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门打开,看见外头站着的人,睡意完全清醒。
……
这个时间点,对方应该已经睡了,他贸然前来,估计会打扰到他。
但一时之间除了他,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忙的人。
保安已经打电话确认过,此刻站在门前,他体内的忐忑与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谢安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脚步声很快响起,门紧跟着被人打开。
正是吕尧。
他似乎刚洗完澡,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睡袍。
睡袍简单披着,结也没打好,松松垮垮地,露出男人胸前的大片春/光。
谢安不小心看到,连忙慌张地别开眼。
“尧叔。”
吕尧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招呼他坐到沙发上,走去厨房里倒了杯水,回来放在他面前。
他弯腰的时候,手从谢安侧脸旁擦过,好闻的沐浴露香侵入鼻间,让他不由得捏紧了身下的沙发。
“吕淮已经睡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这可难得,说吧,有什么事?”
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问:“刘玲被带走了,是因为你吗?”
吕尧闻言神色不变,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因为我,但也不完全因为我。”
谢安没有说话,等他解释。
吕尧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一笑:“你来找我,就是为问这事?”
“尧叔,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来这儿还有什么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吕尧却难得态度强硬地要将这件事翻篇。
谢安也固执,看着吕尧不说话,一副不得到答案就不肯开口的模样。
吕尧这才看向他,沉默数秒,脸上的神色有了微小的变化。
他还是笑着,眼神中又比刚才多了点深意,他开口,再次道:“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事?”
这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在简短的一个眼神中,划下了句点。
谢安明白自己是问不出答案了,他有些挫败,但还是将东西从口袋中取出来。
——一张银行卡。
——被推到了吕尧面前。
“尧叔,我想拜托你帮我租个房子,不用太好,我和我弟可以住下就行。我的卡里还攒着一点钱,密码是六个零,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午饭前可以就让我们住进去吗?”
吕尧没有接。
“这种事情,你自己不能做?”
谢安听不出他的情绪,他自动理解为是麻烦到他了,但一想到别的,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请求:“明天院里的人应该就会被接去另一个地方了,我不想带他去未知的地方,而且我一开始就打算,总有一天会带他离开的。
“现在离开是早了些,但我也只能这么做。我本来也不希望如此麻烦你,但是时间太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房子,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办到。所以,尧叔,你可以帮我吗?”
这是谢安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向吕尧主动寻求帮助。
他紧张得要命。
吕尧的手伸出来按在银行卡上,谢安余光瞥见,还没松口气,又见卡被他推了回来。
那口半松的气顿时哽在喉咙尽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先不说是否答应帮你,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安的心凉了一大半,吕尧的动作已经差不多表明了拒绝的意思,他觉得有些难堪,想抽身就走,但又什么也不敢做,一时间坐如针毡,从嘴里蹦出一个“嗯”字。
“首先,你和章遇的身份证和户口,应该都是刘玲管着的吧?你们没跟监护人商量一声就走,以后打算怎么办?”
谢安一愣,他的确是没考虑到这类问题的。
本以为只要找到房子,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带着章遇离开,现在看来,实际该处理的问题比他想到的还要麻烦很多。
“其次,你还在读书,我们这边房子的租金也不低,你卡里钱再多,最多能让你们撑几个月,那几个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拉着你弟一起去喝西北风吗?抛开这一点,你弟没有上学,你离开家去上学,就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吗?让他出门你也不放心,这样让他成天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谢安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甚至有种羞愧感从心底冒上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安排好他和章遇的余生,吕尧几句话,就将他的自信打击得支离破碎。
他所考虑到的,都是在抛离现实之后所规划出来的理想世界。
却忘了,一旦离开那个让他想逃离却也庇护了他多年的地方,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现在,你觉得,我该收下你这张卡吗?”
谢安缓慢地摇摇头,他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败萎靡的状态来。
这些话的确狠狠地打击到了他,吕尧自己也明白,所以他喂完砒/霜后,递给他一颗糖。
“但你是个好哥哥,如果没有你,章遇的人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相信,不管会怎么样,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幸福。”
谢安却没法再尝到那颗糖的甜味,喉中只有干涩和苦意。
他抬起头,眼前像是被一道阴霾盖住了,眼睛里面的光,压抑得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尧叔,所以我现在只能跟着别人一起,继续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地方,对吗?”
吕尧拿起银行卡,轻轻将他握成拳的手掌打开,接着把卡放入他的手中。
“我让你在我面前,不要做什么?”
他身子一僵,迟疑地开口:“逞强?”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没有逞强!”他都主动来寻求帮助了,哪里还算得上是逞强。
若是曾经的他,就算今晚一整夜不睡,也会先把房子找好,但在打算这么做时,脑子里突然想起吕尧说过的话,最后,他脑子一热,徒步来了这里。
“没有逞强的话,那你从一开始来找我时,就应该是让我来帮你,而不是自己规划好一切,最后来让我做帮你执行最后一步的人。你现在的行为,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继续逞强。”
“所以,你现在该怎么做,懂了吗?”
谢安沉默,久久未开口。
吕尧也不急,要这小孩一下就转变,的确有点难。
让一个独立多年并要求自己不向别人低头的人,突然把身上的重担卸下,去依靠另一个人,很少人可以立刻就做到。
“尧叔,请你帮我。”
谢安开口。
他问:“帮你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帮我。”
“好。”
……
“尧叔,你为什么这么做。”
谢安看着因为门将关上,而被门缝逐渐挡住的人,终究没有忍住,问出了声。
门里的人,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门被关上,谢安心里还留着听见吕尧说那话时的一丝悸动。
抬脚往下走,突然觉得命运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他看见吕淮而想起章遇,所以想尽可能地保护好他。
吕尧看见他想起了曾经的故人,所以才一次次地让他不要再逞强着把自己当成大人。
他突然没了一开始的那点开心。
没来由的低落像是虫子一般爬上心间。
那个跟自己很像的人,应该是吕尧很重要的人吧。
不然,谁会对一个仅仅是有些像的陌生人,给予如此多的关怀和保护呢。
……
许是夜色渐深,走在马路边上时,身侧刮过的风,比来时还要冷上一些。
现在才九月,往年A市这个时节,只需要穿一件薄衬衫就行,今年气温急转直下,因此谢安出门前还特地在衬衫外披了件薄外套。
路上没有多少人,只有路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发出的光昏黄偏暗。
尧叔说,一切他都会处理好,户口问题,居住问题,他没有想到的,都会帮他处理好。
吕尧的话,毫不意外地,给了他满满的安全感。
谢安想到这,加快了脚步。
他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这个好消息入眠,这样明天一醒来,也算是开启了新的人生。
孤儿院就在前方,谢安并没有因为太过激动而分神,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他刚踏出去的脚,默默地收了回来。
马路两边都没人,静得连一辆车都没有。
通常这种时候,一般人直接迎着红灯就过去了,谢安却没这么做,他安静等着,一边在心里倒数,三、二、一,走。
院子的铁门并没有锁,谢安推开,刚抬脚要往前,一阵几不可闻的呻/吟传入耳中。
那声音,像是一根有着又尖又长的指甲的利爪,在他脑中狠狠地挠下。
转头的动作像是电影里经常会放的那样,缓慢得像是需要耗费一辈子的时间。
终于看清前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心头有什么东西,哗一声,轰然倒塌了。
那根利爪,毫不留情地抓破他的脑子,在那脑浆迸发的缺口处,残忍地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发出一阵疯魔似的惨叫,趔趄着那人冲过去,到了对方身边,慌张心乱地想要伸手去碰,又怕一不小心碰坏了,眼里流出的东西似乎具有腐蚀性,引得他满是痛苦地在原地无措打转。
地上腥味的血迹像是掺了火,烧得他视线之间只余一片通红。
一瞬之间,嗓子就已经沙哑得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干又涩:“遇遇,遇遇,安哥来了。”
地上的人似乎累极了,细小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不见,谢安这一声唤醒了他,他挣扎着要抬起头,可脑袋上那个止不住血的窟窿,里面流出的液体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他怎么也动不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模糊之间,一个画面突然冲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那天安哥从学校里回来,给他带了包气球。
安哥拉着他去了水龙头前,将干瘪的气球拿出来,用气球口包住水龙头的出水口,安哥蹲着,一手压着气球口,另一手接着气球的下半端。
“遇遇,把水龙头打开。”
他喜欢安哥做事情的时候,都会叫上他一起。
水呼哧呼哧地冒出来,将干瘪的气球慢慢充满,气球变得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了,安哥就叫他:“遇遇,把水关了。”
他应一声,连忙把水关上。
安哥手指灵活地将气球打了个结,捧着气球递给他:“要不要试试扔水球?”
那个下午,他和安哥将气球装满水,又拿到草坪前啪一声扔掉,水花乱溅,把他们的衣服弄得又湿又重。
简单的游戏,两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安哥拿起最后一个气球,像之前一样,他负责开水龙头,安哥护着气球。
可最后一个气球是坏的,破了很小很小一道口,水哗啦啦灌进去,又顺着那个小破口流出来。
他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
就像那个破了口的气球,里面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流出来。
只不过,气球里的水是可以一直往外漏的,他身体里的东西,却是会流干净的。
等东西流干净了,他应该就不再是他了。
他好像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隧道,很黑,完全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里头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叫他,那个声音让他过去,他像是被一根绳子拽着,不得已地往那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突然,一阵他熟悉而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叫他,他下意识往回看,是安哥。
“遇遇,别睡,安哥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
“遇遇乖,遇遇不闭上眼睛好不好?医院很快就到了,遇遇听话,遇遇乖,等看完医生,安哥什么都给遇遇买,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给你买。”
“遇遇不是还要和安哥去看雪吗?安哥带你去看雪好不好?去看真的雪,不是电视里的那一种,我们可以堆雪人,我们还可以打雪仗,看完雪,安哥再带遇遇去看海好不好?”
“我们可以捡贝壳,可以在沙滩上跑,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带遇遇做好不好?遇遇,你别闭眼好不好?遇遇,你看看安哥,看看安哥好不好?”
他的安哥,很帅,很高,还很好。
安哥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安哥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以为安哥是不会哭的,但是,安哥现在怎么哭的跟个小花猫一样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被安哥抱起来了,他感觉安哥在抱着他跑,他看到远处的红灯,还亮着。
安哥明明告诉他,好孩子要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但是现在,安哥自己怎么闯红灯了呢。
他想告诉安哥,安哥你别哭了,你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是不是眼睛里掉进沙子了,遇遇给你吹吹好不好?
还有,安哥身上怎么又沾上番茄酱了呢?安哥你刚才是不是跑出门去背着遇遇偷吃薯条了啊?
但是,他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
而且,他为什么越来越困了啊。
“遇遇!遇遇我们到了,遇遇别睡!遇遇看看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