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不喜欢穿着明亮白色衣服的伯努斯,除了那红色眼睛和嘴唇,他白色皮肤和布料几乎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楚那光影的变化是伯努斯的动作还是微风引起的衣褶的摇晃,它们只是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轮廓模糊,难以辨认。而现在伯努斯正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薄纱长袍,坐在白色椅子里,坐在白色空间里。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赫伯特觉得自己仿佛处在浓雾中,或是被扔进了装玩具的白纸盒子。那些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暗示出时间的流逝与立体空间的东西都消失不见,没有太阳在黄道带上移动造成的阴影变化,没有空气踏着时间行走引起的风声,没有钟表指针的跳动或者是苍蝇围绕天花板飞舞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除了在他面前坐着的几乎与整个背景融为一体的伯努斯,他的嘴唇和瞳孔的红色奇异而滑稽地凸现在白色之上,像滴在白缎子上的鲜血。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伯努斯说。"你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进入我的世界,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去。"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赫伯特站在那儿,拧着手指。伯努斯的语气太平淡,让他觉得害怕。
"我只是好奇,你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你以为这里没有痛苦?还是你以为这里是天堂?"
赫伯特张了张嘴,叹息一声,说,"我只是不想再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当生活仅仅是星期一后的星期二、星期二后的星期三,仅仅是樱桃酱面包后的油渍鳀鱼、油渍鳀鱼后的番红花羊肉?"
"的确,你不再有欢乐的回忆,也没有憧憬和希望,你想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但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在离开现实世界的一瞬间,会感到凄凉呢?"他的红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赫伯特。
凄凉?
"是的,凄凉。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既然你能感到凄凉,就证明你在人世间的一切还未完结。"
赫伯特怀疑地扬起眉头。"你不想让我死。"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顽固地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这样一心只想靠死亡来摆脱烦恼的人。说真的,我不想成全你,即使--"伯努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爱我。"
赫伯特猛地扑倒在伯努斯脚边,手指抓着那白纱长袍的下摆。他盯着伯努斯--那么理智,那么超然--这令他想大叫、大笑、大哭。因为伯努斯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甚至动都没有动。他用力地绞着手指,几乎要把白纱撕碎,但最后他还是松开手,站起来,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你还爱着阿尔伯特G。"他冷冷地说。
"不。"
"那么是康斯坦斯玛尔梅?"赫伯特有点儿吃惊。
"也不是。"
"那么......是谁?"
"或许我可以这样说:我爱阿尔伯特G,我也爱康斯坦斯玛尔梅,我也爱你,我也爱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朱利安雷蒙,我爱很多很多人,我爱你们身上的某个部分--这个人的精神、那个人的才华、那个人的智慧。我看见的不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生物的人,而是连接在一起的在时间和空间中流动变化的整体,这个整体才是我热爱的东西,在它的表面有无数脸庞和心灵留下的印记。"
赫伯特垂下头。他知道,伯努斯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反过来也一样。那个人--或者叫做灵魂--看到的是全景,他不在乎某个个体,甚至也不在乎他本身。也因此他不可能被欺骗。而在现实中的人做不到这一点,现实世界无法像洒在黑布上的沙粒一般明晰,也无法像笔直的铁条一样诚恳。
"我属于那个世界。"赫伯特说。
伯努斯点点头。他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赫伯特面前,用白色的双手捧住赫伯特的脸,在他嘴唇上印上轻轻一吻。赫伯特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星际广场变化万千,闪烁不定。他睁开眼睛,伯努斯已经退到两步之外,他和那整个白色的世界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如纯白的蜡烛燃烧太久后开始软化变形,缓慢流淌着,直到火焰熄灭。
7
"应该立刻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在做噩梦。"
"可他看起来很痛苦--"
"噩梦总是痛苦的,醒来就好了。没事的。瞧,他要醒来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睁开眼睛,看到三个放大的脑袋正在他上方,瓦伦丁、斯蒂芬、朱利安,都在盯着他。
"啊!你终于醒了!你刚才的样子真吓人。"瓦伦丁伸手把他扶起来。"你做噩梦了?"他问。
"呃......是的。"赫伯特坐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仍然在C307房间里,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而那三个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房间的门大开着,克拉古耶维茨正站在门外向里面张望。赫伯特皱起了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朱利安和斯蒂芬对看一眼,说,"霍斯塔托娃医生让我们过来的,她不放心你。我们认为你肯定在这个房间里。"当然,他们当然会来这儿,既然这两个人都曾经进入过房间。
赫伯特又看着瓦伦丁。
瓦伦丁垂下眼睛。"我......我一直跟着你......"他的脸颊变红了,"从玛尔梅女士家离开时,我发现你神情很......很痛苦,所以我就......就跟过来......"他沉默下来,像小孩子似的咬住嘴唇。
斯蒂芬从背后捅了捅瓦伦丁,然后开口对赫伯特说:"瓦伦丁很担心你。"
"斯蒂芬!住嘴!"少年的脸颊更红了。
"哦!别那么害羞,我说的是事实--!嘿!瓦伦丁!"
但瓦伦丁已经站起来跑出房间,斯蒂芬只觉得朱利安用厌恶地目光看着自己,他咕哝着:"看来我搞砸了。"
赫伯特看着剩下的两个人,冷笑一声。"劳驾请向我解释解释?"
"或许你真的是个非常迟钝的人。"朱利安冷冷地说,"你难道没有发觉瓦伦丁喜欢你吗?"
赫伯特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他的声音遥远陌生,仿佛有一个离他很远的人在代替他说话。"不。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喜欢我,因为我不可能回报以同样的感情。"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朱利安对着他的背影说,"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总不能就这样每天都喝着痛苦的回忆毒药生活。你为什么要背负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却放弃你希望的权利呢?"看着赫伯特迷惑的目光,朱利安继续说,"我不怎么同情软弱的人,但我同情受苦受难。"
赫伯特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在他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冷酷而又清楚地知道,神秘阴暗的过去结束了,而同时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但这新的一天仍然需要他为了生活而斗争,与过去没什么不同,他毫无胜利的希望。
8
"你觉得赫伯特会理解你的建议并开始关心瓦伦丁吗?"那天下午,朱利安坐在斯蒂芬阁楼房间的沙发上,手里摆弄着布瓦伊葬礼的邀请函,斯蒂芬坐在椅子上一边用勺子挖冰激凌吃,一边问。
朱利安耸耸肩,回答:"我不知道,赫伯特的性格中理智和深思熟虑的方面比较多,这样当然不是不好,只是有时会错过一些东西。"他看着斯蒂芬,眨眨眼。
"我等不及看到他们在一起呢。"斯蒂芬把勺子放进嘴里,等冰激凌融化后再拿出来,用舌头舔上面残余的液体。"也许这种愿望只是出于认同的心理,因为碰巧他们也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我希望他们有好的结果。"他忽然发现朱利安在直直地盯着自己。"你干吗这么看我?"
朱利安迅速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在想两天后的葬礼。玛尔梅女士的葬礼也会很快举行吧。"
"安娜说会很快。"斯蒂芬放下冰激凌,走到朱利安身边,碰碰他的肩膀。"你在担心这个?"
"我在想,我来到这个镇子不到四个月,却要参加四个葬礼了。"他苦笑着说。
"还有一个婚礼。"斯蒂芬说,然后咧嘴笑了。"正好可以拍电影--曲折的故事、诡异的题材。你可以把这写进你的报导里去。"
朱利安摇摇头。"这故事不适合大肆宣扬,你愿意有一天突然发现这地方挤满了好事的记者询问有关伯努斯或者阿尔伯特G的故事吗?"
"我会觉得很滑稽。"
"我宁愿这一切就此结束,然后被慢慢忘记。"他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把邀请函放在一边。
斯蒂芬盯着他。"你似乎有些消沉。"朱利安无声地笑了笑。"这可不好,"斯蒂芬说,"我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
朱利安转头看着他说,"是什么?可卡因还是吗啡?"
"都不是。"斯蒂芬咯咯地笑出声,他坐到朱利安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腰,说:"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可卡因、吗啡或者是任何毒品了。以前只要我想要,我总可能找到,但现在地板下面和墙缝里什么都没有。而且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焦虑,也没有出现毒瘾反应。"
朱利安吻了吻斯蒂芬的脸颊。"我想我知道原因。伯努斯这十五年来一直在给你毒品,只要你需要。他可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保姆。我想他在观察你的时候一定获得了不少乐趣。"他叹了口气,"斯蒂芬,我想现在伯努斯把对你的长期‘资助'取消了--他终于办了件明智的事情。"
"嗯。"斯蒂芬点点头,"的确很明智。我喜欢他这种做法。毒品会降低性欲,我现在对此非常在意。"他看着朱利安,露出倦怠又迷人的笑容。
于是他们互相亲吻,抚摸,互相脱掉对方的衣服,互相试探着达到高潮,然后互相搂抱着躺在地板上,直到冷得再也无法忍受,才揉着被硬地板弄得生疼的膝盖和臂肘冲进浴室。站在热水流下,他们光滑润泽的肌肤贴在一起,目光透过朦胧的蒸汽传递温情,手指交缠,嘴唇在水流下碰触,身躯像舞蹈一样缓缓摇动。那些温暖的东西,那些他们各自拥有的东西,通过他们的手指、嘴唇和身躯流动到对方身体里,像水流在伸展又收缩的肌肤上蔓延,从头顶到脚踝,最后在地面又重新汇聚,带着肉体的芬芳气息流逝。
在这时刻,他们觉得欢乐是真实存在的。它并不美艳动人,也不光辉夺目,它只是汹涌海面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在喉咙里流过的凉爽的葡萄酒,夏日地窖里涌出来的一股冷气。它降临时如同灯光倏地熄灭,却总在附近徘徊。它来自无数个太阳的光芒和繁星的自转,来自黑色火山石,来自炭火掀起的闪闪发亮的上千条萤火虫似的火星,来自婆娑的槭树叶,来自人们的心跳。这一切的声音,这所有事物的旋律,这些美妙的肢体,犹如异花传粉般互相交融结合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尾声
死亡只产生尸体,腐烂已是新生命的见证。
--魏茨泽克《自然史》
1
这是朱利安雷蒙在这小镇上参加的第四个葬礼。他看着康斯坦斯玛尔梅被埋葬,而随之一起被土壤掩埋的还有他几个月以来聚积的焦虑和紧张。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在为这镇上的人们担心。时间似乎突然加快了脚步,将结果引领到他们面前。
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朱利安站在女画家新竖立起来的墓碑前,看着那些他已经熟悉的人们: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和米嘉轻声谈话,她的嘴唇边荡漾着微笑,这真少见,她随风摇动的长发、她胸前别的百合花、她灰色手提包上的细碎闪光都散发出晚熟果实美好而淡雅的香气。米嘉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仍然留着络腮胡子,但他似乎已经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虽然他的笑容里仍然带有稍许拘谨。
远处是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巴宁夫人,显然,后者的唠叨让伊伦娜有些心烦,她皱着眉头,黑眼睛慢慢扫过所有的人。那审视的目光在朱利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僵硬了一下,因为那目光中包含着怨恨。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爱她,朱利安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