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毛江痛苦地哭起来,想要抱头,手却够不着,慌慌张张想躲住脑袋,几近崩溃道:“我不想他看到我,我不想,我又狠狠砸烂了他的眼睛。”
老大半晌没有再发问,转过头对穆辰道:“去给他倒杯水来。”
第13章
穆辰去接了杯热水递到毛江手里,毛江几乎是端不稳了,他的手被固定在老虎凳台面上,只能埋着头,用嘴掀过杯子,颤颤巍巍地喝了一点点,稳了稳惊恐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些。
苏一在电脑面前一丝不苟地记录下问答,许是人生头一回用苍白的文字还原这骇人听闻的真实杀人故事,心情十分复杂。
深秋的夜晚,气温降得很快,单薄的警服热汗冷汗浸了又干,寒气悉数浸入体内,此时已近三更,二人滴水未沾,颗粒未尽,虽是不饿,但觉寒气透骨。
穆辰趁倒水之际,给苏一冲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放在了手边,化雾的热气缭绕鼻息间,赶走了些许疲惫,苏一眼前一亮,僵硬的双手捧着咖啡,抬眼望着穆辰,穆辰莞尔颔首,无声道:“不客气。”
苏一笑了笑,心想:“我还没说谢谢呢,这人……”
片刻的调整,三人继续投入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讯问。
老大道:“继续说。”
毛江定了定神,估计心知反正都是死罪一条,不在乎继续回忆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顺着脸颊流得到处都是,我不敢看他,于是跑到房间里藏起来,我躲进被子里,一直不敢出来,我不知道躲了多久,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以为我做了一个噩梦,等我爬出来,看到地上的尸体,我才知道原来不是噩梦,我杀了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必须要找个地方把尸体藏起来,又不敢把他拖太远,山上偶尔会有人,于是我又等了一天,等到天黑了,我就在屋后面的墙根处,挖了一个坑,把他拖进去埋了。”
老大问:“他的手机是你拿去扔了吗?”
毛江道:“我听说手机可以定位,所以我就拿去扔到了河里。”
老大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语气平稳地问道:“罗兰呢,为什么杀她”
一听到这个问题,毛江神色一怔,方才的惊恐、痛恨、栗栗危惧,瞬间消散,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两眼直直盯住发问的人。
讯问室里顷刻间落针可闻,仿佛空气凝固。“啪啪”的键盘声戛然而止,苏一还保持着一个兰花指的造型停顿在空中,将落未落。
然而老大却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毛江,自顾自点燃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抽起来,抽了一口,又摸出一支,点燃递给了毛江,仿佛刚刚这个问题,问得稀松平常,犹如一句漫不经心地“你吃饭了没”一样,既理所当然,又毫不在意毛江是否要坦白。毕竟,警方暂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罗兰是被毛江所杀,远不及在毛江家里刨出一句尸体这般铁证如山。
审讯,本身就是一场博弈,虚往实归,虚实相接。
毕竟,同一辖区,同一时间段出现两个变态的概率,总归要比出现两人相爱的概率要小那么一点点,所以老大笃定,就着这一个变态,杀了两个人,老大的神情,仿佛言明:我只是难得起身去拿证据,你就自己老实点招了吧。
大概,坦白也是一种倾述吧,其实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的杀人犯,大抵初衷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走上杀人的道路,也许仅仅是恐惧,焦虑,悲伤,压抑,当所有这些负面情绪累积到人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喷薄而出,导致暴力解决,只有极少数的人,属于天生冷血,能静心策划一场完美地谋杀案。显然,毛江属于大多数。
思索片刻后,大概毛江东自己也觉得故事还没有讲完,心里硌得慌,反正杀一人也是死,杀两人也是死,死之前还有三名观众熬夜爆肝,耐心倾听,有闻必录,实质名垂江湖,便决定不劳烦眼前这尊威严的大佛起身去找证据,随即调整了一下姿势,深吸了一口烟,开始分解后事。
“那个女人,该死!”毛江一提到她便露出了一副极度厌恶与不屑的神情,道:“到处勾搭人,要不是她,张成也不会叫我去砍人,我也不会失手杀了张成。”
毛江越说越激动。
“我十年前就染上了毒瘾,后来被公安接二连三抓去关了好几年,被放出来后,竟然找不到那些卖海/洛因的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死光了,道上全是卖什么冰毒的,那玩意儿能跟海/洛因比吗?
“张成知道我吃海/洛因,就带我去了那女人那里,他说她有渠道可以拿货,后来我就常跟他一起去那女人家。
“那日,我杀了张成,没隔几天,我毒瘾又犯了,于是我就跑去那女人家,问她拿货,以前都是张成带我去,这回她见我一个人去,就一直逼问我张成在哪里,说是不找到他,就别想拿货,我当时看见她就忍不住想杀了她,于是我就用一根电线勒住了她的脖子,逼她去给我拿货,拿了货,我就用力勒死了她。”
老大神色凝然,道:“尸体你如何处置的?”
毛江满不在乎道:“我把她拖进去,摆到了床上,用被子盖住,把门关上,就走了。”
听到这里,老大不再发问了,直接起身,摔门而去,老大纵横警界二十年,饶是目睹过许许多多荒谬至极的案件,但终究人非草木,不知该是痛恨,还是可怜这些杀人伏诛的人。此时老大已经问了关键,剩下的就无需亲自出马,便再一次无情地抛下两名侦探,深夜凌乱。
穆辰随后详细讯问了诸多细节,苏一记录在案,悉悉磨磨忙完讯问材料,签字画押,天空已是破晓,穆辰扫描了材料呈报上级,等待批复,二人都已经是筋疲力尽,饥寒交迫,也不敢睡,得强拆开难舍难分地上下眼皮,看好这名杀人犯。
苏一已经有点扛不住了,不仅累、还冷,不仅冷,还饿,感觉身体已经在自主消化体肉骨头,一夜之间能消瘦一圈。
穆辰扫完材料,回头看了一眼旁边无精打采的苏一,啧了一声,叹道:“可怜的孩子。”
苏一:“你不可怜?不一样没吃东西没睡觉吗?”
穆辰笑道:“我习以为常。”
说完,穆辰倏地眼睛一亮,眉眼弯弯,亮的苏一都跟着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穆辰神神秘秘道:“苏一!你先盯着,我去去就回。”
不知穆辰诈尸似得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闪了苏一一刹那,还没愣过神,穆辰的身影就消失了,苏一的眼皮又沉沉往下坠,有气无力地眯着半条缝,留神眼前的杀人犯。
不到十分钟,一阵飘香从门缝潜入,方才沉重的眼皮仿佛都被这飘香刺得抖擞起来,随即门被推开,穆辰小心翼翼地护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苏一两眼豁然一亮,赶紧扑了上去,如狼似虎一般,双手接过穆辰的面,两人眼睛直直落在碗上,生怕一不小心弄翻了眼前的美色。
等端稳了面,苏一露出一排编贝小牙,满眼都是幸福地望着穆辰,真想以身相许感激这碗雪中炭,穆辰得意于这神来之面,欣然接受苏一的含情脉脉。
碗里的面娇顺地泡在汤里,嫣红的辣椒轻浮一层,嘴一吹,娇涩地飘开,露出绿叶伴衬白面,苏一凑着碗边,啜一小口,顿觉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暖流四溢,神魂都被征服一般,简直要含泪喊爹。
“哇喔,我的天!太好吃了!”苏一囫囵吞了一大口,又烫嘴又忍不住感慨,哈出几口热气:“哇喔,还有蒜 ,还加了醋,哪家的面这么好吃?对了,这么早就有店铺开门吗?”
穆辰笑而不语。
可怜苏一劳累一天,得一碗面竟然高兴成这样,警察的日子常年都是昼夜颠倒,想必一时间还没有适应。
苏一狼吞虎咽地扒拉完碗里的面,仰头一口气又干了碗里的烫,瞪着一双眼定定看着穆辰,眼睛被热气熏得湿漉漉,有些氤氲,穆辰被他盯得神了,以为他还想吃,正准备将自己碗里的面再挑一点给他,苏一却错开了碗,眨巴了一下眼,弱弱地问:“你亲自煮的?”
穆辰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是啊,这到早不晚的,街上的店铺确实还没有开,只有自己煮啦。”
苏一嘟了嘟嘴,眨巴了两下眼,道:“辰哥,以后常煮给我吃,好不好?”
穆辰看着他,愣怔了片刻,随即“哈哈”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苏一被他笑得有些尴尬,赧然地垂下头,错开了眼神。
穆辰啧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苏一的头发,道:“还以为你要讲什么严重的事,就这个啊,好好好,我天天煮给你吃。”
苏一双目一亮:“说好了哈?”
穆辰点点头:“要拉钩吗?”
“好啊!”苏一伸出了手,捏紧了拳头,勾出了小指,穆辰又是一阵笑,也伸出了小指,勾了勾苏一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穆辰笑着道:“还要盖章吗?”
苏一一脸认真:“好啊!”
穆辰已经笑得不行了:“好好好,盖章!”
说完,两人又伸出了大拇指,十分庄重地压在了一起。
这会,苏一满意地笑了笑,穆辰眼泪都笑出来了。
第14章
连续工作了近50多个小时未合眼,等处理完关押毛江的后续事宜,恰逢周末,两人各自回家,踏踏实实睡了个天昏地暗。
苏一此刻正酣酣地微张着嘴巴流口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响,生生掐断了苏一的一场美梦,迷迷糊糊有些纳闷,谁会找上门来?房租不是前两天才交了吗?除了房东,谁会知道我住在这里?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苏一眯起眼睛摸索着开门。
门缝中,四目以对,苏一并无惊讶,果然是熟人,转念一想,又十分惊讶,这人怎么找到自己家的?见是穆辰,苏一随即豪迈地打开大门,睡眼惺忪,还没来得及反应。
穆辰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下苏一,苏一只穿着一条小短裤,腰腹裸露,苏一顺着穆辰的目光埋头开了一眼,确定八块腹肌还在,这才冲他笑了笑。
穆辰敲门的手还等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眼神上下逡巡一圈后,不知为何,喉结一滚,咽下一口口水,大概再看下去,口水就要夺唇而出,赶紧撤离了眼神,好不自然地绕过门口懵懂的人,自顾自进来了。
苏一揉了揉眼睛,道:“你怎么来了?”
穆辰这会咽下口水,可能又觉得喉咙有点干,想找杯子倒水,眼神四处打量,道:“打你电话不接,我就直接过来了,你快点去穿衣服,有事出门,你家没杯子吗?”
苏一“喔”了一声,挠了挠蓬松的头发,转身走进厨房,拿了碗出来,道:“将就这个吧,我忘了买杯子。”
穆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送你一个杯子。”
苏一不置可否,又转身准备回房间。
穆辰一眼瞟到苏一的背影:“哇靠!”
苏一回过头:“怎么了?”
穆辰:“你这大裤衩背后是啥?”
苏一扭过腰看了一眼,道:“叮当猫啊。”
穆辰道:“这猫脸被你屁股撑圆了。”
苏一眯缝了一下眼睛,勾起嘴角:“可爱吧?”
穆辰翻了个白眼,拿了碗去接水,小声道:“还行,改天我也买两条。”
苏一从房间里拿了套衣服,进了卫生间洗澡,匆匆洗了个澡,睡饱了美容觉的人,果然神清气爽,特别意气风发,苏一边擦头发边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穆辰又小酌了一口白开水,吐出三个字:“大数据!”
苏一“嗷”了一声,心叹:“可怕的六度空间,可怕的大数据。”实在还不适应侦查员的洞察力。
穆辰起身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风景,道:“这房子不错啊,外面还有一条河,唉,我以前来这边游过泳。”
苏一一听,愣了一下,是的,这地方苏一很喜欢,虽然离城区有点远,但是,这里有一条河,还可以游泳,三年前,就是在这条河边,苏一第一见到穆辰。
苏一道:“是啊,这边的房子不贵,就是地方有点偏僻。”
穆辰道:“你这房子租的?”
苏一“嗯”了一声。
穆辰:“有卖的吗?我想买套房子。”
苏一道:“应该有吧,这边才开发了一些楼盘。”
穆辰转过头看着苏一:“你不是会看风水吗”
一提到这个,苏一神光一闪,立即转身回了屋,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穆辰走到沙发坐下来,苏一像是取了个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
穆辰问:“这是什么?”
苏一慢慢打开盒子,道:“风水罗盘。”
穆辰来了兴致,目光落在密密麻麻写满天书的罗盘上:“哇喔,这东西,好漂亮。”
苏一扬了扬眉毛,道:“是吧,我收藏的珍品,台湾的,三元盘。”
穆辰伸手抚摸了一下盘面,啧啧称赞,看了一会儿,道:“你真会?”
苏一道:“略懂!你看,这五十九层,我至少懂九层。”
穆辰啧了一声,道:“好吧,九层!那你记得帮我选个房子。”
苏一收起了罗盘,道:“选来结婚的吗?”
问完这句话,苏一突然内心有点不安,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后悔莫名其妙问这个,有些害怕听到肯定地答案,也许,这么三年,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和他并肩在一起吧,从仰视到平视,从陌生人到朋友,再多的想法,就没有了,也不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