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觉得这话中有话,他有些奇怪,慢条斯理地在男人对面坐下,在跟对方视线对上的刹那就决定顺着对方的话讲下去,他缓慢的笑出一声:“那您觉得我到底是谁?”
这个衰老的男人坐在位置上神色平缓,用讲故事般的语气缓缓道来:“这位小先生我还有半个月就六十岁了,我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
六十岁,又是六十岁,他在上一个场景中也有人提到六十岁这个数字,陆屿沉默无语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的书房挺空旷,两排的书架上零星摆着几本书,这些东西的主人坐在其中看起来十分疲倦,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幅山水画,笔墨浓淡有度、意境悠远,这样一张画让整个书房看起来十分悠闲安静,就更加显得这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超出他现有年龄段的衰老,陆屿不置可否的“嗯”出了一声。
六十岁对于陆屿来说尚属在壮年,无可遏制的衰老对他来说是一百岁之后的事情。
面前的这个男人继续用他衰老的嗓子缓慢又怀念般地开口:“我也活到了我父母的这个年龄。”他顿了会儿继续道,“我知道死亡向来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情。”他看向陆屿,表情仍旧温和平静,“十三年前我爱人因为一场无法医治的疾病而死亡。”
陆屿不动声色的开口问道:“艾束先生的前妻也是这样逝世的吗?”
男人脸上表情有些怀念:“我爱人是一位脾气特别不好的人,我跟他相识三十余年,他受不得半点委屈,一生气就要离家出走。”他笑了一下,“特别凶,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没处发泄,每天都会找理由跟我吵架,会很凶的喊我起床很凶的喊我吃早饭……”
陆屿迟疑,觉得自己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表示悲伤:“我很遗憾。”
男人疲惫的看了他一眼:“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他说完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垂着眼睛好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面半晌都没再出声。
陆屿坐在座位上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过了很长时间他想如果不是能看见对面人胸膛轻微起伏的弧度,他都要怀疑这个人因为衰老而已经离开了,他迟疑着想要张嘴唤醒这个陷入回忆中的男人,女管家叩书房门的声音突兀的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响了起来,这间房子的主人这才迟钝着抬起头,他先是看了眼陆屿,然后缓慢地张嘴:“进来吧。”
女管家推开书房的门,她把泡好的茶壶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垂着头给桌两边坐着的人斟茶,倒好茶之后她微微躬了躬身子拿着托盘要离开:“我在外面,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叫我。”
陆屿看着女管家从房间退了出去,书房门被她轻轻地关上。他收回视线后对面的男人正曲起他的中指指节轻轻地在实木桌面上叩动,“笃笃笃”的每一声都十分有节奏感,这让陆屿没忍住盯着对方在桌面上微微起伏的手指,陆屿沉吟了片刻:“我能感受到您很怀念您的爱人,您很爱他。”
男人缓慢地笑出了一声,他这个样子笑出来看起来就没有那种老态龙钟的感觉,好像还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念自己的爱人。
隔了会儿他突然又重复出了一句:“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我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陆屿,“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是他?”
陆屿开始在心里给这个男人画标签,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变得很偏激吗?厌世偏激?一个厌世偏激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陆屿变得更加疑惑起来,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跟自己说这些,他是把自己当成谁了吗?这一切跟艾束跟蝴月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在他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转移了话题,他问陆屿:“你喜欢喝茶吗?”
陆屿警惕:“还好。”
男人把他面前的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他低头闻了闻杯中的茶叶香,鼻尖好像还萦绕着当初那个给自己泡茶的人指腹的温度,他细细的闻了闻,放下水杯后打开自己的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一把放了很多年的枪,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没什么感情地出声问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男人:“生老病死确实是人生中的不可抗力。”他抬起眼睛看着对方,一双眼睛像是想要透过陆屿看向他身后的千千万万个人,“可是你们又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
陆屿被他惊得瞳孔缩了缩,他十分谨慎的询问:“您在说什么?”
男人摸枪的手像是在摸自己的情人:“我说……”他把抢举起来枪口对着陆屿的方向,“你喜欢喝茶吗?”
陆屿盯着那黑漆漆的对着自己的枪口,他难得有一些紧张,对于突发的自己未预料到的事情,正常人都会有一些紧张,好一会儿他才盯着枪口勉强镇定的开口道:“我想您认错人了。”他尝试放松自己的身子,对于死亡他也谈不上怕不怕这回事,但是他不喜欢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去死,他盯着那枪口看了许久,随后把目光挪向拿枪的主人,主人看着他的视线仍旧平静,不像是在威胁人去死,倒像是真有一壶好茶来邀请他的客人平常,陆屿微微翘了翘嘴角,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看着男人的眼睛,用自己也不太在乎的语气开口道,“我是派来调查艾束死亡案件的警察。”
男人竟然还心情状态不错对他微微笑了下,他把对着陆屿的手枪放回桌面上,用他衰老的声音缓慢地出声:“好玩吗?”他盯着陆屿的眼睛,“你跟我们是同个世界的人吗,在这场狂欢里还玩的尽兴吗?”
陆屿有些震惊,竟然在一瞬间暂时没法理解这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意思,他凝着眼睛盯着桌面上放着的那把枪,一瞬间在心里考量这把枪里的子弹如果打进了自己的脑袋里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把枪。
陆屿在上一个拍摄结束后私下查了很多资料,包括人类故乡毁灭至再也不能生存,人类花费三十余年的时间建造了五艘人类生存舰队,一艘舰队正常可容纳近十万的人口,五艘舰队载着人类全部剩余的大概近百万人口四散在宇宙中去寻找人类新的家园,因为这种历史类信息不是陆屿需要查询的方向,更何况这样的资料留存也特别少,百年时光寥寥几笔就带过了,陆屿草草翻过后去找关于这个这个综艺节目的消息,最后他是在娱乐版找到的这个叫“爱”的节目,娱乐版块上说这款节目的背后制作团队是个谜,有八卦的媒体称是FOT高层还有的称是二十多年前提出T计划的那个团队。
陆屿查阅资料比较快,迅速地翻过了那一笔带过的八卦消息,才找了个一条很几年前FOT刚放出话说要制作一个精良的实景场景拍摄节目的媒体宣传稿。
他们说他们要建造无比真实的场景,一比一的还原我们曾经生存过的家园,还要建造无比真实的游戏人物,游戏人物会植入他们研究的最尖端的智脑,让人物真实到有自己的真情实感跟成长轨迹,会让这个节目看起来无比真实。
这是一个很多年前放出来的宣传稿,在十分夸张的说了很多大话后宣传人说节目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一定会让大家惊艳。
陆屿记得自己当时看的时候还讽刺的笑了很多声,再智慧的智脑也是程序设定而已。
可是现在他在这个程序设定的场景内,听见这个因为需要而被制造出来的人物对他说:“我们不处在同一个世界。”
“在这场狂欢中你们还玩的尽兴?”
第29章
陆屿的身体先于脑子极快的做出了反应,他迅速地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往对方脸上一泼,伸手就去抓对方放在桌面上的手枪,他想这绝对不可能是剧本设计好台词跟反应,而最重要的是,这不管是不是剧本率先设计好的,对方的枪都有可能真的置他于死地。
陆屿抢到枪后,紧握着枪把认真的盯着自己对面这个神情衰老的男人,他拿枪管对着对方,见对方一脸仍旧是一脸平静地望着自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根本没准备跟自己抢枪,对方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想要继续活下去。
虽然自己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但是陆屿拿枪的手并没有放下,他枪管对着对方,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
陆屿跟这个衰老的男人没仇,他甚至还有一点同情这个男人,他想从这个“虚拟人物”自我意识觉醒的那一刻,认清自己的一生是被控制的一生就注定了是一场悲剧,但是不妨碍他们会觉得陆屿这个群体跟他门这个群体有仇恨。
对于陆屿来说他们甚至算不上是同一个物种,而不同物种之间的仇恨总是不可调和的,男人耷拉着眼皮闷笑出了一声:“我知道什么?”
陆屿换了个问题:“像你这样的人在你们这里有多少?”陆屿顿了顿,“艾束也是?”他想了想,“你能够分辨我们跟你们?蝴月就是你害死的对吗?”
这个男人张了张嘴,话还没出来,陆屿见他额头处一个红色的激光点,陆屿还想凑近了往前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门外突然传出一阵吵闹声,他手中的枪还没指向门口的时候书房的大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喻行止猛地朝他扑了过来,接着是几声枪响,喻行止的声音愤怒到有些变形:“我他妈叫你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这个人眼睛赤红,在哑着嗓子怒吼了一句后哑着嗓子几乎没声地吐出了句:“我都要后悔把你扯进这里面来了。”
陆屿突然在他身上也发现了个跟刚刚在这屋主人眉心一样的红点,他有些反应过来后猛地抬头看向这栋房子的主人,他刚刚眉心有红点的地方有个红色的枪口,人已经仰面倒在了椅子上停止了呼吸,他身后那张意境悠远的巨幅山水画沾了他溅射出去的血,那血铺满了整个画面,陆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狙击枪瞄准器,他把喻行止从自己身上推开,拉着他躲进书桌后面。
是谁躲在暗处在杀人,又是谁想杀人?
陆屿喘着粗气蹲在桌子后面,神情冷峻:“到底怎么回事?”
“……”喻行止仍旧赤红着眼睛,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了眼陆屿,勉强端出了个正常的样子,还朝陆屿笑了下,“你怎么哪里不能去你就去哪里呢?”他顿了会儿,好像有些无法保持自己的笑容,嘴角拉平后他对着陆屿到,“你都无法保护你自己。”他哑着嗓子小声道,“你的生命不只是你自己的生命。”他在桌子底下偷偷伸手抓着了陆屿的手,他捏了捏,“它也是我的命,你对它好一点,可以吗小岛?”
陆屿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抽出自己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衣领,他有些呼吸不畅,因为刚刚生死线上走了躺,导致他紧拽着对方衣领的手也有些颤抖,他张嘴想要说话,他有很多的话要说,有很多的疑问需要一股脑的倾吐出来,他张了张嘴,语言系统自动帮他选定了那个他最想要问出的问题,陆屿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喻行止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你不可能无视规则这个东西,一旦你无视了游戏规则那么规则总会找你算账的,这是喻行止在很多个生死线上来回得到的领悟,喻行止要陆屿保持沉默,先把所有的疑惑都放在心里,他们总有一天能够真正的见到面,然后不需要在规则的桎梏下聊天。
这间书房里有信号屏蔽器,这是陆屿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发现的,他手机显示无信号,他默然无语地盯着手机的背景图看了好一会儿,恢复平静后他压下自己翻滚的情绪地问了句自己应该问的话:“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喻行止还没说话,外面突然穿来了警笛声,陆屿看向他:“你报的警?”
喻行止看了他一眼,突然打开了自己面前的抽屉,他连翻了两三个抽屉后,从最上面一节抽屉里翻出了个回形针,他把回形针拉成一条直线后藏进了袖子里面,陆屿看着他面无表情完成了这一套动作。
警察大喊着闯进书房瞬间喻行止就十分自觉地高举起双手从书桌底下钻了出来,陆屿便也沉默地跟着他钻了出来,瞥了一眼后才发现来出警的还是几个熟人,这几个熟人在见到陆屿的时候也愣了半晌,还是站在最前面举着枪的人最先反应过来:“接到报警这里发生了一场枪机案。”
陆屿回头看了眼这栋房子的主人,他已然没有了呼吸,仰面望着天花板的方向,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旁边,他的另一只手伸进他旁边的抽屉里,陆屿能从那半开着的抽屉能看见那只手正轻轻地握着的一张相框,陆屿收回目光。
出警的警察示意它们让背过身挨着墙站好,还有个早上刚聊过天的警察嘟囔着问:“陆队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陆屿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觉得你们勉队长是无辜的,他被人陷害。”
这个警察不敢说话,他垂着脑袋小声说:“因为你也在现场,你也是嫌疑人所以我要按照程序处理,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陆屿十分配合地顺着这个警察耳朵动作叠起了手,冰凉的金属触碰到他的手腕,陆屿本来不想看喻行止,他现在内心像是有洪水侵蚀而过,一片惊涛骇浪后遗留下来触目惊心的遗骸,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想要问,只怕自己一转头看过去那些在心中翻滚的疑惑就忍不住要倾倒而出。
他讨厌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