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一边戴手套一边走来,身后跟着踉踉跄跄随时要吐出来的宋卉,小桂法医震惊得差点伸手去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蔡儿?你们队来了个女的?”
蔡麟沧桑道:“是啊,这年头人傻貌美缺心眼的姑娘不多了……”
“宋卉,新来的。”步重华向身后扬了扬下巴,然后指着尸块边上这一圈人,冲宋卉简短介绍:“樊明,法医助理。”
宋卉认真称呼:“樊助理。”
刚蹲在地上记录的小法医立马站起身:“不敢当不敢当……”
“杨弘毅,刑事摄像。”
宋卉:“杨摄像。”
技术队摄像员端着单反相机诚惶诚恐起身:“别客气别客气……”
“蔡麟,支队前辈。”
宋卉:“蔡前辈。”
蔡麟赶紧摆出开年以来最亲切和蔼的表情站起身:“受不起受不起……”
“小桂法医,法医室轮班负责人。”
宋卉:“小……桂法医。”
宋卉从小被他爹耳提面命要谦让和逊,奈何确实比常人反应慢,一个小字顺出了口,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尊重法医前辈了?会不会讨人嫌?
“不用不用,站远点吧,味道大。”小桂法医压根没察觉到她复杂的心理活动,“樊明,防蚊喷雾拿来给姑娘喷两下。”
步重华指指地上七巧板似的尸块:“怎么样?”
“死后分尸。”小桂法医竖起一根食指,言简意赅回答了步重华的问题。
骨渣、虫卵、腐肉、血性液体糊在皮开肉绽的尸块上,成群的蛆在七窍钻来钻去,其状堪称惨不忍睹。步重华戴上双层口罩,蹲下身摸索片刻,手指停在胸壁上方心脏部位,向下按了按,皱眉道:“被捅死的?”
话音未落,一泡白乎乎的东西被他挤出创口,咕叽满溢而出——活蛆。
“哇!”宋卉头也不回奔出数步,蹲在地上疯狂呕吐起来。
所有人:“……”
“对,大概率是被捅死的。这是尸表可见唯一危及生命的创口,位于左胸第五、第六肋骨间,创口宽度4.5厘米,两创角均呈锐角,刀锋方向直入心脏,应该是一把类似弹簧刀的双刃利器。”小桂法医对着漫天苍蝇呲呲喷了几下杀虫剂,蹲下身说:“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尸表只有一个创口,下面却有两道创腔,一道长12厘米左右,一道长11厘米左右。说明凶手在刀刃未拔出时又刺进了第二刀,下手果断、杀性极强,造成胸壁缺损创口、外伤性心脏破裂,急性心包填塞而亡。”
——急性心包填塞。
步重华眉角一跳:“跟年小萍死亡方式相同?”
“没错,行凶手法、位置、甚至凶器形状都非常相似。”
步重华颔首不语,若有所思,半晌问:“那肢解工具是什么?”
“……”小桂法医叹了口气:“铲车。”
远处警戒线外,几辆铲车正停在空地上,机械铲斗十分巨大,锋利的锯齿上挂满了泥渣。
众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填埋场工作人员正拉着王九龄的手,声泪俱下的哭诉遥遥传来:“警察同志你们能不能赶紧查查是哪辆铲车铲到了那倒霉尸体哇,我们现在封锁消息还不敢告诉司机呢,就怕待会一个个都吓出病来,你们早点查清楚我们也好把纸钱香烛驱鬼道符什么的买起来呀!……”
“没必要,没必要。”王九龄和蔼道:“我们共产党员,是不搞风水迷信那一套的,我们要守住唯物主义者无神论的坚定立场……”
“不过,确切的死因定论还要等毒理化验以后才能上报告,”小桂法医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膝盖:“另外我们回去还要做个骨磨片,进一步确定所有的离断面骨质中都没有血红素,否则也不能完全排除生前伤的存在。”
步重华也站起身,放眼向周围望去。
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是津海市最大的处理场之一,每天来往车辆达到数百车次,运来的垃圾有两到三千吨之多,根本无从辨别陈元量的尸体是从哪里运来的,连排查监控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拾荒者,这老头被埋在垃圾山下形成尸蜡都不一定有人发现得了。
“行了,法医收队吧。”步重华脱下口罩手套,沉声说:“运回去做进一步尸检,看能不能从尸块上提取出凶手的生物样本,另外再次审查陈元量的社会关系、金钱往来,继续排查那天晚上的出租车运营情况。从我的直觉来看,这个凶手的行凶手法跟杀死年小萍和高宝康的暗网买家高度相似,可以先考虑把他们推测为同一人。宋卉!”
宋卉好不容易吐完第二轮,正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冒酸水,闻言茫然张望过来。
步重华指指地上的担架,言简意赅吩咐:“新人搬尸。”
宋卉:“!”
所有人:“!!!”
蔡麟奋不顾身扑上去:“别这样老板,我来我来!”小桂法医揪着蔡麟的袖子:“蔡麟来蔡麟来!”法医助理和刑事摄像忙不迭:“我们来我们来!”
宋卉难以置信:“搬搬搬,搬什么?!”
步重华没理会其他人,那双霜冻般严寒的瞳孔直视着宋卉:“你不是要证明给我看你能当一个好警察吗?”
“……”
“所有实习生出的第一个凶杀外勤都要帮法医搬尸体,不论是高腐,巨人观,甚至是尸蜡。没人能仗着性别或身份搞特殊待遇,你也一样。”
宋卉惨白着小脸,只见步重华让开半步,指了指地上的担架头:
“搬不了就不用在刑侦支队实习了,今天就回家吧。”
气氛僵持得剑拔弩张,周围面面相觑,没人敢吱一声。
连不远处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的吴雩都注意到异样,从车里推门而出,皱眉向这边望来。
“……可是我,”宋卉绞着手指,一开口嘴唇都颤得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倒下晕厥过去:“我、我——”
轰!
就在这时,强劲的引擎如百兽之王咆哮逼近,漂移甩尾闪电过弯,轮胎和渣土路摩擦发出巨响,瞬间震动整个现场,幻影移形般戛然停在了警戒线外,哗啦——后胎一片扇形碎石甩落在地,迸出满地飞烟!
“卧槽大G!”
“G65吗G65吗?怎么不像?!”
“人家那是巴博斯改装版G65!!”
议论声就像滋滋作响的引线,瞬间席卷了整个垃圾填埋场。步重华额角一跳,随即只见车门开了,淘宝T恤牛仔裤、手腕上一只蓝盘钢王的严峫漫不经心甩上车门,低头钻进警戒线,向这边大步走来。
步重华当机立断吩咐宋卉:“没你的事了,你回车上找吴雩去。”然后转向尸块:“怎么还没搬走,快点!”
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蔡麟、法医助理、刑事摄像同时扑向担架,一人抬头两人抬脚,在小桂法医的鼓劲加油声中飞快抬走了大卸八块的陈元量。
只有宋卉这个傻不愣登的姑娘,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找小吴哥?找小吴哥干嘛?”
步重华随手抄起一瓶矿泉水扔给她:“他早上吃咸了,给他喝水。”
宋卉:“??”
“——哎等等!”就在这时严峫脚下生风地走来,隔老远就注意到了宋卉,皱眉盯着她:“你不是那个姓宋的……”
步重华:“还不快去!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可怜宋大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吐了两回都没得到八杯水的待遇,傻乎乎地捧着矿泉水回车上去了,临走还奇怪地瞅了严峫一眼,心说我认识这人吗?完全没有印象啊。
严峫一把摘下墨镜,怒道:“她不是那姓宋的女儿吗?”
步重华:“……”
“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
两人彼此对视,一个充满质询一个无可奈何,半晌步重华终于揉了揉额角:“她是我妹,你能不能别这么……”
“你妹?”严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正牌子的两个表妹今早在建宁配空了半家爱马仕店,买了两张餐桌、四组沙发、八个望远镜、两个垃圾桶、二十个刷马用的鬃毛梳子和二十个苍蝇拍,刚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要两条马鞭子和一桌麻将,被我十动然拒了——姓宋的闺女算你哪个牌面上的妹妹?”
步重华按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对宋局那么大意见是从哪来的……你干嘛呢!”
严峫毫不留情用四根手指拍着他弟的帅脸,拍得一下一下PiaPia响,满脸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我弟弟吗?!”
步重华:“………………”
“你表兄这样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你不仅没遗传到半分,还特么学会脚踏两条船起来了。信不信我妈你大姨见到那姓宋的闺女能当场心肌梗塞,你这是要活活气死她啊?”
周围有人经过,看这边气氛诡异,不敢多待,贴着路边儿赶紧溜了。
兄弟两人头顶着头,步重华眼角向上挑起,一言不发盯着严峫,琥珀色的眼瞳里渐渐渗出凶狠的意味,突然反手把严峫后脑勺向自己一按,从牙缝里怒道: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我只喜欢一个人!”
他放开严峫,掉头冷着脸走了。
第59章
咚咚, 车窗被敲了两下。
正盘腿坐在后座上看一本《电子取证研究》的吴雩抬起头, 赫然撞见宋卉惨白兮兮的小脸, 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大而无神,活生生一朵刚被暴风雨摧残完的娇花,幽幽道:“小吴哥, 步支队长叫我跟你说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吴雩小心问:“你脸色是怎么回事?”
“#¥%*@#&*(&*!!……”
不提还好,一提宋卉又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架势,慌忙捂住嘴蹲倒在地“咳!咳!”地干呕。吴雩赶紧打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她, 宋卉吨吨吨灌进去大半瓶, 严重反酸缺水的劲儿终于被压下去了,一脸马上就要超脱肉体原地飞升的表情, 颤颤巍巍爬上来坐在吴雩身边。
“我送你回家休息吧?”吴雩忍不住问。
宋卉麻木摇头。
“要不我给你买点药吃?”
宋卉又摇头,欲哭无泪道:“妈妈说我不能给爸爸惹麻烦, 不能搞特殊化,更不能因为搞特殊化而不小心上热搜。”
可怜宋大小姐犹如一朵漂泊无依的浮萍, 回家怕被妈妈骂,捅穿了怕被爸爸打,下车去怕被步重华拎走搬尸体, 只能瑟瑟蜷缩在警车后座上, 对唯一的听众吴雩嘤嘤嘤。
吴雩从杂物匣里摸出两个薄荷糖,宋卉接过来含在嘴里,感觉好受了很多,嘴巴鼓鼓囊囊地说:“谢谢小吴哥,你真好。”
吴雩低头把书翻过一页, “刑侦支队不好待,还是听步支队的话,回家去吧。”
谁料宋卉却在此时显出了惊人的垂死挣扎:“不,我不回去!”
“为了步支队?”
“嗯!”宋卉勇敢地点了点头。
“……”吴雩从书页中抬头瞅了她一眼:“那你俩这年龄差可够大的。”
“我不管,我就喜欢!”
“你这点大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宋卉认真点了点头:“我妈说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事,只有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才能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认可和祝福,藏着掖着的感情是很难得到善终的!”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藏着掖着的感情从来得不到善终。
仿佛猝然触到记忆最深处的某个点,吴雩心脏往下一沉。
宋卉睁着无所觉察的大眼睛,透过她天真的脸,另一张少女笑盈盈的面容在烈日下靠近,漫山遍野罂粟花开,在风中摇曳出簌簌声响。
转眼场景蓦然变换,火光和鲜血沿着地道燃烧成人间炼狱。那少女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摇晃着倒在血泊里,濒死的诅咒撕裂耳膜:“——你们今天谁也走不出这刑房,你们谁也走不出这刑房……死在这地狱里吧,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下一刻,惨叫被暴雨噼啪声吞没,高层落地窗蒙了一层水雾,浴室里吹风机炙热轰响。吴雩从手机里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步重华笑道:“哎,你发短信给我说你今晚去云滇干嘛?”
“……找你。”
“找我干什么?”
吹风筒顿了顿,才听步重华平淡地反问:“你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让领导可怎么办?”
……
“小吴哥,小吴哥?”宋卉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终于延迟地触及到了听觉神经:“小吴哥,你没事吧?”
吴雩回过神来,语气如常:“没事。怎么了?”
宋卉有点担心:“你刚才脸色不太好看哎。”
“哦,我在想你连尸块都看不了,回头他们让你跟现勘一起去高速公路铲尸泥、上晚班去太平间提尸体、用法医室那个汤锅煮人骨头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一想就为你担心。”
宋卉:“……”
“对了,法医室给的冰激凌别吃啊。”吴雩突然想起来:“他们那只有一个冰箱,检验到一半的内脏和锯下来的头盖骨都是放在里面跟甜筒一起冷藏的。”
宋卉:“………………”
从宋卉的表情来看,吴雩大概打破了她对人性的最后一丝幻想。
吴雩揶揄地瞅着她,但眼神最深处又闪烁着微许小姑娘看不懂的温和。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吴雩还以为是步重华打电话叫他下去帮忙,摸出来一看,号码却是一段熟悉的座机数字——铁血战士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