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还是对沈教授言听计从,孝顺且懂事。
他面前,转盘桌缓缓停住,脂白的釉花壶壶口朝外,放下茶杯,池先声向前倾身,捏住壶颈盘口处,不紧不慢地调了个身,壶柄朝人。
而后,顶着众人的目光,望进母亲眼底,他微微一笑,“太久没练琴,怕是再弹不出一首曲子。”
母亲的样貌平淡无奇,只眼角处、眉下两点痣,不比街尾随便一棵树有趣。今日,她周身正装,连头发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庄重而又古板。
听了池先声的话,母亲不意外,半字未说,亲昵地拉住表妹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发白,眼神尖锐。
满堂寂静,针落有声,慢悠悠品茶的老教授们纷纷停下手,错愕看来。
“弹个钢琴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怎么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池先声认得说话的人,母亲同事,两人时常研究同一课题,相伴外出,这群人中了解他最多。微微颔首,池先声并不在意。
“难得的机会,我听老陈说,这孩子在国外还挺有名的。你别紧张,弹不好也没什么,我们就当听个乐呵。”
“哎呀,你们这群人真是闲的,人不愿意弹就不弹……服务生快上菜吧,早等上了。”
“你就知道吃吃吃吃吃,有点闲情雅致没有?再说,难道你就不想见识见识,沈教授的儿子弹钢琴?”
“……”
桌中央,立一对色彩淡雅的花瓶摆件,池歌视线越过,把公文包放在手边,息事宁人,跟着劝道:“先声,我好久没有听过了,要不要再弹一次?”
四目相对,他摇了摇头。有一次妥协就会有第二次,如果顺母亲的意,去弹钢琴,今天就没必要坐在这里,不如不来。
几十位观众面前尚能接受,几百万观众眼前也是同样道理,弹一次钢琴是弹,弹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弹,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他的重生将毫无意义。
“表哥,给个面子嘛,就算技不如人,也让我知道差在哪里。”表妹嘟着嘴,微微斜过肩,半边手臂长时间不动,有些僵硬,她吐了吐舌头,“池大哥,你再劝劝他呀。”
水壶左侧,数个三角形糖盒围成圆圈,池歌取下一盒,拿在掌中,手指挑开封口,径自拆开,面对表妹撒娇似的小举动,挑了挑眉,缄口不言。
他取出一颗西柚味薄荷糖,放上转桌,渐渐地缩短距离,在池先声手边停下。一句话表态,多了没有,池歌不再掺合此事。
桌上已从劝说变成怀疑,另一种形式的激将法。
池先声剥开彩虹色糖纸,小糖球送入口中,他给他们说。
“不弹钢琴。”母亲轻轻松开表妹的手,声音像容貌,平淡如水,“你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糖果酸中微甜,水果味道浓,清凉,像灌下一口冷风。池先声没忘来这里的目的——签协议书,顺带,一起吃完最后一顿饭。
母亲不会把他的话当做玩笑,是逼他作出决定,一道选择题。池先声咬碎糖块,要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吗?
之后被质疑。
在他们眼中,电竞无疑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网瘾少年才去做的事,因此不弹钢琴,拒绝一份体面,正式,前途无量的职业,不用说,绝对能笑掉脑袋。更何况,为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决定断绝母子关系。
哪怕重生前被百般勒索,黑料加身,后期母亲越演越烈,欠下巨额赌债,他一人独自偿还。重生是一个秘密,真正原因,池先声无法说出口,如今,只能由阻挠打电竞为由,一概而论。
又或者,听从母亲的安排,弹一首钢琴曲。
不过一念间,池先声心中否定,后者无需考虑。众人之口难调,哪怕不在今日,明日也会知道两人断绝关系,迟早要面对。
他没了进行最后一餐的兴致,站起身,走到池歌座位旁,去拿协议书,回答母亲:“签完字,我离开。”
池歌手指压住公文包,不松开,附耳低言:“等散席,我们私下再谈。”
“我等不到了。”池先声语气平静,手心里攥着叠成小方块的糖纸。
池歌不愿事情闹大,把公文包递到他手中,退后一步,“沈教授下午没课,你随时有机会和她签协议书。”
接过公文包,池先声刚要开口,表妹给母亲续完半杯茶,侧过半边身体,高声质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姨妈的生日,没有礼物就算了,连弹琴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你是非要惹她不高兴吗?”
池先生提了提唇角,母亲身边,总是有很多类似的拥趸者,少不了真心喜欢钢琴、或是因环境改变自身的人。
这次,母亲应该很满意,毕竟当初本意生个女孩。
他转身,等下楼,打包一份清蒸狮子头,带回去给墩布,招牌上看起来不错。
突然门从外推开,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小竹,你只想到因为阿声的拒绝,沈阿姨不高兴。为什么偏偏没想过,让沈阿姨满意,阿声是否会开心?”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表妹气得语无伦次,看清来人后,声音瞬间低落,有些讷讷,“……束梓姐。”
“听话。”
差点撞上,池先声脚步一停,捏住公文包的指端发白,回神后,嘴唇轻张,略微点头,擦肩而过。
“姐刚回来,别急着走。”束梓转身,抬手摸了摸他头发,打量一番,“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当年才到我胸口,还是一样瘦,倒比小时候好看……等等,不会连我是谁都忘了吧?”
没忘。
池先声浑身僵硬,不自然地微微垂着头。
束梓,比他大6岁,家住楼上。他小学一年级时,她初一;他初一时,她高三;他初中毕业时,她21岁,提着行李箱说要去打江山,之后再没见过。
“手放下!”池歌忍了又忍,没控制住,拧眉道,“少动手动脚,离我弟远点儿。”
“哎哎哎知道了,你烦不烦。”束梓揉乱了他的头发后,又仔细打理好,凑在耳边轻声细语,“当年你天天用琴声打扰我睡懒觉时,我就诅咒过。日后你会越来越讨厌钢琴,有朝一日,碰都不想碰一下。你看,灵验了吧。”
池先声想抓住她的手,不再在头顶轻一下、重一下地指间缠绕发丝,念头盘踞心间,半天没抬起手臂,最终,低低地“嗯”了一声。
“星儿来了。”母亲难得挂上笑脸,招呼坐下。
从小就是这样,束梓讨长辈喜欢,嘴里一通胡言乱语,荒腔走板,竟是不着调的话,偏偏母亲爱听,惹得笑语连连。
“这么长时间没见,陪我吃顿饭总没问题吧?”束梓推着他往里走。
母亲身旁立刻有人空出两张椅子,池先声抿了抿唇,没说话,又坐回去。
“怎么蔫了呢?比以前话还少。”束梓跟池歌聊过几句,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笑着问他,“对了阿声,有女朋友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池先声捏住茶杯,摇了摇头,没有女朋友,也不需要介绍。
“这你个大龄剩女能介绍什么?”池歌不屑一顾。
束梓笑嘻嘻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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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玉珠
玉珠
幼年时,池先声常穿的衣服是灰白两色,立领外套,格子衬衫。随身携带英雄钢笔,灌普鲁士蓝墨水,用道林纸,吃烤牛肉会搭配约克郡布丁,比起远山更喜欢看大海。
不知不觉中,种种习惯,像极束梓。他憧憬着,暗自期待长大后,想要成为的模样的人。
‘如果能和束梓对换身体,那该有多好啊。实在不行的话,至少容貌之外几分相似,母亲再次看过来的视线中,多少能减去一丝失望。’
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跟在束梓身后,池先声一点点度过年少荒唐。
“兔子不吃窝边草。”池歌拉长音调,把多余的餐具放上转盘,待服务生在传菜口撤掉,上热菜,“何况你还是只老兔子。”
“窝边有草何必满山跑。”束梓夹起一小块冬菇,放入骨瓷盘,支着手肘,碰了碰仿佛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池先声,“你说,是不是?”
“别乱开玩笑。”他拉下挽起的袖口,淡淡说了一句。
“不是——”束梓嘴唇张合,刚开口,面前送来一份甜羹。
“尝尝这道金玉满堂。”母亲手执汤匙,舀了小半碗酒酿南瓜丁,递到束梓面前,“还记得你最喜欢吃酸酸甜甜的菜。”
束梓对着池先声眨了眨眼,就此作罢。
“我就知道,全世界属沈阿姨最疼我了。”她喝下一勺,满足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我这次去侒矸,没想赌石,却顺手得来一块毛料,开出后见了绿,运气好,还是冰种翡翠。”
“束梓姐好厉害啊。”表妹在一旁插话,“你下次再去能不能也带上我?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好奇死了。”
束梓被打断对话也不急,笑着回答:“不行哦小竹,那地方仇外,很危险的,我怕你受伤。下个月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带你去白承山矿区看看,差距不大,一样的东西。”
安抚过表妹,束梓手伸进工装裤口袋,取出一个红绒布首饰盒,越过池歌,送到母亲手中,“这块冰种抛去边边角角,正好打一颗珠子,一支镯子。小的没劲儿,不场面,我留着送小孩儿,大件正好孝敬你了。”
“你啊,心里知道危险,劝着别人,自己不当一回事,哪乱往哪跑。这也就是今天我生日,能见着一面,平时连个信儿都没有。”
母亲嘴里怨着,眉间舒展,一颦一笑风韵犹存,不掩欢喜,直接打开首饰盒,戴上手镯。
“束梓姐,你身上带着那颗翡翠珠子吗?”表妹盯住手镯,眼睛发愣,“能不能给我见见呀?手镯这么漂亮,玉珠一定差不到哪去。”
“大件贵气,小的精致些。”找出一个浅灰色的抽绳绒布袋,束梓递过去。
表妹捧在手心,两指捏住玉珠,小心翼翼地把玩了一会儿,不经意间说起:“你还没有想送的人选吧?不如就送给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喜欢啊,再说,我就是小孩子啊。”
“确实还没有想送的人选。”束梓撩了撩微卷的长发,眼中含笑,“可是,说到小孩子,在场人中,不止你一个呀小竹。”
池先声咬断一块西芹,高朋满座中,忽然抬首,好像,束梓意有所指。
核桃大小的翡翠玉珠,质地透明,清澈似水,恍若繁尘落幕,洗去铅华,方寸之间尽显沉稳,呈现含蓄的细腻光泽。
“只这一颗,你要给谁?”母亲顺着众人视线探来。
翡翠玉珠美好是美好,池先声平日也常把玩小物件,手里有个东西,不觉空落,连衣服上的拉锁都能捏过来捏过去,却无意跟表妹抢东西,玉珠也太贵重。
再者,他和束梓之间的感情,早在几年前消耗殆尽,纵使长日相处,如今想起,脑海中不过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小竹和我一样是女孩子,感情上,是要更亲近一些,偏着点的。”束梓解释,“毕竟是姐妹嘛,去个洗手间都能手拉手呢。”
“而且你来晚了,没听到。”一个坐在桌对面,戴着红丝巾的中年女人开腔,“小竹刚才弹了一首曲子,是叫什么来着……算了,不管了,反正我觉得现在正火的那些个大明星,大师啊什么的,都不如她弹得好听,真是特别好的一个姑娘。”
束梓缓缓地“哦”了一声,想到什么,点头认同,弯起唇角,“认识小竹有两年了,她特别可爱,我这一把年龄都够称呼阿姨了,还一直叫姐姐。”
“没有没有。”表妹连忙摆手,“束梓姐你很年轻的,并且皮肤超好,和我站在一起,真的很像姐妹。”
“小丫头。”束梓闷笑一声,扬了扬眉,“但是,我从13岁认识阿声,到现在25岁,足足十二年。直至今日,我仍记得我走那天,阿声迈着两条小短腿,追在出租车后面,跟了有两条街,他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
即使四年前,真正发生过,另一当事人还是自己,池先声仍感陌生,像听别人的故事。少年不经事,曾经执着的,痛苦的,不甘的全部转眼即逝,很快有新的事物填满世界。
翡翠玉珠躺在绒布袋中,置于池先声手边。
表妹不敢置信,本来算盘打得十拿九稳,突然落了空,一瞬间,心中升起的失落感来势汹汹。
她怎么也想不到,关系一向亲密的束梓会选择别人,还是自进来后,一直处于弱势,存在感低得不如服务员的池先声。
整个饭厅寂静无声,池先声咽下一块梨肉,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只想安静吃一顿饭,奈何多生事端,推开手边鼓起的绒布袋,他轻声道:“能再见一面,已经很欣慰,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念念不忘。谢谢你的礼物,无缘无故,我收下也不合适,不如给表妹吧。”
“怎么会不合适。”池歌的手臂挡过来,抓起绒布袋,放在他手心,咬牙切齿,“一提起那天的事,我就想送她法院传票,你就是现在把珠子摔在地上,都不过分。”
“等等,等等——”束梓身体后仰,让出两人交谈的空间,“摔玉珠可以理解,但法院传票是什么?你别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