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洪意外:“我还以为你至少十九,过了年会有二十。”顿了顿,“秦王宫拍戏那会儿,我记得他们说你是‘老群演’了。”
简临的话还是不多,简练道:“我出来得早。”
罗洪:“拍戏几年了?”
简临:“六七年。”
罗洪:“唔,那是能算‘老演员’了。”
简临和罗洪不熟,他是来面试的,不是来拉家常的。
也因为群演当久了,对这个圈子认识得足够透彻:在正儿八经的项目里,大家都很忙,没人会跟群演拉关系打交道。
简临做了至少六七年的群演,面试过的剧组数不胜数,太清楚群演在大家心里是怎样的一个群体,对自己的定位一向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在不同场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罗洪记得他,喊他过来,他就来了,但他们不熟,罗洪可以热情熟络地和他聊,但他必须把握分寸。
因为他是群演,群演不是主演,没什么不可替代。
影视圈子里用熟人、认识的人做群演是行规和习惯,罗洪记得他算是他的运气,这个运气他希望能够把握住,因此不能冒失。
用老前辈老油条们的话:剧组都喜欢踏实拍戏的群演,好管理好沟通,你看起来稳重,他们才敢放心用你。
简临:今天也是必须稳重的一天。
但罗洪的立场完全不同,他不觉得简临应该稳重安静。
印象里,面前这男孩当初在秦王宫拍戏的时候,在一群群演里很混得开。
同剧组的小群演都喊他小临哥,各个都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屁股后面玩。
罗洪对一年前杀青的那个古装项目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始终记得简临。
记得他在戏里演男配身边的小厮,穿一身灰蓝色的古装,大夏天卷着裤腿和古装上衣的长袖,光着脚带着一群孩子在秦王宫后殿的花园里玩老鹰捉小鸡。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做老鹰,简临裤腰后坠着一窜小童,弯腰弓身张开胳膊做母鸡。
孩子们清脆的银铃声里,简临的面容与笑意干净得好似清晨荷叶上的那颗露水,润亮纯净。
罗洪一直记得。
“别紧张。”罗洪循循善诱。
简临坐在会议桌前,平静地看着他:“我不紧张。”
罗洪尝试在面试前引导调动他的情绪:“你……要不要,嗨一点?”
同事:“咳,罗导,我们这里不让蹦迪。”
罗洪:“我知道,我又不跳舞。”
玩笑话让气氛轻松了一些,大家都在笑。
简临觉得有点奇怪,敏锐地察觉到,这似乎不是群演面试。
果然,罗洪坐下,负责面试的这群人中,有人给简临递了张A4纸,纸上简单地用几个字概括了今天的试镜内容。
有人问他:“可以吗?”
简临:“可以。”
纸上只有两行四个字——
雨天。
避雨。
不算容易。
对演员来说,有剧情有对话内容的试镜是最方便的,因为展现演技可以倚靠更多细节。
比如雨天避雨,如果丰富场景和剧情,变成一个盲人躲在商场的通道口前避雨,就容易得多。
毕竟“眼盲”“看不见”“挡路”“被人撞到”这些,都可以通过演绎的细节在无实物表演中一一展示。
只有“雨天避雨”四个字,等于该怎么演,该怎么丰富这段剧情,全凭试镜者自己的经验和临场演绎。
说实话,简临在这场试镜里会有怎样的表现,罗洪这个推荐人也有点拿不准。
很多群演是会演戏的,这点大家都知道,但简临……
毕竟才十八。
而事实上,对简临来说,这题目并不难。
雨天避雨不过是这么多年里时常会有的经历而已。
他在剧组做群演,轮到他的戏份前,总是会有漫长的等待,有时候他会和同剧组熟悉的群演打声招呼,悄悄溜走,接应来影视城这边送餐的简来,替他跑个腿送订单,遇上天不好,怕把戏服弄湿,就在可以躲雨的地方临时避雨,避雨的时候,他会发呆,看看天、看看地、看地砖凹陷处堆积的水洼。
表演来自经历,出自生活。
但这一次,简临不止有自己的经历。
有时候,有些事,就是这么巧,仿佛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了——
半个月前,粥店没开张,简临闲着没事,替人跑过一天美团外卖。
就在影视城这边,一家弄堂里的咖啡店,下着雨,他接了咖啡订单,进店等。
进门的时候,咖啡店一个客人都没有,等订单的期间,有人推门进来。
风雨声携着冬日的潮气飘进店里。
那人淋了雨,推门的时候用手搡了把肩头和袖子上的水珠,简临抬头,视线从头盔的挡风透明罩后面落过去。
他以为那人会进来,点杯咖啡,坐着等雨过去。
但没有。
男人没有往里走,掸完身上的雨水就站在门口,背对吧台的方向,面朝门外。
过了一会儿,他手机响了,简临以为他会接,可还是没有。
男人捏着手机,按掉了铃声,任由来电提示闪烁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
他怎么不接?简临觉得奇怪。
吧台后做机打咖啡的店员也疑惑地探出视线,扬声道:“先生,您进来坐吧。”
男人略侧头,音线和背影一样低沉:“谢谢,不用了。”
他手里闪烁着的来电提示熄灭,过了几秒,屏幕又亮了。
男人还是没接,手臂垂落在身侧,再次按掉了声音。
简临突然就很好奇。
吧台里的店员小声嘀咕:“在等谁吧。”
简临低头看了看送餐时间,问:“好了吗?”
店员把咖啡盖盖上,用干净的餐布擦拭纸杯的杯身:“嗯,好了。”
简临收起手机,接过外送纸袋。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低声对那道背影说:“不好意思,借过。”
“抱歉。”男人侧身让路。
简临拉开门,迎上雨声中湿冷的潮气。
那一瞬间,简临突然想到:他应该不是等人,是在躲什么人。
半个月之前的所见所感,成了此刻的试镜内容。
简临置身于那个男人的角色里,侧过身,让开路,低低地道出一声抱歉。
会议桌后的罗洪等人,便自动拥有了那天简临的视角,看着简临的背影,忍不住地想:他怎么不进来坐?站在门口是在等谁?为什么不接电话?
简临转过身,捏着的手机塞进口袋里,面朝众人,耸了耸肩,示意表演结束,
罗洪微愣:“你……”
太让人意外了!
他才十八岁,竟然知道表演不只是表演,而是要引导思考?
罗洪和其他几个同事对视一眼,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有人拔出笔,开始在简临的试镜名册上写写画画,有人掩唇低语,和旁边人讨论着。
被晾在一旁的简临看了眼正朝自己的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这到底是什么项目。
作者有话要说:
兔:一个让你遇到你老攻的项目。
第5章
简临面试结束,是罗洪亲自送出来的。
罗导满面欢喜,一直主动攀谈:
“最近忙吗?”
“快过年了,禹州这边还在敢进度的剧组不多了吧。”
“你最近没接活儿吧?”
“年后有戏拍?”
在听说简临年前年后这段时间都很空之后,他透了很小的一点口风:“回去等消息吧,估计春节之前还要叫你过来几次。”
简临为了面试,端着态度稳重了大半天,不会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他没有多问,点了点头,说随时联系。
两人走到电梯厅,罗洪看着简临,笑笑:“这么谨慎,是有点紧张吧?”
简临心说他不紧张,只是为了工作装大尾巴狼而已。
他这样子还真把罗洪忽悠住了。
罗导见面前的小孩儿这么安静乖巧,忍不住慈爱心大发,又一次透了口风,就像过年给孩子塞糖吃的长辈一样:“放心吧,你今天表现很好。”
简临有了点微妙的预感。
这点微妙的预感具体起来大概就是:他觉得今天的面试没他之前以为的那么普通。
且他可以肯定:罗洪让他试镜的,应该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龙套角色。
配角吗?
有可能。
简临眼尖地从蛛丝马迹里看出了点端倪。
但他没高兴太早,以他的经验,不到最后出演开拍的那一刻,什么变数都有可能。何况哪怕已经开始拍了,剧组都可能临时换人。
毕竟在影视城混久了,不说大风大浪,很多事都见识过了。
这圈子的水有多深,他也早早领教过了。
所以对简临来说,真有机会,他绝不放手,但也不抱超出预期太多的奢望。
一句话,平常心。
正是抱着这份平常心,后面罗洪再联系他让他过去,简临都有积极配合。
让试镜试镜,让拍照拍照,让填表格填表格。
几次接触观察下来,简临嘴里没问,心里多少有数:这项目应该没有公开,流程上处处透着隐秘。
因为隐秘,又没人告知更多,他至今不知道自己试镜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只从多次的硬照拍摄和试镜试装里大概地猜出了几点:
这应该是部现代戏,他试镜的角色可能和他本人的年龄形象较为贴合。
不太像只看脸的偶像剧,对演技有一定要求。
他的角色似乎是有感情戏。
年后就要开机。
简临越发好奇,这到底是什么项目?
家里那一哥一妹见他最近频繁外出面试,面的还是同一个剧组,都纳闷地问他是什么情况。
简临只能说:“不知道。”
简来:“不知道?”
简临玩笑的口吻:“搞不好是个大制作。”
简来:“做梦吧你。”
章念念开始做梦:“说不定真是个大项目,上次周叔他们在店里聚餐的时候不就说了么,方骆北要回来拍戏了,我哥搞不好要和骆大佬一起拍戏了。”
简来简临异口同声:“醒一醒!”
章念念边刷寒假试卷边怼她两个哥:“你们这些人没有梦想!”
简来冷哼:“我的梦想是开店赚钱攒钞票,什么方骆北不方骆北,方骆北能给我钱?”
简临比简来还现实:“我的梦想是我妹不要整天瞎做白日梦,初中毕业考上本部高中才是真的。”
章念念叹气摇头:“你们这些人眼里只有市侩的现实,无趣。”
无趣的简来继续开店卖粥,无趣的简临继续折腾试镜。
三天后,除夕夜前一天,简临接到罗洪的电话:“恭喜你了。”
*
除夕夜在即,赵旭东戴上行李,欢快地踏上返乡之路,奔着老婆女儿团圆去了。
走之前他处理完了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赶着去机场的路上给骆老板汇报:“林曦的演员总算定了。不容易,挑了那么多人,难得找到个我觉得不错、剧组那边也觉得合适的小男生。”
方骆北不予置评。
《春光》因为题材和其他一些原因,团队组建期就进行得十分隐秘,对外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按照计划,开机前后一直到杀青,都会保持这种状态,因此每个环节都进行得格外低调,包括主演的试镜。
结果林曦的演员一直没有敲定,找得也不顺利。
方骆北没有大事小事全部包揽的习惯,找演员是剧组和赵旭东的活儿,他不会插手,找不到就继续找,延期开拍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告诉他演员已经找到了——
“嗯。”这个简单的音节是他对此的唯一回应。
赵旭东:“……你都不问问情况?”
方骆北的声音没有起伏:“对手戏的演员而已,你确认过就行了,我没什么可问的。”
赵旭东啧了一声:“也是,我眼光那么好。”
说起眼光好,赵旭东本来想夸一夸这次敲定的那位十八岁小演员,奈何赶着去坐飞机,没工夫瞎聊,只能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挑重点:“不过他还没签合同,明天除夕,剧组那边也都回家过年了,估计得等年后。”
方骆北:“嗯。”
赵旭东:“没走合同,片酬也没报。”
方骆北:“嗯。”
赵旭东:“我年后看看,一百万顶天了,也不是什么咖。”
方骆北:“嗯。”
赵旭东:“……”
除了嗯就是嗯,多说两个字要你命?
换了平常,赵旭东得嘴贱地损两句,可处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年关里,他家骆老板冷漠的单音节反而透出几分令人不忍的孤独。
想一想,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摆着一桌年夜饭热热闹闹地团聚吃饭,只有他老板,一个人静坐在几百平的大别墅里,没人陪,没有饭,吃不下,睡不着,寂寞、空虚、冷。
可怜见的。
赵旭东一边默念“去哪儿找我这么好的经纪人”,一边转口关心道:“要不然,我给你订张机票,你跟我回家过……”
最后那个“年”没脱口,电话直接挂了。
赵旭东:尼玛的!你个狗逼没有心!跟老子回家过年怎么了?不就七大姑八大姨拉着多拍两张合照多签几个名字,站在村头口和全村大妈合张照吗?!我们村儿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