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急匆匆地一低头,看到那串松茸居然着火了,而且就像是浇了汽油,那么小的一串真菌居然腾起了半米高的火舌,火星燎到了他的羊毛外套。
叶钦慌了,他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想告诉童峻自己没有把松茸烤糊。他迫切地想要辩白:这只是一个梦。
火焰变得无比的逼真,连带着梦境都变得滚烫,让叶钦无法挣脱。
他拿起那串松茸,想把它扔到雪里,却听见童峻的声音在很近处响起:“叶钦!叶钦!!”
火光从睫毛间泄进来,刺痛了叶钦的眼睛。
童峻逆着背后白色的火焰,脸上沾着不少黑灰,额头鬓角全是汗。他轻轻拍着叶钦的脸:“醒过来了吗?听见我了吗?”
叶钦打了一个激灵,这不是回忆,也不是梦,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童峻?”
房间里面有一种过度的明亮,从房顶到床前,好像一切都变得成了半融化的银白色。床正对着的梳妆镜已经被火舌舔碎了,在墙上留下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原本挂在鸡翅木衣架上的衣服也早就烧尽了,只剩下焦糊的杆子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一呼一吸间,空气炽热得可怕,好像每一次进出都要带走所有的水分,把一串串燎泡作为足迹。
着火了。
不过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很久。
呼吸变得愈发困难,叶钦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心跳慢慢快了起来。他撑着身子想从床上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他根本动不了。
一块叠了几层的湿毛巾就掩住了他的口鼻,童峻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却没有慌张焦急,就像是叮嘱他看着那串松茸:“不怕,抱紧我。”
不知道是水还是汗,童峻的衣服有些潮湿,但是也变成一种烫手的干燥。像是种子新生的根,叶钦的手指慢慢攥紧了。
“压好毛巾,会有一点不舒服,我马上带你出去。”童峻把他横抱起来,小心地护在身前,放低身体朝门口走。
叶钦的目光越过毛巾,在火光中根本就看不见路,他大概能分辨出衣柜和茶几,也都在热流中扭曲成了一个个虚影。
他的声音不由有些颤抖,小声地问:“童峻,我们怎么出去?”
童峻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呼吸也有些不平稳:“从我来的路出去。”
“我自己下来走吧。”叶钦低声说,他其实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走不了路了,因为现在四肢都有一种很陌生的麻木,大概是因为吸入了烟气,连意识都有一点模糊。
但是童峻的脸上也有一种不健康的潮红,连汗都被蒸干了,那头一向打理得很精心的卷发被燎到了好几处,不漂亮了。
他不想连累童峻,又加了一句:“我没事儿。”
“我知道,是我自己太害怕了,必须要抱着你才行。”童峻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口吻中带着安抚,“让我抱一会儿,乖。”
叶钦攥着童峻的衬衫,愈发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一串咄咄逼人的烤松茸,有些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睛跟童峻解释:“那个松茸,我没有烤糊。”
童峻一愣,整理了一下盖在他鼻子上的毛巾,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不睡啊,不可以睡。”
叶钦很乖地重新睁开眼睛,感觉到童峻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在炽热的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清凉,他挣扎着想把毛巾从脸上拿开,却听到童峻说:“忍一忍,我们到门口了。”
叶钦扭头看着童峻口中的那个门口,荒唐地联想到了马戏团里面的狮子跳火圈。门框已经完全被烈焰包裹了,发出“毕毕剥剥”的脆响。
火舌射/出来足足半尺长,嚣张地空气中舒展,像是某种妖娆多姿的海洋生物。
人在这种时候,总得要有个抉择。他和人间的缘分浅,但是童峻不一样。唯一遗憾的就是叶芽,今天才有了个名字,却没机会……
他对不住叶芽。可是童峻和这场火没关系,他得活着。
叶钦舔了舔嘴唇,仰着头看童峻,脸上带着一个牵强的笑:“你放下我吧,两个人出不去。”
童峻半跪在地上,把已经半干的毛巾展开了,依旧柔和地笑着:“谁说的,我给你变个魔术啊。”说完就用毛巾把叶钦的头脸都包好了。
毛巾里面很闷热,叶钦有一些害怕,但是童峻的怀抱宽厚坚实,他又没办法不相信他。
叶钦看不见外面,只能紧紧地抓着童峻的衬衫。他能感觉到烈火快速的靠近又远离,甚至捕捉到了火舌在皮肤上温热的一舔,就像是小时候玩蜡烛,手指在烛火上极快的扫过,温暖却不伤人。
他知道童峻在跑,因为贴在他身体上的肌肉有力地收缩又舒张。中间童峻像是为了躲避什么,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怎么了?”叶钦的手指一紧,颤抖着出声问。
听不见回答,叶钦更着急了:“童峻?”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穿过一层看不见的门,冷热空气打着卷地交融,一阵一阵的喧嚣席卷过来,处处都是人声。
“出来了出来了!”
“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里面还有人吗?”
……
童峻把他脸上的毛巾拉了下来:“没事儿,刚才绊了一下。”他像是有些累,抱着叶钦靠在墙边坐下来。
有人迎过来想要帮忙:“有人受伤吗?救护车还没到,还有一小会儿,要不你们到那边休息一会儿?。”
童峻低头查看了一下怀里的叶钦,手指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小心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对来人说:“他是孕夫,麻烦你给我拿两杯热水好吗?”
那个人很快拿了两杯温水过来,童峻扶着杯子,把杯沿贴在叶钦嘴边:“来,喝点水。”
第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口腔滑入食道,叶钦才好像活了过来,恐惧也像是滔天巨浪一样猛地拍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火焰肆虐过的焦臭味,他双手抓着纸杯,迫切地想用水压制心中的慌乱。
“慢点,慢点,”童峻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却依旧耐心,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在这儿,不害怕。”
一杯水喝完,童峻把另一杯递给他,叶钦很渴,却摇摇头:“你喝。”
童峻把水喂到他嘴边,笑着说:“我不渴。”
叶钦正捧着水喝,就见路寻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天,我在哪儿都找不到你!”
见到认识的人,叶钦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被童峻抱着有些不合适,而且喝过水呼吸过新鲜空气,力气也慢慢恢复了,撑着身子从童峻身上站了起来,低声说:“谢谢你。”
童峻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却淡了,也不是不高兴,只是像高温中难以为继的露水,慢慢地蒸发了一些。
路寻声扶了叶钦一把:“真的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没出来,你受伤没有?”
“没有,不会影响拍摄的。”叶钦摇摇头,“其他人呢?”
“剧组的人都没事,”路寻声舒了一口气:“那你拍完了戏,还能去美国吗?”
叶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童峻,声音低了一些:“去。”
“去美国?”童峻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你要去美国做什么呢?”
叶钦心里有一种歉意,但他不明白自己凭什么要对童峻有歉意,他咬了咬牙:“生活。”
出乎他意料的,童峻没有吃惊也没有愤怒,居然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那个笑那叶钦心里莫名一疼。
“去美国生活啊,”童峻微微向后一靠,倚在了墙上,手腕搭住屈起的膝盖,“也好。”
三个人在沉默里安静了一会儿,救护车的呼啸由远及近。
路寻声突然皱起眉盯着地面,蹲身沾了一下从童峻身后缓缓漫出的深色液体,脸色瞬间变了,他抬头问童峻:“你受伤了?”
童峻答非所问,话里也不知道是几层意思:“你带叶钦走吧,让他开心点儿。”
叶钦的心突然就跳错了拍,他慢慢蹲下身,尽可能轻地扳过童峻的上半身。
那一面宽厚结实的背,衣服已经完全烧没了,焦黑的纤维紧贴着面目全非的皮肉,暗红的液体从一个个皴裂的黑色伤口中缓慢地渗出来。
叶钦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猛地撕裂了,把他呼吸的权利都夺走。
“没关系,”童峻轻轻地把叶钦推开一点,重新靠回了墙上,很累似的,眼睛眨了眨就不再睁开,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不要难过。”
第51章
“童峻, ”叶钦跪在童峻身边,感觉身上的血都一点一点凉了,声音也好像在一点一点离他而去, “童峻。”
他攥着他的手指头, 轻轻地摇:“喂。”
童峻很微弱地回捏了他一下, 很轻地“嗯”了一声。
“小童总!”苏明和跟着救护人员急匆匆地赶过来, 看着靠在墙上的童峻, 脸都白了。
什么也顾不上问,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童峻抬上了担架床。
童峻伤在背上,不能平躺, 刚一被人放下, 黏稠的液体就顺着他的身体淌下来, 不是血的红色,也不是组织液的淡黄, 颜色很深,像是融化的糖浆,滴滴答答的,流不完一样。
叶钦无助地拽着童峻的衬衫,浑身都在抖。
“背部二点五到三度烧伤, 预判肺部并发症,计划补液, 减张处理准备。”领头的医生边走边吩咐,一个小护士率先跑回了救护车。
苏明和也来不及问叶钦细节,跟他打了声招呼, 就跟着担架车一路的小跑。
叶钦想跟, 两条腿却没有气力,被路寻声扶着追了几步就腿一软, 险些跪在地上。
“叶,要不要紧?”路寻声匆忙扶住叶钦,焦急地问。
叶钦皱着眉,心里有一百万个问题:怎么烧伤还有二点五这种分度?肺部并发症是什么?补液是什么?减张处理又是什么?童峻是什么时候烧伤的?是他说他绊了一下那里吗?还是进来找他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
还有,童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钦推开路寻声,踉踉跄跄地朝着救护车的方向跑,他下意识地想跟着童峻去医院,虽然他不知道去干什么,总觉得要看见他心里才踏实。
但他还没跑到,就看见蓝色的车顶灯在急促尖锐的鸣笛声中一闪而过。
“你别急,”路寻声跟在叶钦身边,扶着他的后背宽慰道,“救护车上写着市医院,我送你过去吧?”
叶钦一动不动看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脸上的慌乱逐渐被一种漠然取代:“不用了。”
路寻声看向叶钦的目光复杂了几分,却没再说话。
发生了这么一起不小的事故,拍戏的进程却没受到影响。两三天过去,叶钦天天在片场从早忙到晚。
有些事情不去想,就好像不用想。
“叶子,咱们不舒服一定要说话,不能瞎坚持,听到没?违约金我们出得起。”何玉谦这两天突然又不忙了,有事没事就往片场跑,今天散了戏又找过来了。
路寻声在旁边看着条片喝枸杞茶,突然就出声了:“玉谦,说给我听呢是吧?小孩子家家不长出息光长心眼儿。叶在我这儿难道还能受委屈?我早就告诉过他了,我随时可以为他停机。但他状态挺好的,今天的片子都是一条过,要不要看看?”
何玉谦连忙狗腿地凑上去给路寻声敲肩:“辛苦您照顾我们叶子了,他怀着孩子,前几天又差点出事,我心里头怕。”
路寻声不吃他这一套,“呵”了一声,端着东西走远了。
何玉谦看就剩他和叶钦了,反倒像是个锯嘴葫芦一样,在旁边转了几圈不吭声了。
“你怎么了?小狗憋尿似的。”叶钦看着第二天的剧本,头也不抬。
“那什么……”何玉谦坐在旁边,一共就两条二郎腿,左脚翘完右脚,又换右脚翘左脚,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出来,“没去医院看看?”
叶钦知道他问的不是去医院看病,而是去医院看人。
他想着怎么说,一不留神,沉默的时间就长了。
何玉谦见势不好,生硬地把话题往别的方向猛拽:“哈,公司这边已经和酒店那边接洽完了,起火原因也找着了。那个酒店的电路老化得厉害,你那屋的电水壶还有故障,不会自动断电,烧干了起的火。”
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叶钦烧上水之后光想着回复路寻声,彻底把水壶这档事儿抛在了脑后。
“这个事儿酒店全责,”何玉谦用食指挠着鼻梁,眼睛偷偷瞧着叶钦,“没想到现在的四星都堕落成这样的哈,下回我们找个再好点的,还有就是那个……那个谁啊……”
“何玉谦,”叶钦抬起头来,定定地把他看着,口气很平静,内容却很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钦眼睛一眨不眨的,却没聚着焦:“我觉得童峻伤成那样,都是因为我。我当时根本就不渴,干嘛要手欠烧一壶水呢?”
何玉谦赶紧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跑到叶钦旁边坐下了:“叶子,不怪你,没人怪你,是那个酒店的问题。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憋出毛病来。”
“可是那么多人住酒店,怎么到我这儿就着火了呢?是不是就该着我了呢?”叶钦盯着的自己的手指头,把这几天心里的困惑说了出来,“我跟童峻说了好几次,断了就是断了,让他别跟着我,他就是不肯听。他要是不来,其实烧死……”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嘴巴就被何玉谦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