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舍得把行云放在地上,干脆就这么抱着,并且时刻注意怀中人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要是快醒了,他就要假假地往前走几步,这样就显得他谢流水是出于赶路,迫不得已才抱着他楚行云,并不是要趁机占他便宜。
睡梦里,楚行云醉在一湖浩大的月光里,清辉似一池融化的银,粼粼淼淼,他在其间浮浮沉沉,已有十年之久。
总也看不清,总也遇不到。
孑然一人浮在这月湖中,通体清冷,楚行云想起,十三岁刚入宋府时,他分到一间自己的小屋,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木柱子上画一条身高线。
他根据仅存的记忆,估量出那个人的身高,用朱红画了一道线,时刻提醒自己,好好吃饭好好长个儿,一定要高过那个人!
那人在他心中,恍若仙人,强大如神,楚行云自然是放在心底,时时崇拜尊敬,但这崇敬之余,又有一分不服输的劲儿在体内作祟。十三岁相遇时,他是不夜城里一个断腿的小鬼,衣衫破烂、可怜兮兮,那人是从天而降的世外高人,白衣飘飘、长剑独立,楚行云都能想象出来,仙人低头,看着自己,投下怜悯的目光。
太落魄,太不堪了!
楚行云不高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变得特别厉害、特别好,好到能和他的仙人并肩同行。
凭此执念,楚行云虽已身负十阳,天赋异禀,但依然起早贪黑,拼命习武,终于十六出道江湖,打得同龄无敌手,摘下各大斗武桂冠,引得江湖人人称羡。
少年成名,最是风流得意,别人风流,夜夜笙歌烟花柳,他风流,早早睡觉好做梦。
做个春`梦。
不知从何时开始,执念渐渐多了几分绮念,他已长大,若有父母媒妁,都可以成亲了,行走江湖,见过不少美人,可看来看去,竟都不如十年前月下朦胧,惊鸿一眼。
于是,绮念愈发不可收拾,那人在他心中,从恩重如山的世外仙人,变成巫山**的指路人,从前供在心里高洁不可玷污,现在被他拉下神坛,梦回午夜,月下交叠,旖旎横生。
一开始,少年行云还会在天亮后痛骂自己简直不是东西,意淫恩人!枉而为人!糟糕透顶!罪不可恕!后来……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反正那人不知道。
十七岁那一年,他有一回又赢了第一,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去,跑到自己房间的身高柱前。
少年行云骄傲地站在那,他已跟那道红线一般高了,当年那个人估摸着就是十七八岁,跟他现在差不多大,而他,甚至可能……还更高了一点点。
不知道那人现在还有没有长高呢?
比完身高,夺得第一的少年云又在想,不知道那人现在武功怎么样?会比自己强吗?还是……自己已经比他厉害了?
当天晚上,少年楚行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与那人月下重逢,不过,他不再是不夜城里断腿的可怜虫,他也一袭白衣,一把长剑,立于桃花树下。
那人在湖的对面,转过头来,脸上蒙了白纱,隐隐约约,似是在对他笑,与以往的梦不同,这一回,仙人的身形有些瘦削,好似病了,变虚弱了。
楚行云在梦里惊奇地发现,几年过去,自己已经长得比他高,武功比他强,甚至……比他更年轻。
体内有一种……热流在翻腾,少年云有些紧张,但他坚定地走过去,一步、又一步,逼得越发近,最后牢牢地抓住那个人,像抓住了天鹅的脖颈,然后……
然后第二天,十七岁的楚行云蹦起来,面红耳赤地溜去溪边洗裤子。
他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低进地里埋起来,他边洗边忏悔:
自己可真是长成了肮脏的大人。
从最开始,在梦里小心接近,一点点触碰,拥抱,接吻,直到后来压抑不住,一晌贪欢,再长大,又渐渐不满足只是交缠,他想要更多,有时梦中对坐,便只是谈天说笑,交换一个吻。
醒来后,格外得失落。
每一年生日,楚行云都向老天许愿:让我遇见他吧!
从此,就可以真真正正地抓住他,不再是梦中虚影,不再是心中妄念。
可他许了十年的愿,却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楚行云泡在一池月光里,闭上眼静静地想,他从来不愿坐以待毙,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他也要见那人一次!为了能翻过天下的穷山恶水,他一定要练成踏雪无痕第十成,哪怕要自废武功三个月,也在所不惜!
只是不料,刚废完武功,就一脚踩进漩涡里,一浪接着一浪打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以前,他累的时候,就会躲进梦里,和那个人温存片刻,如此,就好像又有了目标,又有了前进的动力,又能爬起来,去面对各种乱七八糟的事。
楚行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他睁开眼,看见月光湖畔,出现了一抹白衣,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顿时欣喜,他又能梦到那人了!
楚行云从这一池清辉里爬起来,向岸上游去——
突然,湖面上显出一张大大的人脸,楚行云吓了一跳,与梦中见到的那种蒙着面纱朦朦胧胧的五官不同,这张脸,清晰得要命,楚行云晕乎乎的,一时竟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只是光看这脸,眉目倒也……俊,不过左颊有一条粗长刀疤,怪可惜了。
接着,就见这湖中脸张了张嘴,道:“喂,楚行云,醒一醒,看看我!你是楚猪猪吗?睡这么久,我手都抱酸了,听见没有?嘿,醒一醒!嘿,醒一醒……”
楚行云不理,他刚爬上岸,要去同那个人相会,却发现举目无影,这湖中脸跟公鸡打鸣似的,叫个不停,都把那个人吓走了!楚行云心下一急,正要去找,突然发现四处皆溟濛,惶惶不可见,他一个趔趄,竟又摔进湖里——
楚行云醒了过来。
骤然酒醒,入目就是一张巨大的谢流水脸,刀疤在眼前晃啊晃,这家伙还伸手来拍自己的脸:“楚猪猪,你醒啦!”
楚行云移开眼睛,不想看他。好不容易做个美梦,遇到那个人,正要月下相会,谢小魂就来捣蛋,实在叫人生气。
“走开,别靠我这么近。”
“喔,我的刀疤吓到我们小云云了?”
楚行云没答话,自顾自地从他怀里跳下来,站到地上。其实谢流水长得颇有几分像他神女仙颜的娘,哪怕划了一条那么粗的刀疤,光对着这张脸,要说一声形貌丑陋,实在也有点昧了良心。
楚行云既不准备昧良心,也不想夸他,只好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小云云,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都不知道你酒后干了些什么吗?”
被谢流水一点破,楚行云有些心虚,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误喝了嘻嘻酒,眼前浮现了那个人的景象,然后就……举止异常。
谢小魂恬不知耻地凑上来,指着自己的嘴唇:“你看你看,你都把我亲肿了!”
楚行云不看,目视前方,继续走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谢流水怎会放过,他紧紧跟着楚行云,不依不饶:“你现在不好意思了?你亲我的时候,哇,那可真叫一个豪情万丈,我给你做个示范啊,你就是这样……”
“够了,我喝了那个酒,所以才会……失态。”
“喔,所以楚侠客你喝了酒就可以随便乱亲人了?喝了酒就有理了?亲了就是亲了,不对你是吻我,不是碰一下的那种亲,是接吻,强吻!你直接把舌头伸进来……”
楚行云不听不听,心中又悔又恨又气又恼,偏生这次他不占理,还不能拿谢流水怎么样,谢小魂得理不饶人,楚行云快步朝前,他就紧紧跟随其后,举手抗议,游街呐喊:
“负责!负责!负责!负责!对我负责!咦,楚行云,你耳朵红了耶,你害羞了吗?”
楚行云捂紧耳朵,闷头狂走。
谢流水可真是天下第一讨人厌!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补更,第一发
第三十八回 无敌贱2
谢流水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吻技不错。
他像娘,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学得又快又好,只消看上几遍,用心一记,便能做得相当不错,在他这,绝没有一回生二回熟的说法,从来都是一回熟二回更熟。哪怕是针线女红,他都会,从小看娘穿针引线,不想会都难,他小时候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的笨妹妹怎么就学不会?一拿起针线,就绣出一坨傻鸟,丑死了。小谢每次就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去把傻鸟拆掉,重新绣好看的,等到天亮了,妹妹把绣品戴出去,精美无比,大家都会夸她心灵手巧。
所以,谢流水也相信,自己的吻技,应当也是相当不错的,只是楚行云太神仙,衬托得他平凡了。
谢平凡一边跟在楚行云身后,一边在心中盘算,偶尔遇到一次挫折,没有关系,以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反败为胜。只是他先得找点什么东西来学习学习。然而左思右想,这红帐中有春宫图,可没有吻技图啊,就算要观摩真人,那也只能看到两片嘴唇紧紧贴合在一块,这内里乾坤,是万万看不到了。
吻,似欲又无欲,更多的是亲昵缱绻,他这辈子没有吻过别人,更没有被别人主动吻过,楚行云是头一个这么艺高人胆大的。谢流水灵机一动,心想:没事,行云这么厉害,以后逮着机会多加练习就好。自从娘死后,他是孑然一身十二年,忽而灵魂同体,天赐吻神小美人,成天腻腻歪歪,这以后的小日子呀,美滋滋儿。
谢神气一飘一荡地跟在行云身后,心情极好。楚行云走了一会儿,听谢小魂不再发动“负责”起义,于是松开耳朵,偶尔回头望一望,就被谢流水逮个正着,两相对视,谢痴痴立刻作含情脉脉状,把楚行云噎了个够呛,赶紧转头,再不看他。
楚行云走上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谢流水拉了拉他的袖子:“哎,你看前面那个人!会不会有点像……顾家三少顾晏廷?”
楚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一蓑衣人,站在鱼摊贩前。他和顾晏廷虽只有一面之缘,但顾三少俊美非常,眼角还有一点泪痣,可眼前这人肤色微黑,平平无奇,实在没有半点相像。
可谢流水问出此言,其中必有缘故,楚行云遂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嘛,有皮相,也有骨相,皮相易容,骨相难移。走,我们跟过去,看看他要干什么。”
楚行云看了一眼谢流水,发现这家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正跃跃欲试。
谢小魂十分积极,拽起楚行云就跑,紧紧跟着前面那个蓑衣人。顾晏廷还是一身黑,只不过现下是麻布黑,手肘膝盖还有灰补丁,他那只凤头黑百灵竟也乔装打扮了,成了一只普通的八哥,站在他肩膀上。
两人一路跟着顾晏廷,发现这人所经之路越来越繁华,最后拐进了花柳地。
水粉胭脂,莺莺燕燕。谢流水摇头晃脑,对着顾晏廷的背影,评价道:“啧啧啧,白日宣淫,好不要脸啊!哎楚行云,这家伙当日用鞭子抽你,你想不想报复他一下?”
“你想做什么?”
谢流水高深莫测地一笑,把他拉到一边,问:“你有带钱不?”
楚行云身上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谢流水拽着他拐入了一个偏巷,让他敲第三铺子的门,先轻轻地敲两下,再重重地敲三下。
偏巷很静,唯有风吹叶,敲门声在这空巷里显得十分突兀。突然,从巷子左边各道,乌泱泱地涌出了一堆大婶大娘老大妈,各个穿红戴绿,下一瞬,从巷子右边各道,乌麻麻地蹿出一群男扮女装的人妖,留着胡渣,浓妆艳抹。两波人挤在楚行云面前:
“找我们干啥子?”
楚行云默默地看谢流水。
谢小魂让他把钱全给了,然后教他说道:“去堵一个人,就在外面花街,穿蓑衣,肩膀有一只八哥,堵了之后按老规矩办。”
“成,包您满意。”领头的“大姐”接过钱袋子,“她”拿着玫红手绢,稍稍掩了掩满脸胡渣,掐着嗓子,喜笑颜开。
楚行云头一遭跟这些人打交道,正不知如何应对,忽然谢流水伸出手拉了拉他的嘴角,拉出一抹假笑,接着拽着他赶紧走。
两人跑回花街,楚行云拽停谢流水,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流水挑了挑眉:“楚侠客,你有没有听说过无敌贱?”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剑法?”
谢流水摇头晃脑地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此非仗剑天涯的剑,乃小贱货的贱。”
楚行云白了他一眼。
“哎你别这么看我嘛,这君子有君子的德行,贱人有贱人的道法。想要打败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要么找一个武功比他更高的人,干掉他,要么就找一堆什么武功都不会的贱人,弄死他,据我多年的观察,这第二种方法,更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