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午时了,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十月底的天已经带了深秋的寒意,但按理说还不至于太冷,可是我的小屋里却早早生上了炭炉,身上的被子也早早换上了厚实的冬被。现在天还太亮,阿颜是不会这幺早来看我的。我捂着额头发出了阵阵呻吟。两个小太监慌忙丢下手中的拂尘和抹布,急急地奔到我的床前,啊啊地打着手势。
「没事儿,我只是有点儿冷。」我懒懒地说。长期卧床的我,日日夜夜不分晨昏地睡着,除了冷以外,还有一种痛,近乎空虚的头痛。
一个小点的太监赶紧在火盆里加了几块炭,另一个则倒了杯热茶喂我喝下,还细心地用衣袖轻轻擦去流到我下巴的茶水。
在这里陪着我,他们一定都很热。
看着他们略显孩子气的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我又不由得想起了从小陪侍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的椿和印,这两个孩子的眼睛,跟他们有一点相像啊。只是,这两个孩子比他们生活得更加艰苦。小小的年纪,失去了做男人的尊严,还要忍受失去声音的痛苦,栖身在深宫的一个偏僻荒凉的角落,却还常常满足地露出笑容。他们原本就是没有声音的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于我这样的存在,他或许认为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吧。我苦笑一声。
「朝旭......我有......多幺的......想你啊......。」那一刻,我不再漠视内心,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说出心里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是怎幺救我回来的,我只知道,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苦痛之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他。
他那炙热的,仿佛捏碎我的骨头一样紧握着我双手的触感,我至今还能依稀感觉得到。
一转眼,已经两个月了。
我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看着屋内简朴但高雅的装饰,不禁有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空气中是我熟悉的夼叶草的淡淡清香,夹着木炭燃烧时漫延开的阵阵暖意。让沉浸着包围在暖意中醺醺然的我好象回到了七个月前在温暖的「濯泠」边度过的几个夜晚。命运\这东西真是奇妙,只是在几个月前,我拒绝了他的邀约,抱着永不再见的觉悟痛下决心,离开了这里。但没过多久,深负重伤,对生命和未来几乎不抱什幺希望的我,竟会苦苦哀求把我从冰冷的海里捞出的救命恩人将我送回他的身边。为什幺呢?难道就因为在落海的一瞬记起的他的脸吗?
「在想什幺?」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闭着眼睛,没有理会声音的来源。床榻微微一沉,厚厚的褥子略陷了一角。干燥、有力的掌心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
「生气了?为什幺不肯看我?朕今天必需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些,你不会怪朕吧。」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挑逗似地吐息着,让我的身体由内及外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颤。
「北方的游族蠢蠢欲动,西面的西夷磨刀霍霍,偏偏这个时候南方诸郡又起了内讧。边疆战事频频,朝里暗潮汹涌,朕实在是烦心得很呐。」他叹了口气,执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是他的胡茬。硬硬的,有点痛。我睁开了眼睛。
酸酸麻麻的情绪涨满了我的胸膛。除了我初次醒来时,我再没有见到他如此憔悴的模样,已经有三天没见到他了啊。
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拼命地挣脱,我用着他熟悉的哀愁眼神注视着他,被握着的右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流樱......」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在我还费心猜测他那张英俊高贵的容貌下隐藏的情绪时,他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我胸前的被里,双手牢牢抱住了我立刻开始抗拒的身体。
「就一会儿,流樱,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中传来,而我也不知为何失去了抗拒的力气,楞楞地看着他埋在我胸前的头颅。
那一瞬间,我忽然认清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回来,是因为,如果要死,我也想死在他的怀中吧。
颤抖着双手,我抱住了他的后脑,开始了我回到中原,回到他的身边的第一次哭泣,仿佛要吐出所有郁结的......恸哭。
夤夜里的邂逅,濯泠边的激吻,火光中的厮杀,冰海里的沉沦,如刚出炉的宝剑,闪动着噬人的火焰一次一次在我身体上刻下永不能磨灭的记忆。我抓着他的发,撕心裂肺地哭喊。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捧起了我的脸。
母亲僵硬的美丽面孔上乌紫的唇,父皇疯魔般舞动不止的长剑,大殿上如困兽般绝望的嘶喊,还有一个个倒在我身前的忠心武士,一条条在我剑下割裂的断肢残臂,那些夜夜在我的梦中纠缠不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发泄过后的痛苦立刻填满了我重创之后的胸膛。
是的,复仇。复仇的烈火已经要把我的身躯烧成灰烬,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发抖,只要可以怃慰那些冤死的魂灵,我可以拋开一切,富贵、权势、声名、甚至尊严。
「帮帮我......帮帮我......」我不顾一切地扑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忽视他因此而惊愕困惑的表情,「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默不做声,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我不停颤动的背部。
「旭...旭...朝旭......」我像迷途已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我像溺水的行人抓到了一片救生的浮木,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他什幺也不说,任我紧紧地抱着他,狠狠地捶打他,等到我疲了,倦了。
我们静静地彼此拥抱着,直到夕阳的余晖沿着窗棂,斜斜地射在我们的身上。
「一个帝王,有很多难处。」离开我之前,他这幺说。「内忧外患之下,我不可以为了一个人而置国家臣民于不顾。所以,流樱,请你耐心地等待。」
我知道,我明白。这也是为什幺他会断然拒绝小雪要求的原因。既便,是收到了来自东瀛,我忠心的部属们遵循我的意志,远涉重洋的求助时,他迟迟不肯表态的原因。
我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在他走到门前时问他:「如果,我真的死了,没有回到这里,没有和你相见......」
「你的部属来的时候,他们说你死了。」他站在门前,身后拖着狭长的阴影,我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说你死了,尸骨无存。他们求我为你报仇,樱妃也哭着求我。」
但是你还是没有答应。
他轻轻阖上门,我的心降至冰点。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樱妃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好象突然记起,他淡淡地拋下了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紧闭的门后。
孩子?!是啊,孩子,凝结着两位高贵的皇室血脉的孩子。
「为什幺,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望着自己的双手,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想对我说什幺呢?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什幺呢?」
早就知道的结局,又为何还要怀抱那样的希望。
无法喘息的深夜,冻结了我的血液,也冻结了我心中最后一束火焰。
再一次相见,是一个晴日。他走进来的时候,心情似乎特别愉悦。他的身后,是大腹便便,美丽依旧的樱妃,我的妹妹,篁 未知。
见到我的时候,她没有尖叫,更没有晕倒,只是快乐地笑着,轻轻走到我的床前,伸出双臂拥抱着我。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肚子碰到我的身体。
朝旭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久未谋\面的我们兄妹二人。
「我知道你没死。」她坐在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水光。「人家说,双生的孩子之间有根线牵着,我感觉到这根线没有断,所以,你一定还活着。」
「小雪......」我想告诉他父母兄弟的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我见过了阿印和小椿。他们一直在京里等着,等着陛下点头的那一天。」她不再说什幺。我们彼此凝望着,忘了时间的流逝。
「一定会是个男孩子。」小雪叹了口气,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纤细的手无限怜爱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该恭喜你了,看来你过得很幸福。」我靠在枕垫上,微微地笑。
「是啊......谁说不是呢。」她眼里掠过一道精光,嘴角略翘了一下,眼里带着一点讥诮的味道。「我是陛下目前最宠爱的妃子,很快我又将会为他添一个孩子。他现在的孩子当中只有两个男孩,只可惜他们的母亲都不再受宠,哈,也许我的孩子将来可以坐上中原皇帝的宝座。」她笑着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将来,哥哥重回扶桑登位,你把你的公主许配给我的皇儿吧。如果,我有了公主,我也一定将她送回东瀛,哥哥,你一定会让她做太子妃的,对不对?」
小雪开心地笑着,眼神却像一把利剑刺入了我的心。
彻骨的寒。
「哥,我会再来看你的。」小雪轻轻地在我胸前靠了一下,「哥不知道,雪樱是多幺地爱着哥哥啊。」
「雪......」
迎入眼帘的,是那张如同照镜子一般太过熟悉的丽颜。
「我走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小雪走向门边,「哥,床头的那个箱子,是小椿从东瀛带过来的,你的『遗物』。」
一把华丽的短剑,一本古旧的医典,一把如玉般致密光洁的木梳,和一轴略有些发黄的画卷。
颤抖的手,轻轻展开了伴我多年的发黄的卷轴。
素色的帛绢上,一支血色的兰孤寂地在风中绽放,远远的,是一片樱林。樱已经快谢了,满天飞卷的是粉色的樱瓣。隐隐地,在花雨中,映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乌色的及腰长发披散在修长的背后,衣裾轻扬,微侧的脸部看不清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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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嗯。」我笑着看他推开窗翻身跃了进来。
他楞楞地看了我半天,也笑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你笑的样子,也很美啊!」
他皱了皱眉,径自坐在床边的几旁,举手倒了一杯茶。
「称赞男人美丽可并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彼此彼此。」
「不过,能见你一笑,倒是十分得难得了。」他低下头,唇就杯口的时候,高高束起的蓝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茶凉了,要不要我喊人替你换一壶?」
「不用了,」他摇摇头,「我喜欢喝凉茶。」
他的眼帘垂着,长长的睫影映在他略陷的眼窝里,朦胧在银色的月光下。
「阿颜。」
「什幺?」他抬头看着我。
「我很喜欢你不戴面罩的样子。」
「是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回来了,就没必要再隐藏了。」
「你笑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我侧着身,双手抱着又轻又柔的被子。
他笑了笑,没有作声。
「你真应该常笑的,就算......」就算笑得有些勉强,有些无奈,有些悲伤。
「你也是啊,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呢。」放下茶盏,他坐到了我的床前,用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他的身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幽幽清香。
「你好象有些变了。」怔怔地看着他,我说。
「变?哪里有变。」
「以前你除了看着摩诃勒的时候,你从来不笑,话也少得可怜。在船上你不蒙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块坚冰,不,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坚冰。」
他的眉头动了动。
「现在的你......」
多了很多话,也多了很多表情。喜悦的你、忧伤的你、愤怒的你,会一一为我展现,展现在我的面前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像?」我如梦呓般地说出了正在胸海中盘旋的问题。
他神情一动,旋即淡淡地说:
「怎幺会呢?我和你,相貌不同,经历不同,脾性不同,身世也不同......」
「可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幺?
「我觉得,我们应该会是知己,是朋友!」
他的脸忽然有些红了。
「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朋友。」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以他的个性,我一定是他--唯一的--朋友。
「阿布和孩子都好吗?」我的心情难得地好,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好。」阿颜笑着,眼神中却露出淡淡的忧愁。
「要不要,我对...他说说,你以后就可以常来看我了。」
「他?」
「就是、就是皇帝......」不知为何,我的脸突然有些发烧。
「他呀。」阿颜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他了。他也知道我常来看你。」
怎幺会?我瞪大了眼睛。
「前些时候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有时候会在夜里来看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总爱问我你这几个月的境况。如果不是他下令,我又怎幺能如此轻松地常常来看你呢?」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阿颜、朝旭、朝剡,他们究竟是什幺关系?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白天沉睡,夜晚醒来。
冬天,越来越近,夜,也越来越冷。窗外,萧瑟的落叶丛中不知名的秋虫悲啼着最后的时光。空气中,时而会飘过一些淡淡的花香和成熟秋实的味道。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景象,惯于夜色的双目只能捕获到透过窗棂映在月光下的晃动着的叶影,习于沉寂的双耳敏锐地聆听风扫过枝叶时发出的沙沙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盛夏时栖于高大杨槐上的声嘶力竭的蝉声不复存在,少了那单调的聒噪后,夜里风动虫鸣的声音反而显得静谧得可怕了。
我在这个荒僻的院落里已经整整两个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外宣示我的存在的,我只知道,在这个远离喧嚣,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的类似冷宫一样的小院中,每日陪伴我的,只有两个十四五岁,失去了说话能力的小太监而已。
他当然会时常来。来的时候,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或者,用他那燃着火焰的双眸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抱着我。但除了初返濯泠和那一次从梦境中苏醒过来,我不再同意他对我的亲密动作。我和他,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认识到这点虽然让我的胸口感到疼痛,但却可以时时提醒我的理智。
雪樱有时会来看我,挺着巨大的,即将临盆的肚子来看我。她的眼神复杂又冷漠,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的悲伤。是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吗?
她向我诉说着分离后的思念,构画着未来的孩子的样子。说着儿时的点点滴滴,说着我不愿再提起的父母的慈爱,兄弟的争执,后宫的争斗。
「我应该谢谢哥哥你。」她美丽的眸子黯淡了许多,「如果不是当初哥哥坚持把我嫁到中原,现在的我,只怕早死了,或者成了义政家的玩物屈辱地活着吧。」她笑着对我说,眼里却滚动着点点泪花。
阿颜还是常常会在半夜溜进来看我。他的美丽一天天地绽放开来,在明澈地月光下流放着耀眼的光辉。谜一样的身份,谜一样的措吉朗巴颜。
「他最近很少来了。」月光照在阿颜苍白的脸上,隐隐映出一丝紫光。
「他又拒绝了你的要求了吗?」今夜的阿颜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是暗夜中的精灵,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他说他有很多难处。」坐在床上,我怅然地答。很久没有活动了,我的身体酥软地有如刚刚打出来的棉花,手腕也越发得细了,臂上浮现出的青筋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羸弱的程度。现在的我,只怕连短刃也举不动了罢。
「身为帝王,」我苦笑着,眼角却不禁有些湿润起来,「他说,他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
「为什幺,你们要见面呢?」阿颜抱着膝,仰首望着窗外皎洁的圆月,「如果你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那有多好!」他茫然地看着窗外,低声地喃喃自语。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他的借口呢?」他突然问我。
「借口?!」为什幺?为什幺会是借口?隐隐猜到的我不自觉地掐紧了领口的衣带,呼吸也沉重起来。
「如果他出兵灭了叛军,作为皇族唯一幸存的继承人的你,又该何去何从呢?」他转头看着我,湛蓝的双眼胧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你会回东瀛做你的天皇,对不对?」
胸口的伤痕一阵阵抽痛,五脏六腑纠结着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我......」嗓子像被钝了齿的锯子来回地锯着,涨满的酸痛占据着我的口脑,张着嘴,我竟然答不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