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把照片拿回去,然而找不到理由。
步重华心下雪亮,但故意装没看见似的继续端详这张照片,几秒钟后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张志兴教授右边第三位是这个姓严的年轻人,嘴唇微抿,神情严肃,面孔和视线都微微向左偏,仿佛刻意有点躲避镜头似的。第二位是吴雩,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联想起玉树临风四个字,蓬勃的朝气几乎要溢出纸面,一手勾着右边年轻人的肩膀,显然两人关系很好。
而吴雩的左边,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五官明显更加成熟俊朗,个头也相当高,站在身后一群十八九岁的青涩学生中间,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这个人正笑着向吴雩偏过头。
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但紧接着步重华注意到,吴雩虽然勾着右边姓严的肩膀,头脸方向却是更朝左。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他整个身体都有一点向左边那个青年倾斜的姿态,最明显的细节是肩膀都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步重华从事刑侦工作十余年,对这些细微的肢体语言了如指掌,他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他和他左边那个青年非常亲近。
那个人是谁?
“……我们当时拍毕业照,只有成绩特别好才会站在第一排,想必严先生您当时一定很优秀吧。”
年轻人态度谦和而敷衍:“过奖,尽力毕业了而已。”
步重华点点头,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指着吴雩左侧那名青年:“这是你们班的辅导员吗?”
“不,”年轻人顿了顿才说:“这是我们读研的师兄。”
“公大读研也军训?”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跟你们一起合照呢?”
年轻人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加明显了,奈何步重华仿佛真的相当不识眼色,兀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少顷年轻人才勉强回答:“他不是来军训的,他是……我们老师家的儿子。”
原来是张志兴的儿子。
开始步重华没反应过来,但两秒过后却突然如遭雷击,醍醐灌顶般望向照片,意识到了什么——
早年跟吴雩关系非常好,同样姓张,同样公大出身,勾肩搭背出现在同一张老照片上,难道这个人是?!
步重华耳朵阵阵轰响,意识到自己正接近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只要手指再稍微往前用力一够,便能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陈年积灰哗地蓬起,露出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所有人都默契假装它不存在的真相。
但是——这里偏偏有个但是——眼前这姓严的年轻人嘴紧程度超出想象,他刚才的回避不是因为敷衍,而是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故意不肯提起学生时代的只字片语。
怎么才套出他的话呢?
“原来如此,”步重华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喝了口水,笑道:“真是青年才俊。”
那短短两三秒的功夫,给了他迅速思考的喘息之机。
这世上平庸的人多,厉害的人少,非常厉害的人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像吴雩那样,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过人之处,而且非常温懦沉默,只要你不触及他的点,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展露出自己厉害的那一面;再有一类就是像眼前这个年轻人那样,只一照面便能从言行、谈吐、气场中看出厉害之处,是个不介意让别人——至少不介意让步重华看出自己锋芒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上套的,而且凭他和张志兴的关系,只要步重华哪句话触及到敏感点,他可能都不吝于直接下逐客令。
十多年刑侦工作磨炼出的思维速度在这时帮了步重华大忙,他放下纸杯,看着年轻人冷淡的面孔,刹那间在心里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怪不得我刚才一看就觉得眼熟,你说他姓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步重华指着照片上的青年,一抬眼笑道:“早几年我出差去南边的时候见过您这位师兄,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年轻人再机警都不可能想到步重华会这么说,表情明显僵了下:“哦?你们见过?”
“是,不过确实得有好几年了——真是巧,明明大家都是熟人,我却拖到今天才上门拜访张老,真是惭愧啊!”
年轻人面色隐约惊疑不定。
步重华只作没有看见,笑着问:“怎么样,张博明现在还在云滇吗?已经高升了吧?”
张、博、明,就在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年轻人的瞳孔猝然一张,随即紧缩——
仿佛一块巨石瞬间从咽喉坠进胃里,步重华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年军训结业照上,亲密挽着十八九岁前途无量的吴雩,并且在随后几年前彻底改变了吴雩下半生的这位“师兄”,就是那个张博明!
“……”年轻人垂下视线,步重华几乎能透过那头黑发,清清楚楚看见他正高速运转的大脑,但他面上只笑着重复了一句:“高升?”
这俩字的意思跟刚才步重华低头喝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争取那转瞬间思考的时机。不过步重华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皱眉“啊”了声,指着照片上的吴雩问:“这个人是严先生您的同学吗?”
年轻人一顿。
“我见过他,跟张博明在一块工作的,可真是巧了。”步重华笑看向年轻人黑沉沉的眼睛,连最细微的表情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我记得他姓解,但是名字叫解……解什么?我记得他跟张博明关系很不错来着?”
病房里陡然陷入安静,年轻人直直坐在那盯着步重华,一言不发。
步重华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对方逼到无法回避的地步上了,如果他再避而不答,待会张志兴醒来步重华再提,就势必会在老人面前引起非常尴尬甚至难堪的局面。
果然长久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缓缓道:“步警官,我不知道您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以后当着老师的面就不要再提了,徒添伤感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是的,他俩关系非常好,但一年前他们都在云滇的机密任务中牺牲了,非常可惜。”
牺牲。
步重华心底有一块地方在瞬间微微痉挛起来,心想:原来他们是这么解释解千山这个人的结局的,既郑重又官方——“牺牲”。
那活着的吴雩呢?
会不会有时候,他心底里其实也感觉自己已经“牺牲”了?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步重华轻轻把相框放回茶几上,盯着它看了片刻,突然抬头问:“严先生和这位解先生的关系想必很好?”
年轻人平淡地道:“是的,我们是上下铺。”
步重华点点头,说:“可是我觉得您和您老师的儿子关系很一般。”
“——哦?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人难得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步重华伸手在镜面上指了指:“因为在这张照片上,您室友和张博明彼此互相偏向,而您的右手却环过您室友的背,按住了他的右手上臂,仿佛想把他往左边拉,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是想把对方拉近自己阵营的意思。恕我冒昧,难道大学男生之间也会有彼此友情偏向的吃醋行为吗?”
“……”
步重华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珠,沉声问:“还是说,您从当年开始,就已经潜意识察觉到张博明会对您的室友不利了呢?”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周遭渐渐酝酿起一丝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不好意思。”半晌年轻人终于开了口,缓缓问:“我才想起来,好像还没请教步警官的大名?”
“步重华,尧舜禹汤的那个重华。您呢?”
“严正。”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正邪的正。”
与此同时,医院楼下。
“张志兴是吗?”前台值班护士查了下电脑,“八楼836病房,电梯上去左转到尽头,拐弯最后一间单人套房就是。来,这里把访客姓名信息登记一下。”
住院大楼门厅人来人往,吴雩站在值班窗口前,笔尖在纸面上悬空片刻,唰唰写下步小花三个字,随便填了个手机号,把登记表合上还给护士,掉头走向电梯。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什么,突然顿了下。
窗口玻璃映出身后大厅中人头攒动的模糊倒影,似乎有一道身影在他转身瞬间迅速没进人群,但当他回过头来时,就完全不见了。
“……”
吴雩停住脚步,眼角隐蔽地向周围一扫,只见缴费拿药排队候诊的人群熙熙攘攘,没有任何异常。
他皱了皱眉,双手插在裤袋里贴近墙根,向楼上走去。
第75章
“能从一张照片中解读出这么多东西来, 步警官也算是个人才。”自称叫严正的年轻人向后靠在椅背里, 这个坐姿让他视线自上而下, 俯视着步重华:“您这种人当警察可真是屈才,如果当初进军新媒体当KOL,如今应该早混成百万大V了。”
步重华清楚感觉到了对方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然而他无动于衷:“过奖,但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说着他扬头瞅了病床方向一眼:“幸亏我遇见了您, 否则待会张教授就该醒了。”
确实, 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深、长,根据睡眠理论来说, 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即将醒来的浅眠状态,再耽搁一会儿的话, 说不定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严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终于说, “我跟张博明的关系比较一般。”
步重华知道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我真的很讨厌张博明”的意思了。
“我是个现实保守主义者,张博明比较形而上学,我们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见解。但我们之间没有矛盾, 只是我室友比较喜欢他那种人:完美、优秀、光芒耀眼, 对自己和他人都有极高的道德要求,并且高度理想化。”
严正鼻腔中笑了下,听起来有点复杂的讥诮和伤感:“如果我室友还活着,现在一定会选择远离这种人吧,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明明是盛夏天, 步重华坐在病房里,却像是陷在了冰窟中,一阵强于一阵的寒意从每根神经爬上脑髓。
“步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也是自身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
“出了那扇门,太阳明天照样升起,你还是那个完美、优秀、荣光耀眼的步重华……我本来就不应该遇见你。”
他以为那些带着酸意的形容词至少表达了吴雩对他的肯定,谁知那根本不是肯定,那从一开始,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隐晦的拒绝!
“……那你当年,”步重华迫使自己直视严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地问:“你当年就没有尝试过阻止你室友退学跟张博明一起走?”
“尝试过。”严正淡淡道,“但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也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严正站起身,对步重华一点头,语气平缓地下了逐客令:“步警官,今天就到这里吧。老师还没痊愈,你改天再拜访比较好,不送了。”
无数个念头同时从步重华脑海中闪过,但姓严的已经抽身打开了病房门,眼神清晰强硬不容拒绝。步重华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停顿了半秒,才说:“可是我……”
咯吱咯吱——
严正步重华两人同时回头,只见病床正发出轻微晃悠声,老人挂着输液袋的那只手无意识一抬,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张志兴教授醒了。
严正不悦道:“你——”
严正阻止不及,只见步重华蓦然快步上前,在病床边欠下身:“您好张教授,我是步重华,久仰。”
·
叮一声电梯打开,吴雩走出门,棒球帽下的视线向周围一瞥,低头左拐走向尽头那间病房。
肿瘤专科这一层是全自费的单双人病房,病人数量不多,这个时段基本都回去睡午觉了。吴雩走到尽头一拐弯,就像贴在墙根的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只见拐角最后那间病房门口挂着病人姓名,写着三个字张志兴,但病房门上那块窗口的布帘却被拉上了,无法向里面窥视分毫。
一丝丝冰凉从吴雩心底爬上咽喉,他按捺着惊疑不定,向左右迅速一打量,只见旁边几间病房门有的虚掩、有的半开,但除了少数一两间之外基本都没有拉布帘。
其实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能是病患睡觉怕打扰,也可能是晚上拉起布帘而白天忘记了再拉开。但就这一丁点细节都足以让吴雩像惊弓之鸟般紧绷起来,瞬间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琢磨了几个来回:为什么要拉上帘子?
按时间看步重华应该已经到了,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他们有没有提到……提到“我”?
谁都看不出吴雩脑海中的剧烈挣扎,有好几秒间他甚至控制不住,想上前贴着门缝听里面的动静和谈话。但刚踏出半步,他就又改变了主意,想扭头飞奔回家收起所有现金,一秒钟都不停留地逃离这座城市,逃到天涯海角,逃得越远越好。
那两种冲动像拔河般在脑海中反复拉锯,但现实中只过了区区数秒,吴雩强迫自己站住脚。
冷静。
你必须先利用一切信息准确判断事态,才能做出那个可能一旦行动,就再也无法改变的决定。
吴雩低下头,周遭没有一个路人发现他的异样,甚至没有任何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半分。他就像个普通访客,低头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下一刻只听查房护士推着小车骨碌碌经过,径直走到836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