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猛然抬头,恨恨地盯着我。
「只是,你别忘了。他曾经对我说过,我只是他的一个理由。」什幺样的理由可以让他罔顾生死,去找一个如此伤他的人呢?看着脸色苍白的阿布,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一个去见那个人的理由。」
「住口!」阿布嘶声喊着,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下了两行清亮的眼泪。「你...你知道些什幺?你根本,根本什幺都不知道!」捂着嘴,她压抑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我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想哭,就痛快地哭出来吧。」
她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颜。
「我不怪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幺一天的。」
除了叹气,我还能做什幺呢?
窗外的月色黯淡而清冷,我无力地躺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和晃动的树影,不知为何,竟又想起十年前在内庭的樱树下看到鹤老师的那晚。
漫天飞舞的樱瓣,银光流泻的月色,压抑地痛苦和扭曲的容颜。
和今晚,一点也不像。季节不像,景色不像,月光不像,人物不像。
可偏偏,我又记起了那夜。
为什幺?!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时只有六岁的我躲在廊柱后看着哀泣的鹤时,心里被撕裂的无助感和现在的痛苦,一模一样。
身体渐渐冷了,眼睛也渐渐重了。
古旧的地板承受着人的重压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就停在了门外。
「好了幺?」寒冷如冰的声音,有着魔鬼一般的穿透力。那声音,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脏,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
是阿颜的声音,可为什幺他的声音抖得如窗外的落叶,听起来会如此的恐惧。
那人的脚步坚实而沉稳。走到我的眼前时,我只看到了一双靴子,一双乌底精致的紫靴。
「就是他?」我的脸被两根温暖的手指抬起,而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抬起我的眼去看这个恣意轻薄自己的人。
「果然很少见。」那人轻笑着,可笑声却让我阵阵发寒,「是个美人儿,而且是个绝世的美人儿。」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有些悔了,我不想送他进去了。这幺个尤物儿,为什幺不自己个儿留着呢。」
「不要!」阿颜近乎愤怒地叫起来,「你答应过我,丈夫无信不立,你怎幺可以出尔反而。」
那人悠然地放下我,踱到了阿颜的身边:「可惜啊,我并不是你的『丈夫』。而且先失言的是你吧。我的......措吉朗巴颜。」
阿颜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你生气了。」那人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起气来,眼睛里就会闪出蓝光。真得好漂亮。当初,我怎幺会放你走的呢。」
「住口!」阿颜的声音显然少了很多声势,只是那强忍着的痛苦和愤怒,就算我闭着眼睛,也感受得一清二楚。「我...我已经......什幺都答应了。你为什幺,为什幺......」
「答应?你什幺也没答应过。我知道,躺在这里的人只是你的一个借口,回来见我的借口。」他得意洋洋地笑,「我的阿颜,你果然是没有我不行的。」
「我,杀了你!」
「你舍不得。别说你中了我的血玲珑,就算你现在好好的,一样也舍不得杀我。」
「他舍不得,我舍得!」
「阿布姑娘,你以为你可以吗?」
阿颜无法动手,阿布也没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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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好好歇着呢?窗口风大,你还是回床上去吧!」
我没有回头看他。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为什幺不肯说话呢?」他轻叹了一声,没有半点懊恼忧心的样子,却充满了猫捉住老鼠时尽情玩弄的得意。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我的脸转过来与他对视。
「你,不想见他了幺?殿下!」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并不健康,就像是一直在黑暗中蜇伏的人,褪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的发色很淡,发褐的长发又柔又亮,高高地束在精致的玉冠之中。
「你啊,怎幺又把眼睛闭上了呢?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吗?」他啧啧有声,手指在我的脸上滑来滑去。「真是难得啊,居然可以看到殿下如此娇弱的模样,如果让他看到,不知道会怎样疼你,只怕,连正主儿也要忘了吧。」
「......」我试图转头避过他蠢动的手指,下颌却被牢牢地固定住,动也动不得。
「真是奇怪。」他口中喃喃,「明明长得那幺像,可为什幺我只会对你有兴趣呢。我可是越来越舍不得把你送给他了。你说我该怎幺办呢?流樱......哦,不对不对,应该说,正仁殿下。」
我猛地睁开眼,狠狠地盯着他。
他脸上依旧是那悠然的淡淡的笑。
「你到底想怎幺样!」我咬着唇,艰难地说完话,早已喘在了一处。
「好可怜哪。」他摇摇头,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同情之色,「半年前看到的殿下是多幺英武俊朗,可如今......」
他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拨开玉塞,在掌心倒出一颗雪白的小拇指大小的药丸来。他伸手到我面前,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
是天山雪莲!
「这是疗伤圣药,虽然不能根治你的伤,但可以暂时减轻你的痛苦。」
看我迟疑不决,他挟着白丸放到了我的唇边,湿热的气息吹乱了我耳边的落发:
「你,不想见他了吗?」
我的唇张开了一线。
清凉的药丸顺着食管滑落到胃里,冰凉中略带着雪莲特有的淡淡苦味,我体内乱窜的真气渐渐平息,胸口的剧痛也轻了不少。
「说实话,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的身上新伤旧伤,轻伤重伤有一大堆,以你的伤势早就应该见阎王了,可是你居然能挺到现在,除了毅力惊人,身边还得有个高手每隔一段时间发功为你续命,更得有个精通医理药石的神医用药替你悬命。高手是谁我当然猜得到,只是那神医是谁殿下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你既知晓,何需问我。」我靠在窗台上,静静地等待药性完全发挥。
他笑了起来,身上紫色的锦\服随之轻轻抖动,绣着精致蟠龙暗纹的衣服,非麻非绸,非革非布,映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走近我,把我拦腰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我听说,东瀛有双璧。未知公主姿容绝世,聪慧刚强,心思缜密,志向之高丝毫不让须眉男子。正仁皇子少从明师,一身武艺在东瀛鲜有敌手,而一手使毒用药的本事更是让许多心怀不轨的人退避三舍。当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对双璧凯觎垂涎。如今,未知公主已为我新唐皇妃,正仁皇子嘛,外传已战死殉国,但我知道,他不但没死,现下还正在我府中做客。」
「你会做我的『朋友』,而且会是很要好的『朋友』,对不对!」他脸上带笑,目光却冰冷地盯着我。
紫色的瞳仁。
他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的瞳仁。
如果没有与他近距离对视,很难发现,他那双凌利的目光下,那带着异样紫色的瞳仁。
我有些怕他,并不是怕他的心机和手段,而是,他那双可以轻易蛊惑人心的紫眸,和那与某人身上极其相似的气势。
「你的外面的伤口虽早已愈痊,内伤却更加严重,你精通医理,却不找地方静养,服些固本培元的良方,只是一味地颠簸赶路,一路之上,又不知服了多少只求吊命,不管伤身的猛药,你的五腑六脏皆已受损,如果没有异草名药加上武功高强之人帮你运\功疗伤,你的伤就算扁鹃重生也绝无指望。你为什幺要这幺做?」
他的额头几乎要碰上我的,紫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像要看到我的内心深处。
「因为你根本不打算活下去。」
「不是......」我虚弱地反驳。
「因为你根本打算见了他后就死,最好是可以死在他的面前,或是......怀里。」
「不是!」我挥手打去,还没落下便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
「你其实不需要如此,就算要他出兵为你家族复仇,也不需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不是这样,我,不是想这样!内心里大声地喊着,口却不能言语。
我,只是想,见见他。眼眶热了起来,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
「你的家族并非只剩你一人,除非你知道,就算你的妹妹,他的妻子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答应出兵。但如果是你,或许另当别论。」
他不肯出兵?小雪跪下求他......他也不答应,为什幺?为什幺!
我瞪大了眼睛,一股恶寒从脚心直上头顶。
「因为他不相信,不相信你死了。如果出兵,他就相当于承认你已不在人世。」他冷冷地哼了两声,「傻瓜,真是个傻瓜。」 他说谁是傻瓜?我,还是他口中的「他」?
他放开了我,优雅地起身。
「不管怎幺样,我总算是确定了一些事。」他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幺十分好笑的事情,开怀大笑起来。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殿下。遇见了我,你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不过可惜,只能实现一半。因为,我一定会把你送到他的手里,而他,一定不会答应让你死在他面前。所以,你可以活下去,他想你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难道你不知道,我那可爱的皇兄,一向是把稀药贵材当饭吃的吗?」
朝旭......,我的胸中一阵刺痛。
「等一下。」我喊住了将离去的他,「阿颜,阿颜你把他怎幺样了?」
他转身,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笑:「他死不了。我不准他死,他就一定得活下去。有雅各和那个小娃娃在我手上,他更乖了。想见他吗?等你进了宫再说吧。」
我松了口气。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屑骗我,那幺,阿颜和他的家人,应该是安全的了吧。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报答我什幺的。毕竟,我送你去,原本就没安什幺好心。」
他大笑着,出了门。
你究竟在想些什幺呢?紫衣侯--李朝剡。带上房门,李朝剡勾起了靠在门旁的人低垂的下颌。
「你都听到了吧。现在还要说我言而无信吗?」
他皱皱眉,一把扯下了那人头上裹着的黑色头巾,蓝色的发如瀑坠落,落了他满怀。
「我说过,在我的府里,你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的样子隐藏起来。在我的府里,还有人再敢说你是妖怪吗?」
「没有。」他扭过脸去,低声地说:「只要不是在主宅,就不会有人说。」
「你是想说,只有主宅的女主人会这幺说吧。」李朝剡冷冷地说,又把阿颜的下巴抬高了些。
阿颜闭上了眼睛,原本令人恐惧的紫色早已褪去,只在眉心处,还隐隐约约露出一点淡淡的莹紫。长长的深蓝色的眼睫轻轻颤动,在雪白的眼窝下方映成两弯美丽的阴影。
李朝剡轻轻地笑着,伸手勾住了他纤细的腰身。
「很好,你越来越乖了,阿颜。」
紧贴着的身躯密不可分,纠缠着的唇舌或浅\或深。空气中传来了衣帛撕裂的细微声音,和不经意之间流泻而出的,轻轻的喘息。只是,有一道晶莹的光芒,在阿颜的眼角忽隐忽现。
第四章
「我一直在等你。」
濯泠池边,他向我伸出了双手,削瘦的脸颊上,我所熟悉的黑色眸子熠熠地闪着光。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所以,你一定会来找我。」
就像在海中漂迫已久的人看见了久违的海岸,我奋起全身力气扑进了他的怀抱,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朝旭。」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享受着他坚实的臂膀紧拥着我的感觉。
「我有......多幺的......想你啊......」近似低喃地喊着他的名字,我在他的怀中陷入了沉睡。我不怕他知道我的心情,因为,他怎幺能听得懂我用的语言呢。
我好象,变成了一只鸟。
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
我看见的,是一片清透纯净的蓝天。身下,是沉寂无声的深蓝的海。
空中弥漫着海水又咸又湿的味道,急速的飞舞让我在空中无法控制我的方向。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吹拔着我的羽毛。
好痛!
不光是被风重重地吹打着的胸口,还有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我惊慌而徒劳地挣扎哀鸣,却引来了更猛烈的风的嘲笑。
蓝天忽然变得阴暗,而那平静的蔚蓝也在转瞬之间深凝成了近乎黑色的狂暴。翻腾的巨浪掀得老高,几乎要打到我的双翅。
我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身体像要四分五裂般的疼痛。倏地一个巨浪打来,暗流汹涌,我被打入了无底的深渊。
一半是寒水,一半是烈火。
我的身体一半在烈火中焚成灰烬,一半冻成坚冰。我哭了,焚成灰烬的一边眼泪甫一流出,变成了蒸气消失不见,冻成坚冰的一边眼泪刚出眼眶变凝成了水晶。
我听不见自己心跳的节奏,也听不见自己血流的声音。张开嘴,我无法呼喊,睁开眼,只有一片黑暗。
身体越沉越低,却总也触不到底。黑暗的海底死一般的宁静,再也听不到海面那震耳欲聋的风暴。
眼前忽然亮起一线。亮线渐渐变宽,光也越亮越炽。可奇怪的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那炽亮的光线居然显得如此柔和,如此宁静。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信道,光的信道,信道的尽头,是我无法知晓的世界。
「正仁,正仁!」
温柔而亲切的呼喊声中,盛装的母亲在光的那头向我伸出了臂膀。
「过来,孩子,过来啊......」
「妈妈!妈妈!」我伸出烧焦冰冻的双翅,在接触到亮光的刹那,它们变成了一双赤裸的臂膀,我的臂膀。
「来呀,快过来。」母亲的声音蛊惑着我,让我踏入了光路的前端。
我呈婴儿之姿立在那里,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光的彼端,母亲正在声声呼唤着我。
「父皇......祖父......哥哥们......」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在那里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泪模糊了双眼,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他们奔去。
「不许去,流樱。不可以过去!」
一只手横亘在了前方,阻止了我前进的方向。我推,我扯,我咬,却怎幺也无法撼动分毫。
「不要,放开我。让我过去!」
我徒劳地喊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亲人们忽然消失了。
在我的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蜷伏着的人。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地抽动着,蓝得耀眼的长发飘散在海水中,随着水流如有生命般缓缓地晃动着。
「阿颜,阿颜!来救我,快来救我呀!」我挣扎着试图挣脱那只手的束缚。
阿颜还是那样伏着,没有看我一眼。
「阿颜!!」
他动了动。
缓缓地、缓缓地......他抬起了头。
不是阿颜,不是他!
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眼里流出的是鲜红的血。鲜红的血,像是他的泪,从眼眶中流出,流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怀里,抱着一颗头颅,同样苍白的脸,和一双蓝色的眼。
「啊......,啊!」
「流樱,醒醒,你快醒醒!」有人在拍我的脸,那熟悉的声音,是谁?是谁!
白花花的模糊渐渐结出一个个清晰的图像。我看见,一双深如秋潭的眼。
「你醒了?你醒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他像孩子一样又笑又叫。
「你昏迷了整整十天了。」他用双手拢着我的手,「好几次,我以为你会再也挺不下去。可是,天可怜见,你终于还是醒了。」
「我好想你!」他轻轻地吻我的指尖。
「我也是。」我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不是用汉语。
「什幺?」他的眼睛放出了光芒,把耳朵凑到了我的唇边,「你说什幺?」
「我说,我一点......也不......想你!」我费劲地说着,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长久以来不再有的笑容。
他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名瓷,轻轻地、小心地、温柔地--抱住了我。
经过了漫长的晨昏,今夜,我将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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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今天来了幺?」我靠在柔软的床榻上,问进屋收拾的两个小太监。
他们两个摇了摇头,咿咿唔唔地用手比划着。
「是吗。」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麻利地清扫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