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叶钦刚二十的时候, 有个合作的男演员在拍戏的过程中查出来有鼻咽癌,戏刚杀青的时候看着好好的,还跟着剧组里的同仁一起聚过一次餐。
结果不到半年就收到一个讣告函, 说人没了, 邀请他和何玉谦去参加葬礼。
到现在叶钦都记得那座建在山上的殡仪馆, 白墙黑瓦, 做成古建筑的风格。灵堂有一整面墙上挤满了金银两色的菊花, 黑白绸布垂下来, 随着悠扬的诵经声飘荡。
两排挂着挽联的花圈背后,一道看不见的线将灵堂清晰地分成两半。前面一半停了水晶棺, 睡着往生者, 后一半规整地坐着前来悼念的亲友, 窸窸窣窣,交头接耳。
那是叶钦第一次和死亡离得那么近, 但他也不觉得多害怕,可能首先他对死亡的理解很平面,其次他和那位演员也说不上熟悉,只能说遗憾多过于难过。他只是想到要是人死后真的有灵,其实这么多认识的人围在这里, 死者会不会有一点窘迫?
所以当年二十岁的叶钦甚至有一点庆幸自己四舍五入之后的无亲无故,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死了, 估计除了何玉谦根本不会有人来看他,就像是海滩上一颗破碎的光贝壳,无声无息地被浪潮卷回大海里。
结果一抬头, 他就看见了在灵台前面敬香的童峻, 叶钦偏着头看身边的何玉谦:“他怎么来了?”
何玉谦正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西装上的扣子:“他?你说童峻吗?你认识他?”
“不认识。”叶钦下意识地回答,脸上却传来一阵燥热。
何玉谦歪头看了他一眼, 没多问,只是懒洋洋地说:“好像是说和家里有点什么关系吧,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多少通些声气,也不稀罕。”
叶钦挺胸抬头地坐在亲友席,不自觉地关注着那个颀长的背影。
童峻比叶钦年岁小,却有着在人群中极为显眼的大个子。他低头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在亲友席的第一排坐下了。
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童峻突然朝着叶钦的方向回头了。他的目光稍微飘忽了半秒,很快就非常专注地落在了叶钦身上。
他笑了,自然,又没有拘束。
在灰暗的色调里,在哀伤的气氛里,叶钦为自己的欢欣感到愧疚。
但也就那么一瞬间,他不再愿意像一个破贝壳一样死去了。哪怕被全世界围观,他也愿意死在童峻的目光里。
多么的,幼稚,又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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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口疼是不是?医生说活检当天晚上会有一点儿疼的,等会儿我给你换一个新的热敷垫,好不好?”童峻俯向病床上的叶钦,伸手揉了一下他通红的眼眶,声音很轻柔。
“我回家吧,我占着你的病床,你休息不了。”叶钦努力压抑着疼痛和情绪,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着,准备从床上起身。
“你躺着别乱动,要不是奶奶不许,我早出院了。”童峻轻快地说着,撕开一包新的热敷垫,小心的把叶钦腿上的那个换了下来。
他背对着叶钦,叶钦看不到他的表情。
其实今天做活检的时候真的很疼,但是叶钦当时努力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思考上,根本无暇顾及疼痛。
他在想,要是真的是恶性的,对他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接受高强度的治疗,可是如果他活不到叶芽平安出生呢?
他也考虑过截肢,只是不知道那种手术会不会影响到叶芽。
在安静的活检室里,在巨大的灼烧感里,思维变得很散乱,叶钦就像一个在一片黑暗的丛林中迷失的孩子。他想到假使非常幸运的,他截肢了,叶芽也活下来了,那么叶芽会不会羞于有一个缺了一条腿的父亲?他相信叶芽是一个好孩子,看待问题不会流于表象,但是同时他又希望自己能给叶芽一个完整的人生。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相对周全的方法。假如不治疗他也能把叶芽生下来,那他就不治疗;假如不行,那他就选择截肢。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只能在叶芽出生之后把他留给童峻。
不管两个人之间发生过怎样的龃龉,叶钦相信童峻会是一个好父亲。但孩子终归在某些程度上会成为一个负担,他需要了解童峻的态度。
“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童峻小心护着叶钦的腿,把病床稍微摇起来一个角度,“妈妈刚才给我们送饭来了。”
“阿姨知道了吗?”叶钦有些担心地问道,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童峻把饭盒一层一层拆开,挨个摆到叶钦面前的小桌板上,朝着他微微一笑:“没告诉她,只说你来看我了。”
“童峻,”叶钦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你能吃这些了吗?”
“我不吃,都是给你吃的,”童峻的声音依旧有种不自然的轻快,“我还吃营养餐。”
童峻给叶钦摆好饭,拿出自己的保温罐来,里面的固体多了一些,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怎么也是无法回避,叶钦干脆直白地说了出来,“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拒绝。”
“我愿意。”童峻笑着,低头搅拌碗里燕麦粥一样的东西,没看叶钦。
“如果……”叶钦犹疑了一下,“结果是不好的,你愿意抚养叶芽吗?”
童峻手里的勺子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着叶钦,脸上的笑淡了一些:“我说了,我愿意。”
有些话想起来那样轻易,说出来却那样难,每个字从叶钦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都像是滚过一把刀,留下久久不去的疼痛:“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因为你以后会有心爱的人,我不希望叶芽成为一个阻碍,如果你觉得困扰……”
“那你要怎么样呢,叶钦?”童峻的声音很轻,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愤怒,“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呢?把他送到福利院,还是怎么办呢?”
不过是一两个问题,就让叶钦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失去了桎梏,仿佛一下就要把他击垮。他看着窗外漆黑的月色,眼泪烫得他眼眶发疼,他只好闭上眼,轻声回答:“我不知道,童峻,我不知道。”
童峻的手掌扶上他的后心,轻轻把他压向自己的怀抱:“相信我吗?”
大约是因为后背一直在敷药的缘故,童峻身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药味,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有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让人觉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问题都可以被解决。
叶钦以为自己对童峻早就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明天结果才能出来,事情不一定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童峻轻轻捋着叶钦的头发,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但如果结果真的是不好的,我也有很多办法。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我不会伤害芽芽,但我也有能力保护你。我一直陪着你,坚强一点儿,好吗?”
叶钦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坚强的,可是听见童峻这样说,那层硬撑出来的脆壳就像被凿出一个裂口,又四面八方地龟裂出无数细缝。
他攥着童峻的衬衫,心里压着一句话,却不肯说,因为那句话对两个人而言,都是一种残忍。
叶钦的手越攥越紧,童峻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不想吃东西的话,我们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在旁边陪着你。”
叶钦腿疼得厉害,他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但是童峻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就有沉沉的倦意附上来,不断把他向下拉。
模糊的意识使他懈怠,他到底没能忍住那句话:“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几乎在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却也已经迟了。
过了很久,久到叶钦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童峻根本没听清楚,就听见童峻压不住似的轻咳了一声:“那就都按你说的来,我会好好照顾叶芽,好吗?”
等叶钦睡沉了,童峻轻轻走进病房的独立卫生间。
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清新剂气息袭来,他仔细关严门,坐在了马桶盖上。
他双手拄着膝盖,心里全是叶钦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胸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喉咙里一阵阵地发痒,他捂着嘴低声咳嗽了几声,手指深深地压进眼眶里。
当着叶钦的面他不敢,但是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要是你死了,我又怎么会活下去呢?要是你死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叶芽呢?叶钦,你怎么这么残忍呢?
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严肃地谴责他:是谁害得叶钦腿受伤?是谁让他在漫长的五年里郁郁寡欢?又是谁让他如今担心受怕孑然一身?
他甚至有些绝望地想:如果两个人之间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是不是叶钦对待治疗的态度也不会这么消极?
童峻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拧开一道细细的水流,低声咳嗽起来,几滴温热的殷红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滴进流动的水中,被冲散成一种单薄的浅粉色。
第55章
活检报告已经被传送到了诊疗室里, 或许已经打印出来了。叶钦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太紧张了,感觉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童峻就坐在他旁边, 手搭在他腰上轻轻摩挲着, 轻声问他:“累不累?”
叶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僵硬地摇摇头。
一伸手, 童峻把他拢在了自己怀里:“靠一会儿, 我在呢, 不担心。”
叶钦下意识地吸着气,童峻身上浓郁的药味从口罩里透进来, 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声问:“后背还疼不疼了?”
“疼啊, 怎么会不疼呢?”童峻笑了, 像是在逗叶钦开心,“不过我十五岁之前, 一直觉得自己的后背不够有男人味儿,想纹个纹身,又没有太喜欢的图案。现在我有了一个和你有关系的图案,又很有男人味儿,所以有点儿疼也没关系。”
叶钦能感觉到童峻不再克制对自己表达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也懒得再推拒:“只是有点儿疼吗?”
“其实快疼死了, 上着止痛泵的时候还好一些。”童峻依旧笑嘻嘻的,攥着叶钦的手指来回轻揉,“当时根本不知道疼, 后背上跟结着一层硬痂似的。后来医生把我背上的皮肤揭下来的时候, 我感觉我就像一颗……被人撬开的砗磲。但是我想没关系啊,我的珍珠完好无伤, 或许正和我讨厌的人在一起,但是没关系。”
听着童峻的这些话,叶钦突然有些想哭,他低声说:“凭什么你可以把我当成珍珠呢?谁允许你为我送命的?”
“我没有为你送命,”童峻隔着口罩亲了一下叶钦的嘴唇,又轻又浅,“我为你活着。”
这是两个人很久以来最亲近的一个动作,叶钦的表情很平静,手指却微微一颤,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一秒钟的心悸。
这让他又想起了葬礼里不合时宜的欢欣,这让他有些困惑:死亡像是某种致幻的毒药,总是有些让人神志不清的副作用吗?
“请1206号患者到第一诊室就诊。”机械平板的女声响起来,打断了两个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
“不怕,我陪着你进去。”童峻很自然地攥着叶钦的手,率先站了起来。
叶钦也下意识地抓紧童峻的手指,他无法分辨手心里湿凉的汗究竟是童峻的还是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低效,就好像肺泡里根本就没有进行有效的气体交换。
但他还是挺直了后背,尽可能平稳地跟着童峻进了诊疗室。
“患者姓名?”今天坐诊的是个中年女医生,一头利落的鼠灰色短发,目光很犀利。
“叶钦。”叶钦被童峻扶着坐下,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古怪,就好像那种划伤了的老唱片,沙哑不流畅。
“别太紧张了,”女医生把一张薄薄的单子推给叶钦,“不是太坏的消息。”
“不是恶性的?”童峻比叶钦先一步问出来,问完就轻咳了两声。
女医生点点头:“的确比我们一开始预想的乐观得多,活检报告基本上可以排除恶性肿瘤和非典型增生的可能。但是它也存在一定的恶变可能,所以要尽快通过手术切除。”
那一瞬间,叶钦感觉好像又可以呼吸了,这一天一夜里铺天盖地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他不信神佛,但突然就想去教堂或者寺庙,无论是去哪里,他想表达一下心中的感恩。
但他还没有百分之百地放心:“手术……会影响我的孩子吗?”
女医生的目光瞬间温柔了很多:“不会,只是移动CT引导的常规微创手术,可能会给你留下一个四厘米以内的小创口。今天会短信通知你可预约的手术时间,手术后一周你就可以出院了。”
“注意事项呢?”童峻的手搭在叶钦肩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简单说就是饮食清淡,忌辛辣刺激,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预后事项都会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给你们,但总不会比孕夫的注意事项多的。”女医生整理着病历,按下了叫号键,冲着童峻微微一笑,眼神却冷冷的,“我注意到他的病历上说他妊娠期已经接近十七周了,即使我是一个骨科医师,也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小孕夫太瘦了。”
又有人误会童峻是他的丈夫了,叶钦想解释:“他不……”
“谢谢医生。”童峻轻快地把他打断了,弯腰把叶钦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谢谢医生。”
女医生的表情里露出了一丝欣慰:“怀孕很辛苦的,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