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换药!”
几个出来打水的病人家属刚好经过,吴雩向四周一瞥,距离、角度在刹那间了如明镜。他无声无息地向右侧走了两步,身体微微一偏,向隔着半条走廊的836病房回过头;那几名家属恰好挡住他大半身影,只见护士推门而入。
那瞬间屋内情景一闪而现——
步重华背对房门,站在床侧,隐约只见病床上的老人露出满头银发。
另外在床尾边还有个年轻人,根本看不清面貌,只现出一道轮廓。
毫无征兆的心悸突然直撞脑顶,吴雩眼皮狂跳起来,心想:那个人是谁?
这时护士反手把门一关,阻断了他的视线。
“……”
吴雩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胸腔起伏不定,眼珠一转收回目光。正巧这时不远处护工走进水房,而水房边上的楼道口,有背影在视线中呼地一闪,径直往楼上去了。
电光石火间吴雩视线一滞。
那是个年轻男子,普通T恤牛仔裤,脚上踏一双高帮短靴,脚步还挺矫健。这人刚才也在医院大门口,吴雩下出租车的时候习惯性往周围环境扫了一眼,隔着半条街看见他正跨下摩托车,当时便感觉这人动作很利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肿瘤专科住院大楼。
这么巧?
一丝怪异陡然从吴雩的直觉中升了起来。
·
“……关于那个匿名用户在暗网发布的买家评论,有人认为对方可能是故意用这个方法,向外界传递某种坐标或信息。所以看到您的论文之后,我觉得这对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有非常大的帮助,不得不冒昧前来请教您。”步重华顿了顿,略微一欠身:“张老身体抱恙,却还登门打扰,真的非常抱歉了。”
护士已经换完输液袋出去了,张志兴靠在病床头,可能因为刚开完刀不久的原因有点憔悴,但能看出平时身体非常硬朗,五官隐约能看出老照片上张博明的模样,闻言摆了摆手:“小手术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都是我女儿挂心太过才弄出这么大阵仗,为你们公安工作出一份力是很应当的。”
步重华低头道谢,对病床另一侧严正冰冷的视线只作不见。
“你们的看法不无道理,错误的数字证书配置可能暴露暗网服务器地址,而浏览器安全漏洞可能会暴露某个用户的真实IP。根据你说的情况来看,嫌疑人故意留下不必要的买家评论,也有误导警方调查方向的嫌疑。”张志兴沉吟片刻,皱眉说:“我有心现在就帮你看看,但将理论方法运用到实际侦查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困难,那种拿一个笔记本就能破解FBI防火墙的桥段终究只能出现在美剧里。要不这样,你先把相关材料和线索发给我,下周我出院后,回到我女儿家里,就立刻跟你们那边的网侦联系。”
老教授不愧是公大导师,在这种年老卧病的情况下都思维敏捷,表述清晰。步重华诚恳道:“实在太感谢您了。”
“不用谢,等真抓到了凶手再谢不迟。”张志兴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陈元量教授我也认识,虽然学科专业不同,但之前在北京开会的时候见过面。没想到再次听闻,就是阴阳两隔,真是令人唏嘘啊。”
那您是不知道陈元量跟鲨鱼、秦川等人的关系以及他怎么死的,您要是知道了,再唏嘘也不迟……
老教授没察觉到步重华心里的念头,重重唉了声:“时间这么赶,我怎么就偏偏病在了这个时候呢!”
步重华说:“不急,您慢慢养病。毒枭万长文已经潜逃了三十年,急也不急在这几天……”
“不,你不明白。”张志兴凝重地打断了他,“暗网犯罪真正形成规模只是近几年的事,我们的技术在更新,他们的技术也在更新,网安专家呕心沥血发现的安全漏洞,往往很快就会被对方打上补丁。这场脑力的彼此追逐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区区几天就足以改变很多局面,犯罪分子不等人呐!”
步重华微微愕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一直没有吭气的严正出声劝道:“那您也得把身体养好才能继续为公安工作出力啊。磨刀不误砍柴工,则不是您当初在技术课上教我们的吗?”
张志兴欲言又止,苦涩地摇头笑了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早些年就能将这把刀磨好,如果早就能通过纯技术手段与暗网对抗,他们也不会……也不会……”
也不会怎样?
刹那间步重华意识到了老人的想法——也就不用张博明、解千山等人用潜伏卧底的手段跟踪暗网毒品物流,他儿子最终也不会死了!
“……我老了,经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张志兴意识到自己失言,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才对步重华苦笑道:“步警官贵人事忙,就不留你多坐了。暗网贩毒比常规贩毒更隐蔽、更凶险,你们领导的担忧不无道理,在侦查的过程中要务必小心谨慎哪!”
步重华说:“我明白。但再危险也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的警察,危险是避不开的。”
张志兴愣了下。
“怎么?”
老教授目光微微闪动,少顷低声道:“也没什么,只突然想起来,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步重华反应极快,严正还没来得及开口劝阻,下一秒他已经脱口而出:“上一个跟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您儿子?”
严正:“步警官!”
从那严厉的尾音来看他大概想把步重华立刻赶出门去,但步重华不为所动望着张志兴:“我认识张博明,十年前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把卧底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的吗?”
张志兴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认识我儿子?”
“步警官!”严正霍然起身低喝:“差不多行了!”
步重华沉声说:“我不仅认识张博明,也认识解千山。我知道他们最后都不太尽如人意,然而总要有人……”
“你从哪里认识我儿子的?你怎么知道他最后不尽如人意的?”张志兴猝然打断步重华:“谁告诉你的?怎么说的?是不是云滇姓冯的那帮人?是不是?”
步重华有点错愕。
严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是不是也告诉你他是自杀,从医院楼上跳下去的对不对?”张志兴脸涨得通红,怒道:“不可能!我告诉你张博明他不可能自杀!我了解我的儿子,他无愧于职责、无愧于良心,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
步重华:“倒不是,他们没有……”
步重华意外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意识到张志兴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被刺激成这样,这是长久压抑却无人倾听的结果。果然下一刻只见张志兴强行翻身坐起,输液架差点哗啦倾倒:“我跟很多人说过,我跟调查组每一个人都说过,他的死因调查就是有问题,这件事背后有很大的疑点!但他们就不肯相信我的话!——来,步警官你评评理,你也认识张博明,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你告诉我云滇那帮调查组的鬼话你信不信?”
步重华迎着老人悲愤的质问,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我……”
“好了老师,好了。”严正迅速绕过病床挡住张志兴,同时用眼神示意步重华快走:“我知道,您先躺下,我知道。”
“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这不是在污蔑人吗?步警官你也认识张博明,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张志兴明显陷入了应激状态,情绪激动亢奋得不能自已,逮着步重华就要强迫他同意自己的说法,又转向严正絮絮叨叨地非要他同意,严正只能强行把老人按在病床头上不让他动,又按铃叫护士过来重新扎针,严厉地使眼色催步重华快走。
步重华脑子非常乱,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在混乱中突然瞥见一物。
——刚才被顺手放在茶几上的相框。
护士匆匆推门而入,老人的絮叨、严正的安慰、忙乱的脚步响彻病房,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步重华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拿起相框退出门,闪身站在病房外大门边,躲在门里无法看见的角度,迅速扳开了相框背面的可拆卸铁钩。
这张照片上有张志兴的儿子,对老人来说可能意义非凡,他不能随便揣在怀里带走,必须看完立刻送回原处。因此步重华动作非常快,咬牙把四个背钩一一扳开,险些被划到手都没在意,嘎啦一声轻响拆开了多年未曾开过的相框背板,一张老照片忽悠悠飘出,被他眼明手快一把接住——
他的推测没有错。
年轻人迫切想把相框从他手里拿回去,确实是因为照片背面印着每个人的名字,从第一排最中间的张志兴到右手边第三位的年轻人,顺序依次是:
张博明,解行,江停。
第76章
解行, 解千山。
那一转念间步重华想起了很多之前遗漏的细节:吴雩背上的纹身, 随身携带翻阅过无数次的专业书, 对知识难以掩饰的渴求,口口声声精英阶级的酸意和羡慕,墓碑前哽咽的“我跑得很快了”然而“真的来不及”……
十二年枕戈待旦, 边境线生死游走,确实有可能让人产生一种身份混乱的错觉,把当年的天之骄子解行活生生扭曲成底层运毒马仔解千山。但吴雩在烈士陵园以及拳场外车里拒绝他的时候, 那种卑微和自嘲却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到根本不合常理。
他其实没有任何自我贬低的理由,他出身于警界至高学府, 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就算十二年后归来没有评下功勋, 那也只是纸面上少一道文件而已,宋局许局等人对他的照顾和支队上下对他的喜爱不是假的, 甚至一直怀疑他的林炡也不可能有胆子当面跟他呛声,连打黑拳这种违纪的事情都能被宋局胡扯八道为化装潜伏。
他可能会因为应激障碍而备受折磨,但他不该因为别人的情意而感到恐惧。
步重华盯着照片上开怀大笑的少年, 盯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睛, 无数疑窦升上脑海:是什么让他不能接受我?
那种骨子里的自贬到底来源于哪里?
啪。
相框被人一把按住,步重华一抬眼,只见那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劈手夺走了照片。
“步警官。”他冷冷道,“你的过分程度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步重华呼了口气:“我确实没有恶意, 不过给你造成的麻烦非常抱歉,恭州市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
吴雩站在相隔半条走廊的拐弯处,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瞳孔正剧烈颤抖,记忆的碎片当头扑面砸来——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跑在队伍最前的?他叫江停。”
“确实挺厉害的,咱们系里稳定前三,偶尔第一,射击枪法巨牛逼!”
“打球也很好!上篮超厉害的!”
……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帮我收一下,给你发短信没看见还是怎么着,还得我自己跑回来。”江停在身后走来走去,吴雩躺在上铺,面朝着墙,听见窗外雨线噼啪敲打着水汽氤氲的玻璃,宿舍里弥漫着灰暗潮湿的气味:“哎对了,张博明约你钓鱼你别去啊,上次说好的跟我一块上自习,你那课再不补考试该挂了。……”
如果把吴雩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人排一个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该有前五。
他缩回身体,退到拐角后,感觉心脏嘭!嘭!一下下撞击咽喉,只要开口就有可能从嘴里蹦出来。胸腔痉挛产生的闷痛无时不刻刺激着神经,但他大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甚至比当年卧底好几次遇到紧急关头时还要清醒。
他必须立刻离开津海。
已经到了无法继续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进津海居所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证件、细软、现金都统一归类摆放,紧急时刻拎包直接走,这是他十年颠沛流离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吴雩脑海中迅速形成一条清晰的路线,上牙深深切进嘴唇内侧,在血锈味中深吸了口气,从墙角中略回过头,最后望向病房门口——
这么多年特种高危工作让他深深知道,在决定离开时心底里任何一丝留恋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的后果,但只有这一次,他没忍住。
步重华站在那里,离他相距不过十米。
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个男人深邃锐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唇线条蜿蜒收进衬衣领口,肩宽、腿长、挺拔好似利剑,用最挑剔的标准来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吴雩的视线从步重华全身仔仔细细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这一幕的所有细节,甚至头发扬起的角度和衬衣细微的褶皱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然后他那口炙热腥甜的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转身向远处走去。
但就在回头的同时,他眼角突然瞥见什么,动作一凝。
——病房门边是另一道上下楼梯,步重华正面与江停彼此对峙,左侧隔半条走廊是吴雩,右侧对着楼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层楼梯的扶手栏杆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从吴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一双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短靴的脚,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楼梯特有的三角空间挡住了;但对方站在那居高临下俯视的话,正好能将病房门口的步重华和江停两人尽收眼底。
是那个摩托车手。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