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按你这么说,排尸布阵的也未必是凶手了,也有可能凶手只杀了人,并没有排那些卦象。”
楚行云不置可否,线索太少,反使疑窦丛生。无论是七年前的侯门血案,还是如今的李家灭门,都扑朔迷离。天阴溪那边展连又被血虫袭击,眼前这一具烂肚诡尸也都是血虫,是谁做的?为了什么?
宋长风见他紧锁眉头,反宽慰地笑道:“这些事说到底是我的职内之事,倒是你,江湖行侠潇潇洒洒,别太为这些案子累心了。”
楚行云不答,倒是讶异先前叽叽喳喳的谢流水,此时竟这么安静,乖巧得让他奇怪。
“你是不是又知道些什么?”
“楚侠客,我们淫贼天生都是用大肉`棒思考的,大脑注水不中用,你们聪明人谈的事,我可一点也听不懂……”
“你倒是懂鲛皮春。”
“噢?楚侠客原来对这个有性、趣?那好说,改、日,我们床上交流交流,以技压人,保管会让你懂得彻彻底……。”
“闭嘴。”
谢流水乖乖不说话了。
楚行云觉得更加烦乱,为何有人要在尸肚里放虫?还专门费心设一个机关,若只想唬人伤人,直接让虫子钻出就可,何必再裹上磁粉,用虫来造尸体爬动……
故意、尸体、爬动。
灵光一现,楚行云豁然起身,向那具尸体走去。
宋长风跟在他身后,燃了炬火把,时不时烧死地上乱窜的吸血虫。楚行云蹲在尸体旁看了看,有一些血虫的毛和磁粉,还有些碎肠,尸肚上血糊糊的大破口腥臭无比,但倒没虫再钻出。
“啧,活了二十七年,这是第二具有幸能恶心到我的尸体。”
“第一呢?”
“楚侠客竟然肯跟我搭话啊,荣幸荣幸!第一具是个死了的孕妇。那村子有个习俗,怀了身孕的女子死了不可土葬,要烧掉,怕鬼胎扰村。若想土葬,就得剖腹烧胎,所以她娘家人只好把她的肚子破开,把胎儿掏……”
楚行云难得笑了一声,心中道:“谢流水,这个暗示太蹩脚了。”
谢流水但笑不语。
楚行云摊平右掌,定下心,抬眼问宋长风:“你……那件外披贵吗?”
宋长风有些疑惑,继而笑着解下身上的金丝绣叶绸袍:“要用就拿去吧,宋家何时差过钱了?”
楚行云接过,用外披将自己整个右手包得严严实实,又低声念了几句“失敬”,接着握紧右拳,一发力,整只手从破口处穿肠进肚!
“行云!”
楚行云面不改色,但谢流水能感觉到这家伙在紧张,他的右手在尸体内腔里慢慢掏着,入手先是一片湿冷,细细摸索,似是一些软肠,再往上,又有一些破碎的内脏、和几块冷硬的磁石。楚行云一点点深入,这时,手腕处一阵瘙痒——
尸体内还有血虫!
隔着绸料,楚行云能感觉到它一根根长毛在捻着自己的皮肤。
“先出来,我们换个厚点的再……”谢流水低声道。
“这料子刚好,再厚的布料会阻碍我的触感。”
“它爬在你脉搏上!”
“多话。”
谢流水简直急得无奈:“楚侠客你理智一点,保险的方法有很多,你万一被咬……”
“别吵…”
楚行云的手仍在摸索向前,虫也爬到了前臂,现在退出来确实最稳妥,但某种隐隐的、呼之欲出的直觉,让他停不下来。
突然,入手一片冰凉。
谢楚二人皆是一顿,这触感很明显同那些有棱有角的磁石不同,这是一块光滑的圆物。
楚行云捏紧此物,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右手,甩掉外袍,把那圆物放在地上。
宋长风举起火把,对着一照:
此物如凝墨、又似深瞳,还隐隐透着一丝玉的紫光,好一块价值连城的墨玉完璧,只是那雕刻略微让他费解。
“这……雕的是何物?”
楚行云看了一眼,霎时间,呼吸凝滞,火光之下,那玉上雕刻栩栩如生:
似虎,蝟毛,有翼,两道长纹刚硬遒劲,及至尾端微微翘起。
穷奇玉!
☆、第十回 火溪逢1
寻雪墨冰释前嫌,
忆峥嵘千里追燕。
“行云……楚行云?”宋长风低声唤他。
楚行云猛地回神,含糊应道。这三两天里发生的事实在太乱,他都有些吃不消。再要细看这墨色玉璧,惊诧之余,心头竟猝然涌起一种痛苦。
那股莫名奇妙的疯狂劲,宛若风刀血雨,暴虐地灌进胸口,呛得楚行云喘不过气。
这似乎是谢流水的心绪。
灵魂同体,触发共情,楚行云有点受不住,心里发问:
“你……能不能平静点?”
倏忽间,一切情绪退潮。
谢流水立刻将心中悲喜收得干干净净,转而恢复了那种轻浮欠揍的语调:
“楚美人这是能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楚行云不理会他,低头,错开宋长风关切的目光,垂眼看玉。
“……能看出点什么吗?”宋长风渐渐靠近,低声问。
楚行云佯作沉思状,缄默着摇头。此时若真和宋长风摊开说,那什么局、什么四块玉、连谢流水现在跟他灵魂同体都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下去,况且,他本能地不想和别人提起十年前那个人的一切,因而也从没人知晓那半块残玉的事。
思量片刻,楚行云略显无奈道:“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只是这玉上雕刻甚奇,又被人如此用心地藏着,想必是有玄机的,不如找个玉石行家看……”
“不必找。”谢流水突然出声,“这玉,就是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你什么意思?”
谢流水笑而不答,反问:“这小尸体大晚上如此可爱地爬来送礼,你们都不犒劳它一下吗?”
楚行云顿时蹙眉,他先前觉得穷奇玉是事态之关键,必定很多人争夺,应该藏得越紧越好,因而愈发不能理解这尸爬之由。灭门重案,以王大人和宋长风的官位肯定得来管,严加守卫之下,尸体一爬,必然引起骚动,到时仔细翻查,尸肚里的穷奇玉跟本瞒不住。
可若这破肚放虫的装置本就是用来送玉……
“听你之前所言,这穷奇真玉如此重要,就这么拿来送人?”
“楚侠客,有些东西越是玄妙、越是隐秘,就越是要让它回到江湖中去,否则藏在密室暗窖里,总跟那青岩冷石为伍,怎能掀起风浪来?你瞧,无拘无束的楚阁下,您不就正一脚踏进浑水里来了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拿宋家和王家的势力当跳板,要把这穷奇玉的消息高调放出来?”
“一种猜测。倘若我截到的密信上所言属实,穷奇玉就是被藏在李家,那灭门之后,如果来查案的没找到,可就算是埋没了。即便找到了,没有局中知情人在,很可能只会被当做一件名贵的玉石,并不会引人注意。可若藏在这尸体里,到了晚上,一动一爬来一出大戏,那可就像今夜这般精彩了。”
楚行云顿时冷然,隐隐升腾起一种不安,瘴气般缭绕心头。七年前的侯门案,到如今的李家案,两起灭门,究竟有多少势力混杂其中。从宋长风的反应上看,他应没见过什么穷奇玉,但不知,是不是宋家上上下下,也都没见过。
“……行云,行云!你没事吧?这一整天太累了?”宋长风见他接连晃神,心下担忧。
“我没事……”楚行云抬手捏了一下太阳穴,宋长风霍然一怔,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指尖处,已然发黑。
“怎么弄成这样的?你……碰过那虫?”
“唔……我……”
楚行云对着宋长风焦急的神情,一时说不出话来。先前在李府门前为那受伤之人二指夹虫,想必是沾了毒,只是后来疼痛止了,便没再管,不料这么一会功夫,竟如此严重。
“疼吗?”宋长风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指尖。
楚行云摇摇头:“不怎么疼,待会给神医决明子看一下就好。”说着,不动声色地想抽回手,却再次被握住。
宋长风最见不得楚行云这般不把伤口当回事的态度,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云纹巾帕,撕成细条──
“我自己来就好……“
楚行云伸手去接,却被宋长风止住了。他从袖里取出两粒药丸放在布条上,细细碾碎,左手拉着楚行云的手,握着,一点一点、轻柔地将他的掌抚平,然后把那布条慢慢地覆到指尖,仔仔细细地开始包扎。
谢流水在体内简直没眼看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过头去瞧庭院里那群手忙脚乱的官兵。
自有人被咬后,众人都小心了许多,但似乎过于惊怕而显得有些可笑。血虫蹿过来时,就像热锅上的猴子,跺起脚来蹦得老高,生怕被碰到,待血虫溜过去,才弓腰拘背,长臂猿那样捏着火把,颤巍巍地烧一下,动作极是滑稽。
而唯有一人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待在前院一隅,似乎圈地为界,先是站立不动,待一群血虫离他近了又近,火把突地在脚边猛晃一圈,将一票血虫烧死,再用几个精准的点、碾、转、撩,狂风扫落叶,把余虫也一并清了,动作娴熟利落,行止之间,游刃有余。
谢流水想去细看那人面容,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宋大人──”
只见一位瘦小的官兵跳进来,见了满院的血虫,惊恐异常,像只受惊的青蛙又跳出去,在那府门高槛处逡巡不敢进,几番张望,不知所措。
楚行云趁机把手收回,示意宋长风去忙正事。宋长风无奈,问:
“何事?”
那小子毕恭毕敬地答:“宋大人!展大哥让我再来报声平安!现在天阴溪的虫基本清干净了,也没再出现死伤,请大人放心!”
宋长风点点头:“这山火还需多久能灭?那边人手够吗?”
“回大人的话,人手够的。先前被血虫咬到的人,伤口拿了山民的草药包扎,都已经好了。至于这火,展大哥说等虫窝都烧光,火便能灭下去。”
宋长风神色微带赞许:“我跟你们展大哥交情不浅,他做事向来很靠谱。不过,你前面说,那些被咬的人都好了?你们用的是什么草药?”
“这……这我也不清楚,就是一些山民给的草药。说实话,真是有奇效,本来伤口发黑还肿得老大,敷上去不一会儿,全消退了!”
宋长风一听,心下甚喜,楚行云的手虽已敷药,但终是治标不治本,就算等到神医决明子来,也肯定是先全力救治那重伤之人,与其让他在这白白等着,倒不如上山去敷展连那的草药。
楚行云倒没什么异议,临走时看了一眼躺着的重伤者,补道:“我去去就回,正好看看那边草药还够不够,能带些给这人。”
宋长风温和地笑了笑,觉得心头有点暖。
楚行云随这报信的小子一同走,天阴溪就在李府后山,以前他还同展连去那儿打过猎,山势不陡,路也好走,只是现已深夜,山风幽咽,树影婆娑,看不出白日里的蔚然丽景。
身旁这少年估摸着十五六岁,倒是个话唠,一路上一口一个展大哥叽叽咕咕地叨个不停,楚行云也没怎么细听,他正忙着研究谢流水。
很明显,这人不只是一个采花贼那么简单,一肚子不知藏着多少秘密。但恼的是,自己没办法保证这家伙吐出的都是真话。不怕全说谎的,就怕这种三分真心话、七分瞎扯淡,最能忽悠得人找不着东南西北。
楚行云思量着,这淫贼既已附在他体内,那就应该由他来支配,不知能否殴打到谢灵魂,逼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流水突然觉得有一种压迫感,像秃鹰在他天灵盖上盘旋,他没说话,倒是悠悠闭上眼,静静地享受楚小鹰对他的关注。
没等楚行云想出掌控谢流水的计策,就听身旁的少年大喊:
“到了!到了!就是这了!左拐进去就能见到展大哥了!”
说着,这少年回头朝楚行云一笑:“本来夜这么深,我还挺怕会迷路的,幸好有个人陪着,楚侠客,这边请!”
说完,他便从山路岔口拐进去,楚行云正准备跟着,突然顿住脚步。
他环顾四周,黑夜同树影胶着,成了化不开的浓墨,虽看不清周边地形,但他仍清楚地记得──
来天阴溪的路,是没有岔口的……
“你等等!”楚行云厉声喝道。
那少年全不理会,自顾自地向前走,楚行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
“你是什么人?”
被拉住的少年突然反手拧住楚行云,接着他慢慢转过头来……
楚行云瞬间浑身冰冷,仿佛有只手攥紧了心脏。
眼前这少年,并不是任何人,切确地说──
他没有脸。
那张没有五官、只有肉的脸,却不知从哪发出了声音,仍在笑着说道:
“楚侠客,这边请!”
☆、第十回 火溪逢2
楚行云心下大骇,狠力一推,迅速向后撤去,那无脸少年止了声音,一张空白的肉脸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山风忽起。
“背后!”谢流水喊道。
耳边劲风一猎,银光微亮,楚行云闪身及避,数根银针深深扎进前方树干里去,同时间,眼前少年猝然抽刀近身,寒光已至眼皮下──
前后夹击!
千钧一发之刻,楚行云右手猛地一把捞住身旁的树干,硬是一拉,将整个身子旋向右方,只听玎玲数声,银针与寒刃对碰,清音震耳,火星擦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