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地端详一会儿,教练用大拇指比了比身后,叹口气,“去吧。”
感觉不太好,观众席呼喊声大。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
被数量很多的,不同的声音道出,后面紧跟一长串陈述句,绘声绘色,感情充沛。其中,他只清晰明白,‘池先声’三个字,指自己。
嚼着口香糖,戴上耳麦,一如以往,他分析局势,精准指挥,攀爬于冷刃刀锋。
没有多余动作,不浪费一分一秒,行止间冷静决绝,锋芒毕露。
[WINNERWINNERCHIDINNER!]
一行字浮现屏幕,讲解员疯狂吹嘘,瞬间现场气氛高涨,全方位的尖叫声刺进耳膜。他摘掉耳麦,脸色苍白,向队友丢下一句“洗手间”,仓促离开。
难受。
嘴唇干涩起皮,口中不停分泌唾液,微微苦涩,胃里翻涌上来一股一股液体。
他弯下腰,几次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像堵在胸口,闷在心中,无法发泄又挥之不去的话语,逼人至深。
回赛场,转到通道口,走廊昏暗,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幽绿光芒。几步之外,无数闪光灯凝聚成橘黄色海洋。
“擦干净。”
通道口靠边处伫立一道身影,独坐轮椅,下颌微抬。戚野抬手扔来一样东西,目光落在他头发上,发尾弯曲,一滴小水珠滑下。
轻飘飘的,摸上去轻薄柔软,池先声下意识接住,之后反倒有些烫手。
一方湖蓝色手帕,面料如丝绸光泽,配佩利丝花纹,繁琐精致,奢华而优雅,看上去很像他家的窗帘布。
戚野以助人为乐?
——压根不可能。
前几次吃亏摆在面前,屡次三番被针对,他真不觉得戚野会突然变好心,更何况,经过刚才一场比赛,排名落后star。
但一番心意,拒绝,难免心里空落。
轻轻擦拭几下,保持三步距离,他递回,一并道谢。
“你别再管。”戚野不接,神情烦躁,剑眉压眼,说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离开。
他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过了一会儿,泄气般垂下头,高高举起的手臂也放下,拿着手帕,他慢慢擦尽发尾的湿润。
随后,吃饭,睡觉,训练,比赛。
时间一分一秒走下去,漫长且坚定,从未停留。
他像电影中的行尸走肉,坏在某个地方,凭借扭曲的本能,遵循欲望,迷失时清醒,挣扎时沉沦,已不是从前的他。
一日清晨。
“队长,最近打进基地来找你的电话不多了啊,敏感时期过了,正好刚发上月薪水,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呗,这几次你都不来,天知道我们多忧愁。”
池先声放下手中的二线队员名单,眉眼微抬,视线扫去,“这周训练时常达标了吗?”
“……”
手机开机,桌面空荡,仅留有短信和电话,他看一眼到账提示。午休时间,离开基地,取出现金后,他打车去母亲居所。
迟疑片刻,没请假,放下便走,用不上十分钟。
一次又一次地为十分钟悠闲清静,抵上三十天辛苦煎熬,他与母亲早已无话可说,语言无能为力。
“到了。”司机把车停在小区楼下。
眼前,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离。熟悉的车型,熟悉的车牌号,以及车窗内慵懒坐着的人的侧脸。
他推开车门的手瞬间顿住,潜意识不想被戚野发现。
巧合?故意?还有那天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越想越不可思议,他抿了抿唇,敛下心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
门铃按响第七声,他接到母亲的电话。
“以后不必再来找我。”
他背靠墙,身体缓缓滑下,“打卡上?”
也好,点几下手机就能解决,更快。并且省下车费,不用见面,不用再忍受晕车。
母亲沉默,他安静等待,仰头望向楼梯间的窗户,天色灰白,浓稠,乏味又单调,
像腻人的白花花肥肉。
咬紧牙关,忍住喉间翻上来的胃酸,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
就在此时,听见母亲说,“够了。”
够了?什么意思?什么够了?
他张了张口,哑着嗓子,即将问出声,母亲挂断电话,最后一句‘够了’一遍遍,反反复复在耳边回响。
清晰得有些不真切,好似梦境,只怕落得一场空。
第二通,第三通,第十二通,第十三通……
他胸前贴着膝盖,在一方灰扑扑的,破旧的楼道里,指尖轻颤,拨去电话,而母亲不再接起。
楼道铺设水泥地面,年深日久,坑坑洼洼。有沙土,有灰尘,有小石子,唯水渍不能留,在空气中很快消失。
十天过去,新奇趣闻天天有,此事被众人抛在脑后。
三十天过去,他攒下两笔钱,不再接到母亲电话,和莫名其妙的人一连串质问。
五十天过去,#池先声今天好好吃饭了吗#成为热门话题。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敢相信!明明进star之前,先生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可现在!我先生现在竟然那么瘦,脸颊一看就知道不好戳,还有那细腰,我一条胳膊就能圈起来,star你虐待我家先生!!!!】
【男神啊,你可多吃点吧,毕竟咱还要好好打比赛呢不是吗,首先要有个好身体呀,你都不知道,我白天夜里的惦记你,昨晚做梦还梦见,你被一阵风刮跑了……】
【是烧花鸭、卤子鹅、焖鲫鱼、烩白蘑、炒虾仁不好吃,还是炸排骨、清蒸翅、蟹肉羹、炝冬笋、栗子肉、扒鸡块不香?只需一个电话,24h不关机,全国各地送到你手中!!】
【啊!心疼死我了!!!怎么突然瘦成这样了,老公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啊!我还等着你把我娶回家呢!扛,搂,抱,背,不管哪个,都要有力气才能做到呀!】
【厨师不行就赶快换啊!蔬菜不行就赶快空运啊!你们要是忙就吱个声我给你们寄去啊!(我一个180斤的胖子,真的非常心疼是我零头的先生了)】
【男神男神,看在我这么萌的份上,打个商量好不好QAQ,你把每天吃的东西po上来,我给你打赏,有一个是一个,顿顿不落,多吃一口多给你一个大红包!要早日强壮起来鸭】
……
“你怎么睡眠这么浅?”戚野穿件灯芯绒宽松卫衣,倾下身,手里拿着外套,披到他身上,自然而然。
池先声眨了眨眼,头脑还有些迷迷糊糊。
窗外,暮色苍茫,车灯散发昏黄色光线,照亮灰沉,空旷,长长的道路。
“饿吗?”戚野问。
他摇摇头,手指抓住罩在身上的戚野的外套,顿了一下,“累吗?”
戚野学着他摇了摇头,目视前方,声音轻缓,“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再睡会儿?”
攥紧衣领,蒙住脑袋,他闭上眼,空气热乎乎的。梦里梦外,有人一直在。
到医院,已是晚上九点。
眼看着就在面前的一个停车位,被拦腰截下,戚野气得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临要落下,生生止住,瞅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池先声,嘴角勾起,“醒了。”
他应了一声,拉下遮住脸的外套,“再找找,这个时段会有空位的。”
半个小时后。
“你确定有空位?”戚野绕医院转第三圈。
他张望窗外街景,沉吟一声,“节假日以外的正常普遍情况下,是有的。”
以及不倒霉的情况下。
“我把你送到前面那个路口下车。”戚野指了指西门,“从那儿穿进去,近。别跟着我瞎绕了。”
他一言不发,到了地方,岿然不动。
“怎么?”戚野拧开瓶盖,灌下一大口汽水,“放心,你的小零食一个都少不了。”
他摇头。
“那个狗崽子?它在后车座睡得比你还香,不用管。”
他再次摇头。
“现在还早,得等十二点以后,鬼才会出来,放心去吧,不是还有我的外套护体?”
他埋着头,半个字都不搭理。
戚野把抽出口袋的烟盒塞回去,身体往前倾,“池黏黏,你怎么这么黏人?”
“因为……我吃了黏豆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317:34:34~2019-12-1418: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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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谈话
谈话
进医院,过一条无人小径,树影婆娑,杂草腐烂,踩在脚下的石板断裂分离,走起路来不稳,踏上去有时柔软,有时硌脚。
“近吧?”戚野问。
冰冷灯光下,两幢住院楼近在眼前。
比起抄这种毫无生气的近道,池先声还是挺乐意走正门,多费些时间与路程。
他垂着头,唔了一声,眼睛盯着戚野的脚,跟随步伐,迈左腿,右腿,左腿右腿……
同时抓紧手中的年糕兔抱枕,所幸有两个长耳朵,和戚野分别揪住一条,以防走丢,间隔一臂,以此作为不黏人的证据。
戚野牵着兔子耳朵,带他进住院楼,去看望并不熟识的母亲。
推开笨重门扇,走过一阶又一阶长梯,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时光错乱中,偶然瞥见那一眼,途经岁月蒙尘,不能忘。
抵达楼层。
转进病房区前,有扇窗,玻璃雾蒙蒙,占据半面墙壁,视野广阔,偶然一瞥,自上而下,见公园中树木郁郁苍苍,一盏夜光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缓慢摇曳。
走廊也遥远,安安静静,灯光许些清冷,映着地砖苍白无力。池先声低头跟着戚野,恍如能走过漫长一生,眨眼间,撞上后背,其实也就到了。
已经很晚,距离护士查房还有一个半小时。门虚掩着,没什么声响,走廊空无一人,不见池歌。
戚野转过身,指了指病房前,靠墙的一排空座位,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出来后,我们一起去楼下的sweethoney蛋糕房,她家有一款无花果芝士蛋糕,比小面包美味。”
“我不吃。”池先声同样悄悄回答,眉目厌厌,揪着兔子耳朵,不撒手。
“还有兔子棉花糖,蛋黄酱面包,舒芙蕾松饼,咖啡豆曲奇,柠檬蛋白挞,奶酪布丁挞……”戚野挑了挑眉,拉他坐下,在耳边说出一个个名字。
“不吃。”
池先声伸长两条细胳膊,从戚野手中抢过年糕兔,嘴巴抿了起来,揪它尾巴上的长毛。
“我要打你了。”戚野威胁,随后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毛。
“给你。”右腿搭在戚野的左腿上,他眉梢蹙起,“打吧,轻一点……”
戚野懒懒散散支着身体,抬起手,捏了把他大腿,“半两肉都没有,怎么打?”
“那就不打了。”池先声闷声回答,收起腿,松开手指,落地一撮毛。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小祖宗?”戚野气笑,左手手臂横到他面前,“咬吧。”
没心情。
池先声垂下眼睑,把尾巴上最后两撮毛薅掉,年糕兔塞回戚野怀里,“不许被别人发现,否则它会伤心。”
但白给的,不能不要。他盯着眼前修长结实的手臂,寻找最佳入口位置。
“知道会伤心,你还揪秃——”戚野话说到一半,顿住。
池先声微微张开口,上身前倾,距离越来越近,即将接触到戚野前臂的肱桡肌时,他偏过脸,皱起鼻尖,抬头啾了一口,跳下椅子,推门进入病房。
动作太快,心跳太块,头有点发晕,他关上门,手指轻轻摸了摸嘴唇,干涩,柔软,不像撞上去接触到的感觉,紧绷,坚实。
明明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手臂,他咬住下唇,不亲了……再也不亲了!
池先声抬起头,神色淡然。
母亲安静躺在床上,手上捧本书,旁边开了盏暖色灯,照亮母亲身边一小片景物。
他从朦胧黑暗中走去,静立床前。
自从上次饭店碰面,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原本应该有长篇长篇的话要说,一整夜不足够。
就算毫无共同话题,也可以讲讲此次比赛的事,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好,怕问起肖竹,终究有个表兄妹的关系在。论起感情亲疏,也不能及。
身体还好吗?
说实话,母亲健康与否,他毫无感觉。
这点实在不孝,怎么样都有生养之恩,如果不是自年幼起,母亲教导钢琴,今天的比赛上,无论如何他是进不了决赛的,又怎么可能会有一批追随至今的粉丝。
可哪怕母亲今日离世,对于池先声来说,也只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无法牵扯一丝情绪,像陌生人,无悲无喜。
“坐吧。”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忽然开口。
合上书,摘下银丝细边眼镜,母亲慢条斯理地放在桌边,呷了口水,“恨我吗?”
池先声坐在距离病床最远的椅子上,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之后会觉得不太对,不亲近,总有种别样意味,给人冷漠的感觉。可当时什么也没想,如同多年来,母亲所做的一切。
“不恨。”他冷静清晰地回答,心中也是所想。
与母亲无关,她就是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来并不奇怪,也不需要理由。他承认自己为子不孝,感情淡漠,不联系、不关心、不往来,种种行为有多恶劣,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