑过你还——!”
步重华真的笑了起来,手腕上铁铐随动作发出哗响:“我倒是希望能信任组织,组织配让我信任吗?”
“你!”
“警方是什么时候找到关押地点线索的?绑匪把我的手机开机之后。警方是什么时候冲进密室里救出我们的?绑匪杀人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在我被迫不得不成为杀人犯之前组织在哪里?在我成为杀人犯之后组织抓住绑匪这个始作俑者了吗?我不想杀彭宛, 可我不杀彭宛, 谁来救我们?”
“你这么说简直……”
“我父母是怎么成为烈士的,他们被杀的时候警车在哪里?有人为头上这枚警徽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保护他们的警力在哪里?组织一次次迟到,让被置于生死境地中的我们能怎么办,非要坐以待毙才能成全忠义?!”
一字一句震响在高高的审讯室上空, 周遭昏暗中充斥着压抑的愤怒、怀疑的议论、为难的嘀咕、心照不宣又隐秘躲闪的眼神……但步重华并不在意,嘴角凉薄讥诮的弧度甚至更加深了。
那长年累月掩盖在精英面具之下的暴戾和阴霾,终于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展露在人前,像深渊中的怪兽挣脱铁锁,发出了痛快的长啸。
“这种忠义不要也罢。”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望着乌压压无数人,一边眉角微微挑起,眼底带着一丝凉薄的悲悯:“警察这玩意,谁爱当谁当去吧。”
“听说他上次毫不犹豫就杀死了女毒贩……”“对,纪委审查期间他态度极其不好,不请假不上班,还大闹五桥分局……”“他在五桥分局早就当众说过不想当着警察了!”“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