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倾覆,刹那间变为深谷,而深谷里已是死一样的寂静。
第2章 兔子棉花糖
097基地。
佣兵管理处像个热闹的菜市场,光屏上滚动播放着军方新派发的任务,迫切需要电子货币以维持生计的佣兵们跟变异前的鹅一样,脖子抻得老长,在上面寻找不那么危险的任务。
不过在这个星球上,或许已经不存在不危险的任务了。
相对容易的任务总是在还没被投放到光屏上时,就已经被有门路的佣兵预订——即便是现在,“人情”仍旧是有用的,负责投放任务的都是军方的小角色,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低等的寄生人,赚得不多,干的活儿还繁重,一些佣兵盯着这些寄生人,时不时给他们一些好处,从他们手中得到最轻松的任务。
至于脑子不够灵活的佣兵,就只能在光屏前老实守着。
不久前,油水最丰厚的任务——破坏蛹虫洞穴——被塞瑟的佣兵团给抢了。这帮人开着三辆轻型装甲车离开,一直没有回来,不少人猜测,他们可能回不来了。
“塞瑟这次是飘了吧,蛹虫洞穴那么大的单子也敢接。他自己的人根本不够。”
“我听说他临时招了好几个新人。”
“找死,临时招新人,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蛹虫必须有人去处理,塞瑟如果失败了,怎么不见上面重新投放任务?”
“也许军方自己干了?”
“谁知道呢?”
一些人闲聊,另一些人已经领走了任务,也有平安回来的佣兵急着兑换“军功”。
“军功”是佣兵们的玩笑话,完成任务并活着回来的佣兵能够在管理处领到一笔电子货币,它们直接打入个人终端,供佣兵们在基地生活。
有些东方来的佣兵觉得谈钱低俗,就把电子货币戏称为“军功”。
忽然,管理处大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正讨论蛹虫洞穴的佣兵们寻声望过去,其中一人惊道:“那不是塞瑟吗?他们回来了?”
“但他们好像少了很多人?”
“不可能不减员,能回来几个不错了。”
“唉,那个小白脸儿是谁?”
“他啊,就是塞瑟这次新招募的佣兵,没死也是运气好。”
塞瑟一行人从基地离开时一共有31人,此时回来只剩下9人,其中5人感染了变异病毒,已经被隔离。
霓雨站在队伍末尾,仍旧戴着那副玫瑰色的护目镜,无视周围的议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塞瑟办理完手续,幸存的队员挨个上前,接受“军功”。
轮到霓雨时,霓雨将自己的终端摘下来,交给一个腰大膀圆的士兵。
那是个兔子寄生人,大概是工作得太认真,没注意到脸已经浮现出兔子的轮廓,一对脏兮兮的灰色耳朵也搭在肩头。
“一共390金。”兔子寄生人完成了操作,将终端还给霓雨,露出两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门牙,“耶,你这样的也能从蛹虫洞穴回来?”
霓雨俯视着这个胖子,学他的语调道:“耶,你这样的还不愿意减肥?”
兔子寄生人气得耳朵一竖,“敢嘲笑我!你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佣兵管理处,当然是军方的地盘。
但军方的精英不会来这里闲逛,于是一帮低级别军人成了这里的“主宰”。
佣兵们想得到任务,就必须和这些人处好关系。
兔子寄生人被佣兵们捧习惯了,冷不丁被一张生面孔嘲笑,立马端起架势道:“你得给我道歉。”
霓雨懒得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门外。
在基地待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些基层小角色不能得罪,佣兵们看完热闹,都觉得这新来的有趣,不断有人大声打听那小白脸儿是塞瑟从哪儿弄来的。
不管在哪个时代,男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污言秽语,话题不久就被带到了那档子事儿上,大厅传出阵阵怪笑,倒是对霓雨并无好感的休安突然吼了声“都他妈闭嘴”。
基地由军事区域和生活区域构成,最外围是军事区域,驻扎着097军团——这个基地被称为097基地,正是因为为它提供保护的是097军团。被军事区域包围的是生活区域,居住着数以万计的人与寄生人,当然,即便是生活区域,也有大量小型军事执勤区。
“大灾难时代”,每一个陆上基地都成了大型封闭社区,社区内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人们失去了自由,如囚犯一般在狭窄的居室中望着灰色的天空。
不过在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的情况下,自由不自由其实已经不重要。
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离开佣兵管理处之后,霓雨就和塞瑟等人分别了,他并不是塞瑟团队的成员,没有必要在任务结束之后还和他们一同行动。
基地里的夜晚和白天没有太大区别,太阳虽然已经落山,但为了防止变异生物的入侵,高功率能源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射得亮白如昼。
霓雨住在第20区。从佣兵管理处去到第20区需要经过一个“便民广场”。霓雨听说灾难降临之前,广场意味着空旷、祥和,上面没有任何阻挡物,人们喜欢在那里运动、散步,甚至是跳舞。
而现在,广场的功能已经变了。
没有能力成为佣兵的人也得生活,军方定时发放的电子货币仅够维持最基础的生活,对生活质量有所追求的人各动脑子,做起了佣兵、军人的生意。
广场被野兽笼子般大小的店铺占满,卖什么的都有——前提是不能违反军方拟定的《基地规范》。
霓雨对别的不感兴趣,每次经过广场,就只去饮食区域。
“又来啦?”卖棉花糖赚不到多少钱,所以陈租不到位置好的铺子,只能挂在广场的边角上。
不过他的摊子很有特色,架子上永远插着五颜六色的棉花糖,像一朵朵祥云,吸引着在基地出生,从来没有去外面的世界看过的小孩。
在基地是看不到云彩的,即便是最晴朗的时候,天空也是铅色。
这里的小孩,连云朵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一个棉花糖需要0.1金,陈每次将棉花糖放在小孩手中,都会告诉他们,云就是这种模样。
霓雨付了陈1金,“给我做个最大的,颜色最多的。”
陈大笑,“最大的也花不了这么多。”
霓雨说:“你就收着。”
五分钟后,七彩棉花糖做好了,陈别出心裁,做了个兔子头。
霓雨却皱了下眉,“兔子?”
在他眼里兔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佣兵管理处那肥头大耳的玩意儿就是只兔子。
小孩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棉花糖,一路追着霓雨跑。
霓雨当着他们的面,一口咬掉了兔子的一只耳朵。
当即吓哭了跑在最前面的小孩。
霓雨抿住唇角,眼中涌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从棉花糖店往西走50米,有一家餐馆专卖牛肉盖浇饭。
霓雨走进去时还没有吃完棉花糖。
这家店生意很好,酱红色的汤汁比其他店浓稠一倍,肉是厚厚一大块,能够盖住小山一样的米饭。
不过那肉自然不是真正的牛肉,而是与牛肉口感一致的人工肉。
店里坐满了人,大部分是佣兵,霓雨有一瞬间的迟疑——是和这些臭熏熏的男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另外找一家不这么拥挤的餐馆?
三分钟之后,霓雨在十二人餐桌仅剩的一个座位上坐下,面前放着接餐号牌,手里举着只剩半个脑袋的兔子棉花糖。
佣兵们朝他看来,他旁若无人,一个眼神也懒得给。
“新来的?”有人问。
“塞瑟队上的。”有人答。
活着从蛹虫洞穴出来的佣兵里有个小白脸儿——这消息看来已经传开。
周围的人全在议论自己,霓雨不悦地皱了下眉。
幸好此时牛肉盖浇饭送上来了,他眼睛一弯,埋头吃起来,左手仍旧举着棉花糖。
佣兵们的讨论只持续了一会儿,当店主将光屏调到“焦岸”基地专用频道时,大家十分统一地发出惊呼。
霓雨没有抬头,但握着勺子的手却顿了下。
出现在光屏上的是个英俊的男人,黑发黑眸,黑色的军装,肩上银色的星星昭示着他的身份——少将。
“焦岸”基地最年轻的将星,沉驰。
站在少将身边的是个穿着白色礼服的男人,浅金色的发,湛蓝的眼。
金发碧眼的美人几乎绝迹,至少097基地绝对没有。
佣兵们兴奋地吹起口哨,满嘴脏话,恨不得干掉少将,将美人占为己有。
唯一一个没有看光屏的是霓雨。
他快速将人工肉塞进嘴里,油腻的酱汁淌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听见臭熏熏的男人们叫嚷——那是少将的新婚伴侣。
“滋!”
凳子在地上撕出一道刺耳的响动,是霓雨站了起来。
难听的话短暂停歇,佣兵们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身旁。
一旁的彪形大汉说:“你他妈撞着我了!”
霓雨举着兔子棉花糖一边向店门口走一边说:“因为你的汗很臭。”
路上随处有军人巡逻,霓雨直奔第20区而去,想要赶紧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身体浸入热水中。
基地的所有资源受军方调控,热水也不例外。
洗一次半小时以上的热水澡所耗费的电子货币,比刚才他吃的棉花糖和牛肉盖浇饭加起来还多。
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只想洗澡,把沾染在自己身上的臭味都洗掉。
戈壁滩上的沙臭,蛹虫洞穴的尸臭,佣兵们的体臭……
统统都洗掉。
他讨厌臭味!
作战服被撕扯下,覆盖着半个背部的纹身终于露出全貌。
霓雨走入热水中,摘下玫瑰色护目镜时,轻轻吸了吸鼻子,右手极快地从眼角抹过。
那里有一滴还为来得及掉下的眼泪。
牛肉盖浇饭餐厅——
“操!”一个白人佣兵突然拍桌而起,“我他妈刚才就觉得那个吃棉花糖的有点儿眼熟,那不是刚和沉驰离婚的寄生人吗?怎么沦落到咱们这儿来了?”
第3章 挠痒抓
基地按照人口给每个家庭分配住处,人口多,住的地方就大,像霓雨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家庭”,被分配到的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类似集装箱的房间。
淋浴间与卫生间一体,就在房间靠西的角落里。
霓雨过去有泡澡的习惯,只要不是在外执行任务,晚上就爱躺在浴缸里泡澡,泡得实在舒服了,还会由人形变为豹形,惬意地困上一觉。
那时他的浴缸都比现在的住处大,这里没有浴缸,水龙头下只有个和浴缸形状差不多的便池。
热水浇在脸上,霓雨闭着眼,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
一旦想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水太烫,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水龙头,于是喷洒而出的热水全都泼到了他的肩背上。
那里有一片纹身,从尾椎一直延伸到蝴蝶骨、后颈,即便穿上衣服,也能看到蜿蜒的荆棘藤条。
荆棘锋利的刺绞碎了一只展翅的凤凰,它的羽毛和血肉像玫瑰花的花瓣一般散开、飘落,既残酷,又有种凌厉的美感。
但原本出现在那里的既不是荆棘,也不是凤凰。
所有寄生人在手术成功之后,身体的某个部位都会出现寄生纹路,那代表的是赋予他们新生的动物。
从寄生纹路出现的一刻起,寄生人就同时拥有了人与兽双重生命。
寄生纹路极似纹身,却并不是纹身。
寄生人的意识有时会受到寄生纹路的支配,做出一些违背人类常理的事。
医学专家们将这种现象解释为手术的副作用。
霓雨的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的第三天,他的蝴蝶骨上就出现了寄生纹路,正是他所寄生的猎豹。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猎豹,金色的眼睛,细窄的腰,长而柔韧的尾巴,跑起来像一阵风,一道闪电。
就连叫声都和别的猎豹不一样。
霓雨见过它。
寄生手术是一项很残忍的手术,造福人类,却伤害动物。
四百年前,当平行宇宙的未知病毒经由物质互换通道传到地球上时,九成人类感染,被感染的动植物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中的大部分直接死亡,另一部分成为变异人,被当时尚未崩坏的政府、军队绞杀,或者驱赶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人在被感染后既没有变异,也没有死亡,在隔离区苟延残喘。
后来,寄生手术出现。
科学家们将这极少数幸运者与健康的动物进行基因配对,能配对上的又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健康的动物被剥夺生命,用以承受人类的寄生。
一个被感染的人经过寄生手术活下来,就等于杀死了一只无辜的动物。
许多年以前,霓雨在执行清缴变异人的任务时不幸被感染,幸运的是,基因配对为他找到了那只拥有金色眸子的猎豹。
他活了下来,而那只猎豹死了。
不过现在他时常不明白,死的是自己,还是猎豹?自己到底算个人,还是算一只豹子?
绝大多数时候,他维持着本来的面目,以“焦岸”基地最强战士的身份战斗——猛兽类寄生人有比人类更高强的战斗力,在蛹虫洞穴那种地方,塞瑟这样顶尖的人类佣兵都无法应付,他却能够凭一己之力杀死巨蛾,最后让整座荒山倾覆;可有时,比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是只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