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而来的傅清辉和傅曜,一过来,就听到方珺珺一声声凄厉的哭喊。
他们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被一个母亲用生命发出的哭泣给扼住了喉咙。
尤其是傅清辉,明明刚刚五十出头,保养的很好,堪称风华正茂的男人。此刻顶着花白的头发,身形越发佝偻,看上去有了老人的姿态。
宴灯看到了傅清辉,又看了一眼怀中哭到抽搐的方珺珺。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心乱了。
上辈子,被人贩子殴打辱骂的时候,宴灯也曾经设想过,他的亲生妈妈呢?
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也在到处寻找他,每见到一个人,就拉着人家的手,举着照片问:“你见过这个孩子吗?他是我儿子,当初被人贩子拐走了,你见过照片里的孩子吗?”
当妈妈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打倒了一众魔头,找到他的时候,会不会抱抱他,亲亲他,跟他道歉,说宝宝对不起,妈妈把你弄丢了,妈妈来迟了。
每每幻想到这样的画面,小小的宴灯就觉得身上的伤口不是那么疼了,他甚至会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埋进怀里,偷偷地笑起来。
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宴灯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亲生母亲了,他有宴妈妈就够了。哪怕宴妈妈只陪伴了他不到三年,可她满足了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所有的幻想。
所以,他才会在发布会上那样回答记者。
他本以为,自己对亲生母亲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直到此刻。
被方珺珺狠狠地抱在怀中,一个母亲声嘶力竭地对他哭喊着道歉,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里面都是歉意和爱意的时候。
他的心,乱了。
傅清辉看出了宴灯的无措和茫然,他上前几步,张开了手,想要像妻子那样,不管不顾地抱抱这个丢失了十八年的儿子,也哭一哭自己内心的歉意和痛苦。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宴灯绽开了一个慈祥的,温柔的,独属于父亲特有的笑容。
而后,傅清辉将妻子硬生生地从宴灯身上扒了下来,哪怕妻子歇斯底里地尖叫低吼,他的动作也没有半点迟疑。
“辞声,能让我们进去吗?今天,叔叔想借你的地方一用,可以吗?”
谢辞声这才清醒过来,他没有说好,而是第一时间去看宴灯。只要宴灯摇头,哪怕是世家叔叔阿姨,他也会坚定地将人拒之门外。
宴灯眨了眨眼,看了看眼珠通红,但还勉力冲着他笑的傅清辉,再看了看被傅清辉紧紧揽在怀中,还疯狂挣扎,甚至一口紧紧咬在老公胳膊上的方珺珺。
他点了点头,“请进来吧。”
得到这个准允,傅清辉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他甚至感觉不到胳膊被妻子撕咬的疼痛,笑容愈发深刻,有些同手同脚地跟着宴灯走进了屋里。
几位落座之后,谢辞声去给客人端茶倒水,而宴灯看了一眼癫狂到好像疯了一样的方珺珺,动作僵了一下,然后去厨房快手快脚地把谢辞声之前煮的安神汤加了两味药粉,端了出来。
他端着药汤,半跪在方珺珺身边,迟疑了一瞬,还是伸出手,搭在了女人的胳膊上。
这一下,就像是按了暂停键,刚刚还对老公又抓又咬的方珺珺瞬间安静了下来。她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看了片刻,方珺珺抬起颤抖的双手,手忙脚乱地抚摸着宴灯的脸。痴痴地笑了起来,那双因为枯瘦显得更大的眼睛里含着好似流不尽的泪水,“宝宝,妈妈找到你了。”
“……嗯,您找到我了。”宴灯咽了咽喉咙,把药汤递到了方珺珺嘴边,“这是我熬的,不烫口,你喝一点,好不好?”
傅曜闻到了药味,见宴灯居然把不知道什么药往母亲嘴边递,他赶忙起身抬手阻拦。
“药不能乱喝,你不要乱……”
话未说完,就被谢辞声暴力地扯开,扔在了墙角,“闭嘴,走开!”
方珺珺好似除了宴灯谁也看不见,她抿着嘴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流淌着甜蜜的笑意。她接过宴灯手里的药汤,问他:“宝宝,这是你熬的?”
“嗯。”
“专门给我熬的吗?”
宴灯点了点头。
方珺珺高兴的像是得到儿子生日献礼的傻妈妈,别说手里这是宴灯给她煮来安神定志的药,就算那是一碗毒|药,她也能乐呵呵地喝下去。
等她一口气把药喝干,宴灯又扒了一块奶糖递过去,“甜甜嘴。”
“哎,好!”
不管干什么,方珺珺的眼神都黏在宴灯身上,连眼睛都舍不得多眨两下,好像她只要有半秒看不见宴灯,她刚刚找到的宝贝,就会再次被人拐走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宴灯也不烦,就那么半跪在方珺珺身边,任由对方打量,摸脸摸头摸背。
听着对方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要吹空调,别熬夜,别玩手机,不要挑食,多运动,多看书,好好学习,争取考双百分,等考了双百分就带他去游乐园,让他放开了玩,玩整整一天云云。
而傅清辉则一直安安静静地看一眼妻子,再看一眼儿子,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
说着说着,方珺珺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她知道自己要睡,可她怎么舍得睡。好不容易找到宝宝,宝宝近在咫尺,她怎么可以睡!
精神不稳定的人,总会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如果不是宴灯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方珺珺身上,及时夺下了她手中的水果刀,这位说不定为了保持清醒,真的要血溅当场了。
“嘘嘘……”宴灯夺下水果刀以后扔远,转头对方珺珺低声道:“你睡吧,我一直在这儿。你困了就睡,要给我做个榜样,不要在困的时候非要熬,弄坏了身体,好不好?”
对于此刻的方珺珺,儿子说的话,那就是圣旨。她赶忙点了点头,“好好,宝宝你看,妈妈这就睡了,妈妈是个好榜样!”
话音未落,人已经睡了过去,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看到人睡了,傅清辉赶忙把妻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让她躺好。
谢辞声把早就准备好的毯子递过去,宴灯接过毯子,给方珺珺盖好。
“宴灯,我,我们……”
宴灯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您先稍等十分钟。谢哥,帮我把药箱拿过来。”
打开药箱之后,宴灯麻利地找出了镊子纱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方珺珺的脚,看着对方几乎是血肉模糊,伤口中嵌满砂石灰土的的脚底板,宴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傅清辉这才发现,妻子居然……
“这,这!”
傅曜也看见了,他压低了声音,着急道:“爸爸,咱们快送妈妈回医院吧?这样的伤口,家庭处理容易留下隐患的!”
宴灯看了他一眼,唔,方阿姨也不算生了块叉烧,挺好的,知道疼爱母亲。
他先用双氧水冲洗了三四遍伤口,然后快手快脚地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嵌在伤口里没有被冲出来的颗粒较大的石子全部摘干净。
“她碘过敏吗?”
“啊?”傅清辉被宴灯娴熟的动作惊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你|妈,阿姨她对碘不过敏的。”
“那就好,我给她的伤口涂一些碘伏杀菌。伤口有些大,令公子说的没错,待会儿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记得,告诉医生她之前的伤口被污染过,污染情况……”
宴灯想了想,这一路上的情况,他认真地嘱咐傅清辉道:“污染情况较重,一定要记得给她注射破伤风疫苗。”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收拾好医药箱,宴灯看着方珺珺嘴角含笑,分外宁谧的睡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以后,又是刀枪不入的少年。
他冲傅清辉伸手,“咱们去餐桌那边坐吧,我想您肯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傅清辉摸了摸妻子的脸颊,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宴灯一起来到了旁边的餐桌旁坐好。
宴灯啜了一口茶,示意对方可以开始说了。
看着儿子平静冷淡到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神,傅清辉的心,一寸一寸地落了下去。
他舔了舔嘴唇,给宴灯讲了一个女人的疯狂,自以为是的复仇,到底对他们这些人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而傅曜则一直靠在墙角看着不远处的少年,眼神在愧疚伤感和挑剔排斥之间来回横跳。
谢辞声听着这件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宴灯的手,十指相扣,很用力,像是在告诉宴灯,什么都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撑着你。
实际上,宴灯并没有太多的触动。
当傅清辉说完整件事情以后,宴灯花费了大概半分钟,捋清楚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问:“你是说,买通卫生员换孩子的女人,是胡敏馨?”
傅清辉听到这个名字,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狠,他紧紧地抿着嘴点了点头。
宴灯恍然大悟。
怪不得上辈子就是这么凑巧,世界上有RH阴性AB型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周沛只通过他一次走投无路的卖血,就能精准地找到正在监狱服刑的自己。
原来人家可是一直关注着他呢,从他出生开始,从未停止。
只是,这位胡姨妈虽然真的是姨妈,周沛的故事却是彻头彻尾的假货。
五十多年前,正值动乱,方老爷子是第一批被打倒下放的。那时候,妻子刚刚与他结婚,两人感情甚笃,他原本想用离婚来保全新婚妻子,可妻子却执意拒绝。于是,身为顽固分子,方奶奶也跟着一起被下放了。
方奶奶因为家庭成分良好,就算是顽固分子,也有优待,被放在一家锅炉厂里当炊事员,相比起每天住牛棚,不是下矿干苦力,就是出牛粪的方老爷子那是好太多了。
什么时代都有坏人。
因为这份优待,方奶奶未曾经历严酷的风霜,那张漂亮的脸蛋,引来了坏人的觊觎。
就在一次方奶奶值夜班的时候,这群坏人合起伙来冲进了锅炉房,将方奶奶给糟蹋了。
这件事,几乎彻底摧毁了年轻的方奶奶,如果不是方老爷子及时发现,妻子可能早就自寻短见了。
等到方老爷子好不容易用柔情将妻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们发现了一件事,方奶奶怀孕了,四个月。
因为身体不好,医院拒绝了给方奶奶做引产,他们只能忧愁地看着这个孩子在肚子里健康地越长越大。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像极了方奶奶的女孩儿。可是,不管这个孩子长的再怎么样,方奶奶也不愿意看到她,每次看到这个孩子,无疑是让她重复一遍那天晚上的噩梦。
夫妻二人经过商量之后,还是把这个父不详身怀原罪的孩子送去了县里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答应好,绝对不会认回去,让人家放心养,这就是他们家的孩子了!
后来,方珺珺的出生,彻底驱散了夫妻二人心中的阴霾,一家人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直到十八年后,拼命挣扎着走出农村考到首都的胡敏馨居然阴差阳错地跟方珺珺成为了同班同学。甫一见面,两个人包括周围所有的同学,都愣住了。
虽然一个穿着土气,皮肤粗糙,一个穿着漂亮洋气,肌肤细腻,可站在一起,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当时就有人起哄,说她们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胡敏馨早就在养父母那里得知,她是被收养的,当初是一对看着就不像乡下人的年轻夫妻把她送养的。
当看到方珺珺的那一刻,胡敏馨莫名坚定地认为,她们就是亲姐妹!
人最怕的就是对比。
凭什么同是一个父母生的,我就要刚出生就被送给农村人养?
那家人重男轻女,她还不到十六岁就想拿她去给儿子换亲。如果不是她脑子活,舌灿莲花地说了自己能考上大学生,大学生又能赚多少多少钱,等她工作了一定把赚的钱全给父母哥哥,她现在早就变成了乡下处处可见的村妇!
而方珺珺,却穿着洋气漂亮到她想不不敢想的衣服,会芭蕾会钢琴,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永远有帅气的男孩子屁颠屁颠地追着她走。一看,就知道是富裕人家精心养出来的小公主!
胡敏馨跟踪了方珺珺。
当方家老两口看着这个早就被他们遗忘的孩子,大喇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要求认回亲生父母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女孩儿先是苦苦哀求不成,又开始威胁他们,如果不把她接回来,她就要去告发,告他们遗弃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