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默默地看了眼谢流水直挺挺的“尸体”,强行按捺住涌起的心焦。小时候在村里是听过不少阿婆讲得什么山鬼背、闹鬼市之类的异事,但灵魂同体根本闻所未闻。
此时“尸体”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若若置之不理,恐怕要烂。到时肉身坏死,谢流水就真要跟自己一体两魂、生死同衾!万般无奈之下,楚行云不得已蹲下来,将“尸首”的袖子撕成条状,替该死的谢流水包扎。
“啧啧啧,感天动地呐!哎,我听说楚侠客就是帮武林第一美女赵霖婷包扎了一下伤口,后来她就撕毁媒约、非你不嫁了啊?哦,我正好没有婚约,倒是可以直接嫁给你,久闻楚侠客英俊多金……”
楚行云无视之,专注伤口。
谢聒噪反正也没想过楚行云会搭理他,自说自话道:“当然咯,那时可就赵霖婷和楚侠客两、个、人、在觅情谷里,楚侠客是只帮人包扎了一下,还是又干了点什么让人非你不能再嫁的事,就不知道了呢。说起来,这种事你也对我干过,昨夜你突然冲上来,跟狼一样紧紧咬住我,搞得我又哭又叫,可不管我怎么求饶,你都不肯放过我,好凶猛,把我都弄出血了……”
“……”
颠倒黑白,楚行云没工夫理他,此时四下昏黑,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谢流水的上衣全掀开,然而手一伸进去,却被触到的皮肤冰了一下,心中一惊,这家伙莫不是死透了?
再往旁一探,所幸血倒还温热,许是这淫贼练习阴冷内功,通体过寒,即便是鲜活的身躯也跟具尸体似的。楚行云正准备动手再将布条缠上一圈,却听得脑内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
“啧!真是有幸目睹,楚侠客,没想到你……原来好这一口,恋尸?”
此时谢流水的“尸首”静静地仰躺在眠花地里,楚行云俯在他身上,扒了他的上衣,手还伸进去摸索,看起来倒还真有几分像那回事儿。
楚行云脸上微讪,正想着出言反驳,又听得对方幽幽开口道:“果然越是看起来正经的人物,癖好就越是不堪啊,不过烦请楚侠客好歹帮我包扎结实咯,待会您想用什么姿势玩儿也方便不是?”
楚行云扫了眼这家伙身上的血口子,勉强咽了话头,他理了理现在的状况,而今谢流水魂魂在自己体内,肉身在自己手上,何必同对方口舌之争?
灵魂同体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多几日忍受这个强`奸犯的油腔滑调罢了。但对于谢流水,则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他所有的人生计划将付诸东流,被迫融入另一人的生活中去。虽说这家伙面上仍是流里流气满不在乎,但谁知他内心是不是已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快哭出来了呢?
想此,楚行云脑内转了好几个念头,斟酌片刻,开口问道:
“你……还有好多事没做吧?”
“嗯?楚侠客所言为何?”
“三月十五毁人千金清白,此一举得罪李家官府,三月十六扮薛家小厮大闹华碧楼,此一举又得罪薛宋两大家,可你三月十七却仍敢留于此地,甚至满城转悠问杏花,要么你有要事未做,要么你脑子有病。”
谢流水闻言,低声笑起来,回道:“要这么说来,我得罪过的人里,楚侠客你可是漏了个最要紧的……”
说着,他褪了地痞轻浮滑滑调,换了个书生吟诗朗朗腔,抑扬顿挫地缓缓道来:“不知阁下可曾记得?三月十六夜,春媚渡溪野,吾解行云月白袍,绿梢风头好。窗棂窥月俏,兰麝细喘消,菊花三弄至天晓,与君鸳鸯交。”
说罢,自己又低声回味了几遍“吾解行云月白袍”,才渐渐住了口。
楚行云在心里默默唾弃了一会儿,但倒没被他那首小黄诗撩怒,自知对方已是樊笼困兽,何必先沉不住气,仍是平静地问:“你到底为何要找那杏花?”
“啧,楚侠客对我的私生活很是关心啊?怎么,只准风云华楼雅兴,不许流水折杏寄情了?”
“没人会在犯了大事、朝夕不保之时还去附庸风……”
楚行云猛地顿住。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怖的细节,按常理,像谢流水这般犯了案还满城晃悠的早被剁了,但事实是这家伙根本安然无恙,如果不是灵魂同体,他很可能已经夜访杏林、花前月下去了。
而他之所以能这般悠哉,是因为他得罪过的人、甚至整个临水城,都已无暇再顾及一介花贼了。
那么再退一步想……很明显……
“你早就知道李家会灭门!”
☆、第九回 鬼肚玉2
谢流水霎时怔住,继而笑极:
“楚侠客,太聪明可不是好事,尤其是你这样又聪明,嘴又利索的。”
“回答我。你从哪得的消息?什么时候知道的?何人告诉你的?还是说……”楚行云骤然想起凶手用六具尸体排的同人卦,象征两人契义、同心断金,莫非……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谢流水的魂像是能感知到这种猜疑,出声打断他的思路。
如今线索和证据都太少,无端的怀疑和揣测反会掩盖真相,楚行云也自明此理,遂不再去多想,转而冷冷道:“如此看来,你三月十五毁人清白,三月十六李家就灭门,也并非蹊跷了,趁着千金尚在,你正好去占个便宜。”
谢流水不言,良久,问:“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常言道‘事不过三,过三则亡’。”
“你什么意思?”
“我师傅曾言,很多事是不能做超过三次的,过三为四,四谐音死,那就没救了。楚侠客要是有兴致可以去瞧瞧从古至今的连环案,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规律,凶手大多在做到第三次,留下的马脚就足够让一个聪明人捉住他了,如果他再做第四起,那九成会事败而亡。而我不落平阳作案十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可这天下人除了刀疤之外,竟对我一无所知,更抓不着我,可见我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人!”
“……你想说李家千金不是你碰的?”
“我要是这么说,你信我吗?”
“不信。”
顿了一会儿,楚行云又道:“我信证据。”
谢流水听此,不禁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自笑了好一会儿,又像个地痞无赖似的,慢慢吐息道:“小美人儿,你这么正直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干点什么。”
楚行云听后,嗤笑一声,瞧了眼包扎结实的“尸首”,食指和中指一伸,勾起先前捅谢流水的匕首,拇指再稍稍一抵,便转了几个漂亮的小刀花,缓缓道:“只可惜,大名鼎鼎的不落平阳大盗,如今沦为他人肚中应声虫,诸事只能想与说。”
“哦?听楚侠客这语气,可是有了助我脱困的高招了?”
“高招谈不上,妙招倒有一个。”说着,楚行云围着那尸首慢慢地踱了一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你这肉身虽已脱魂,却是一息尚存,勉强还算个活人,你这魂也是有归宿的,不过……”
话到一半,他故意打住,把那匕首拎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明晃晃的刀刃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若我一刀切了你的头!你便是个死人,魂也不过一野鬼,到时请个高僧做一场法事,将你入了轮回,也是善事一桩。”
说罢,便把刀高高举起。
“等等!楚侠客!君子有话好商……”
“没什么好商量的,提你人头去揭榜,正好用那赏金多请几位大师,让他们将你打入畜生道,来世人间也少个祸害。”
“楚侠客就不想知道李家……”
“我本就是江湖中人,无官无权,李家一事,细细说来,于我何干?”
“那宋长风……”
“灭门惨案如此大事,到时朝廷必特派官员审查,况且宋家高门巨族,烂摊子也落不到他身上。你可还有遗言?”
谢流水顿时哑了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吐出一个字:
“玉。”
楚行云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我算是明白楚侠客了。心心念念就是那块残玉。”谢流水笑道,“我俩一床被子都滚过,也就不玩那些暗话了。”
话虽如此,可谢流水只能说暗话。当年那块玉摔成两半,他也就随意扔了,没想到被楚行云捡走半块,现今总不能叫他谢流水说:那玉是我的!我就是那人!你看看我呀!
不可说不可说,幻灭幻灭。于是谢流水只好故弄玄虚道:“其实真叫你动手杀我,你也未必会做,毕竟以楚侠客刨根问底的劣性子,好不容易逮着个知道内情的家伙,怎可轻易放过呢?”
“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说,我们既然各取所需,那不如就先放下昨夜前仇,和睦相处、相敬如宾、比翼连枝、夫唱妇随,等哪日我从你身、体、里、出来了,到时要杀要剐,就全看楚侠客本事了。”
“如此也甚好。”
说毕,楚行云霎时出手如风,刀快如电,遽然间,便剁了谢流水的左手小指。
“你……”
谢流水被狠狠震住,只见楚行云不紧不慢地捏起那被剁下的指头,在掌中掂了两下,道:“我这人性子不太好,又不善言辞,常常一言不合就爱弄点血的教训,这点,还望不落平阳大盗多多包涵了。”
说着,他便把那小指随意朝眠花田里一扔,若无其事地用谢流水的衣物擦拭刀尖上一点血。
“楚侠客所言极是!小的以后一定恭恭敬敬、知无不言,再不敢有半分言语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楚行云没再回他,径直问道:“你先前所言,李府太安静是何意?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灭门的?你既说千金不是你碰的,那你入李府又是为何?”
“楚侠客,问题得一个个来,我这人没什么毛病,就是打小脑子不好使,什么也记不住,这点,还望聪明机智的楚侠客,多多包涵一下了,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李家太安静是何意。”
“这至了深夜,四处寂静是自然的,但仔细去听,总会有些许鼾声、人的气息声,再怎么样,也好歹要有些虫鸣,可李府,一踏进去,就是死寂森然,半点声音也无。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夜半行事多心了,这点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你如何能知灭门一事?”
“我进李府,是因为我截了一人的密信,信上有言,李府有玉。不过现在想来,到底是这人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玉?”
“这场局,就是因着四块玉而起,由这玉,又牵扯出无数人与事来。我既是局中人,自然也为这玉牵动心神。然而等我真潜进李家,玉没找到,穷奇倒是见了一只。”
“上古四凶之一?”楚行云听得一头雾水,怕不是这人故弄玄虚,可气自己一无所知,无人可问无物可证,只得由着谢忽悠继续道:
“楚侠客所言不错,引这局的四块玉,其上就分别雕着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大凶兽……”
楚行云直觉这人要开始滔滔不绝编故事了,赶紧打住:“所以李家的穷奇到底是什么?”
“哎呀,楚侠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不是慢慢讲嘛。如果这玉一直就这四块,那倒也省事。偏生有些歹人呐,造了数量庞大的假玉流传出来,其中就以穷奇玉最能以假乱真。”
“你找到了穷奇假玉?”
“这倒不可能,是有人给我传了消息,上面是个穷奇纹。”
“……为何说不可能?穷奇纹又是何意?”
“这穷奇假玉太过逼真,严重搅乱了一些人的计划,所以十年前,有人就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清剿,所有戴着穷奇假玉的人都被毁尸灭迹,玉也尽数烧掉。此后,穷奇在知情人里就代表了清剿之意。若是有人传了暗含穷奇的消息来,那必是告诫对方速速离开、此地断不可留。而这穷奇,又恰恰在传说中最是会惩善扬恶的,闻人打架便去咬死忠信一方,听人做了坏事便抓野兽去犒赏……”
惩善扬恶。
楚行云心头猛跳,霎时想起排在李家正厅里的六具尸体——火天大有,此卦恰恰意为君子以遏恶扬善,和穷奇之意正好相反,这其中有没有关联?
“……楚侠客?”如今谢楚同体,魂似乎也共情了一般,能感知到些许情绪波动。
楚行云立刻平复住心境,稳道:“给你传消息的又是谁?”
“此问可是为难我了,这局本就水太浑,我也不知他的真面目,何况那人未必安着好心,我一接到那穷奇纹的消息,李家瞬时就呼声四起,大喊捉贼。亏得年少时苦练了十成十的浔阳步,否则真是难以得脱啊!”
楚行云不语,自沉思了一会,冷冷问道:“你所说的这些,有几分可信?”
谢流水听此,也不多言,反笑答:“楚侠客冰雪聪明,自然会知道该信几分。”
楚行云轻哼了一声:“李家的事说完了,那来跟我好好说说这残玉,你在哪见过?”
谢流水不回,而道:“与其问我在哪见过,楚侠客不如自问这残璧从何而得。你那玉要是真的,倒是美事一桩,偏偏……”
他故意停住不言,楚行云则从这缄默中渐渐反应过来,迅速解了颈后红绳,将那残片握在手中细细摸索。只听耳畔,谢流水叹息般道:
“这玉,是半块穷奇假玉。”
☆、第九回 鬼肚玉3
楚行云握玉的手狠狠一震,佯作冷静道:“这真假穷奇玉有何分别?你又是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