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是会被传染的,他觉得走过的这些陌生人至少在被他看到的这一刻很温柔。
两点十五分,荣夏生拿着书下了车。
他一开口呼气,眼前就出现一团白色的雾。
他像个没经历过北方冬天的南方小孩子一样,竟然觉得这再寻常不过的事很有趣,站在那里憋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缓慢地呼出。
在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剧”里,他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佟野找到荣夏生的时候,那人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书。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偷看对方,看着那人把毛线围巾搭在椅背上,大衣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看着那人低着头专注地看书,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好像藏着很多猜不透的情绪。
佟野又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他的世界呢?
三点半下课铃。
三点四十五上课铃。
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荣夏生抬起了头,不出意外,四目相对。
佟野笑着说:“你在看什么?”
荣夏生也笑了,把书签夹在读到的那页,给他看封面。
佟野其实不是很在乎他看的是什么,而是他想的是什么。
“你来了怎么没叫我?”荣夏生到这个教室的时候就给佟野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在哪儿,让对方下课的时候直接来找他。
佟野来之前,没有跟荣夏生说,为的就是偷看。
他很喜欢这样远远地躲在一边看荣夏生,就像是欣赏一幅自己看不懂的画,看不懂,但着迷。
“不想打扰你。”佟野走进来,拿起那本书随意地翻着。
荣夏生起身,穿大衣,戴围巾,问他说:“回家吗?”
佟野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荣夏生。
对方的这句“回家吗”,让他突然心跳加速,那感觉就好像是一对情侣,一个来接另一个回家。
他笑了:“回啊,辛巴是不是自己在家呢?”
辛巴是佟野给那只捡来的小猫起的名字。
“嗯,我出来有一阵子了,有点担心它。”荣夏生摸了摸口袋,确认钥匙没有掉出去。
两人一起往外走,偶尔会遇到上课迟到快步跑过去的学生,荣夏生看着他们笑了笑。
“在笑什么?”佟野发现最近荣夏生笑得还蛮多,他喜欢看这人笑。
“就是想起了自己上学的时候,那会儿不像现在,喜欢赖床,经常上课迟到。”
佟野有些意外:“你也赖床?”
“我也是人啊。”
两人互相看看,都笑出了声。
他们刚走出教学楼,佟野的手机突然就响了。
蒋息来电话,没好气儿地问:“你人呢?”
“啊?教学楼呢啊。”
“教学楼哪儿啊?”蒋息说,“不是你说的今天排练吗?你跑哪儿去了?”
忘了。
昨天荣夏生说要看他们排练,佟野临时起意,张罗着大伙儿今天务必到齐,结果他自己给忘了。
“这就去,息哥别急!”佟野问,“老地方呗?”
“快点儿,五分钟不到我们就散。”
蒋息挂了佟野的电话,百无聊赖地敲着鼓。
乐队的主唱拿着歌词凑过来:“佟野犯什么病?”
“发情期,别管他。”
“发情期”的佟野带着荣夏生到排练教室的时候,挺直了腰板给对方介绍自己的队员。
这个是主唱,那个是贝斯,这个是鼓手,那个是键盘。
然后指了指自己说:“吉他手,兼队长。”
荣夏生冲他笑笑,问:“我不影响你们吧?”
“不影响不影响,”主唱平时话就多,人来疯,很是自来熟地凑上来跟荣夏生说话,“哥,你就随便坐,等会儿给我们指导一下。”
荣夏生想说他哪儿会指导啊,不过就是来看热闹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佟野已经挡在了他前面:“啧,哥也是你叫的?”
主唱一脸嫌弃:“切。”
荣夏生看着他们吵吵闹闹,非但没觉得烦,反倒有些可爱。
他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们排练。
荣夏生的目光始终都落在佟野身上,对方拨弄琴弦的指尖,偶尔发出的和声,以及不经意间转过来望向他的眼神,这一切都让荣夏生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并不存在于真实的生活中。
他真正的生活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的热闹和热情。
空旷、冷清,说一句话都带着回音。
可事实上,他又清楚的知道,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
是佟野把这份真实带给了他。
第29章
荣夏生一直觉得人是无法定义的。
他无法定义自己, 也无法定义别人。
但是现在,当他望着那个坐在课桌上,自信从容却绝不傲慢地弹着吉他的年轻男生时, 他觉得, 佟野在他的世界里等同于鲜活。
鲜活的青春, 是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也从未抵达的世界。
荣夏生有种感觉,自己好像融入了他们的排练中,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但又好像只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旁观者, 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罩看着他们,但身在玻璃罩中逐渐缺氧的并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音乐声戛然而止。
乐队几个人互相看了看, 笑了。
佟野转头过来骄傲地问荣夏生:“小叔叔,怎么样?好听吧?”
他的问话打断了荣夏生的思绪,就像是荣夏生正走在通往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桥上, 中途佟野突然出现,把他带回了原本的世界里。
荣夏生笑着说:“好听。”
之后,乐队又排练了两遍,因为蒋息有事要提前走,大家也就散了。
其他人离开之后, 佟野跟荣夏生坐在教室看着窗外,这个时间校园里往来的学生很少, 要么在上课,要么窝在图书馆或者宿舍。
佟野趴在课桌上, 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过分温馨。
他问荣夏生:“小叔叔, 你上大学的时候都干点什么?就写诗吗?”
荣夏生把视线从外面移回来,想了想, 说:“在图书馆睡觉。”
佟野笑出了声:“你去图书馆也会睡觉?不应该啊!”
“难道这不是每个大学生都会做的事吗?”荣夏生也跟着他一起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是,你很特别。”佟野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荣夏生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下去,他想起今天那个让他想不起名字的男人说过的话,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现在问。
佟野始终看着荣夏生,荣夏生却转过了头。
其实有时候佟野会想,荣夏生可能早就猜到自己的心思了。
这么敏感细腻的一个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别人对他非凡的念头呢?不过是懒得拆穿,装傻度日罢了。
佟野看得出来,荣夏生是那种不太会拒绝别人的类型。
这种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佟野决定他要干坏事,利用荣夏生的这种性格,软磨硬泡,把人追到手。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然后用手指戳了戳荣夏生的胳膊:“听歌吗?”
他拿出手机,递了一只耳机过去。
学生时代,可以制造的浪漫数不清,但两人分享同一副耳机,坐在教室里听同一首歌,这是佟野觉得最浪漫的事。
荣夏生没有犹豫,接过了耳机。
一开始很安静,之后传来了熟悉的旋律。
并非是那种他不停单曲循环的歌,而是之前某个晚上,佟野给他唱过的。
荣夏生不记得歌名,却记得那句: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baby.
窗外,雪又开始下,荣夏生突然觉得这首歌还蛮适合在冬天听的,轻吟着,音符落在雪地上,自己谱出了一段情。
而佟野,始终都在偷看荣夏生。
他借着歌词告白,也不知道对方能听懂几分。
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雪下得很大,佟野在荣夏生身边咋咋呼呼地惊叹,被荣夏生笑话了一番。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从来没见过雪。”
佟野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被冷风一吹,雪花直接往他衣领里钻。
“咱俩打雪仗啊。”佟野说,“小时候一下雪我就叫着整栋楼的小朋友出来打雪仗,然后挨个把他们打哭。”
“……”荣夏生无奈地笑,“怎么那么坏?”
“我小时候就是那么烦人啊哈哈哈,”佟野哆哆嗦嗦地走在荣夏生身边,“我爸说我可能是个妖精。”
“妖精?”
“嗯,烦人精。”
荣夏生被他逗得笑出了声,一张嘴,雪花落在舌尖,冰冰凉凉,很奇妙。
“等会儿回去咱俩还可以在楼下堆雪人,”佟野说,“家里有胡萝卜吗?插上给他当鼻子。”
“没有。”
“那插根葱也行,装象。”
荣夏生对佟野的这些俏皮话完全没有抵抗力,但又不想笑得太失态,只能忍着,低头轻笑。
佟野听着他笑,看着他被冻红的鼻尖,不自觉地跟着嘴角上扬,心口发热。
他们踩在雪上,走在路灯下,被撒下来的雪包裹着,佟野总是能看着这人不知不觉就失神,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你真好看。”
你真好看。
是那种我没办法用任何漂亮的句子来形容的好看,所有堆砌起来的华丽辞藻都只能凸显我的肤浅而玷污了你纯粹的美。
不沾染任何人间尘埃,比新鲜的雪还干净。
轻盈、纯净,熠熠生辉。
荣夏生听见了他的话,听得很清晰,却没做任何回应。
他表面上依旧沉浸在这场大雪中,实际上,因为佟野的那句话,被雪掩埋的深海海底,正在暗潮涌动。
荣夏生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只是不想被牵扯进生活中。
刚刚佟野的那一句话,像是一只手突然拨动了琴弦,那根琴弦原本沉在海底,这一动,荡起了一整片海域的涟漪。
佟野是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尴尬的想尽量弥补,却发现荣夏生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没听见最好,佟野希望他是真的没听见。
这句“你真好看”过分暧昧,现在说出来,过分不合时宜。
佟野不想冒险,他要一点点靠近。
回家的路上因为下大雪堵车严重,两人坐在车里听着歌吹着暖风,倒也不急。
荣夏生突然问:“你还记得之前撞了我车的那个男人吗?”
佟野下意识皱了眉。
“记得啊,挺烦的。”佟野毫不掩饰自己对沈堰的抗拒,“他怎么了?”
荣夏生若无其事地说:“没怎么,今天我去取车的时候碰见他了。”
“……”肯定是故意的!
佟野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昨天他们在学校外面遇见沈堰的时候,确实有透露过今天要去取车。
佟野悔不当初。
他后悔今天自己没翘课陪着荣夏生过去,竟然给了那两人单独见面的机会。
“他怎么了?”佟野问,“他缠着你?”
荣夏生扭头看他,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佟野不悦地撇撇嘴:“我觉得他没安好心。”
荣夏生笑了:“是吗?”
佟野继续撇嘴。
“挺奇怪的,”荣夏生说,“今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他问我男朋友怎么没跟我一起。”
前面红灯,荣夏生稳稳当当地停了车。
说到这里,佟野突然像是被人揪住后颈的小猫,不动不吭声,甚至不敢看对方。
他以为自己的小把戏被那两人拆穿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丢人啊,在“情敌”面前丢了人,这真的很要命。
“那……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荣夏生看着他笑了笑,“没必要解释什么。”
他这话让佟野大喜,放松了神经,转过来笑着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解释?”荣夏生说,“我连他名字都不记得。”
就是这样的荣夏生,对于不重要的人,甚至连名字都不会刻意去记。
所以,他们没故事,自己也没必要再懊恼。
佟野开心了,坐在那里跟着音乐唱了起来。
“不过,”荣夏生又开了口,同时,红灯转绿灯,车缓缓前行,“挺奇怪的,他为什么问我男朋友的事。”
荣夏生看了一眼佟野:“我哪来的男朋友?”
原本在那儿嘚瑟的佟野又规规矩矩地坐好,双手攥住安全带,嘀咕说:“我怎么知道啊……”
佟野琢磨了一路,最后想明白了,荣夏生肯定识破了他的小伎俩。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并没有在沈堰面前戳破他的谎话,也没有直接跟他对峙。
果然是温柔的人,连敲警钟的方式都这么柔和。
佟野跟着荣夏生进电梯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坏,竟然背着他耍把戏。
“小叔叔,”佟野站在他身后,看着荣夏生的后脑勺说,“我觉得那个沈堰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沈堰?”
“哦,就是撞你车的人。”佟野说,“他今天没跟你说别的吧?”
比如发出约炮邀请。
佟野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对方,而且这有色眼镜一时半会儿真的摘不掉,但他就是觉得那人肯定是个乱约炮的主儿,可别把脏手伸向他家清清白白的小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