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重归心似箭,一考完就把宿舍里所有的书收到墙角的大纸箱子里,全唐就坐在桌子上吃炒酸奶看他收拾东西。
迟重要走了,听他絮絮叨叨说废话的人至此变成了零,他不免更加郁愤。
本科留下来帮曲潮沅做事的人不多,就三四个而已,都是全唐的同班同学。
全唐到现在是除了陈章玉,剩下的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脸儿都认不熟。
他妈一天打八百个电话叫他回家,全唐理也不理。
他心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和激勇,好像这个夏天注定因为他的举动要发生点儿什么,为了这点儿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全唐要留在曲潮沅的左右。
可他自己期待的这点儿东西,曲潮沅未必期待。
甚至他期待的这点儿东西,未必会到来。
“嗨,你也别这郁郁寡欢的。”迟重一转头看见全唐靠着上床梯子撅着嘴,劝他一句,“你这不也快要见到曲潮沅了吗。”
全唐嘴唇围了一圈儿奶白色,抑郁地拿小勺子戳融化了的炒酸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家里有没有叫他去相亲,他可能一点点都想不起我。”
迟重说道:“人家大教授跟咱们可不一样。你得等他闲下来啊。”
全唐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的。我就在学校等着他。”
迟重说:“等就一定等得到。”
等不到曲潮沅,他哪里也不去。
宿舍楼转眼就空了,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全唐能把自己的被子从晾衣杆这头一直扯到那头去,反正是空的,没人用。
院子里的小菊花疯长,猫猫狗狗到处打架、随时入睡。
迟重走的第一天,全唐在床上躺了整天。
他生活和学习的压力陡然消失,连好友也离开。
虽然他空闲时加入的那个校内电影小组还在兴致勃勃地组织活动,但是全唐已经瘫痪在床着实不想动。
这一整天他都把腿搁在床外头晃,枕着大被子开空调,从上午到下午看了五部电影,看到眼睛昏花酸涩,泪水也干在脸上。
他看完了最后一部片子往窗外看,估摸着应该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出门去买西瓜,踩着晚霞回宿舍继续看电影。
迟重走的第二天亦复如是。
第三天也是这样。
于是迟重离开后的第一个礼拜,全唐在宿舍看了有二三十部电影,大多数都是他看过的老片子,也有一些纯粹是为了调剂情绪看的商业爆米花片。
这一个礼拜倒不是全唐自己不想要打起精神,实在是曲潮沅这个人业务繁忙,在南边儿参加了会议之后又被叫到最高法去开会了,全唐的精神气才久不在位。
他是个优秀的青年教师,又是业内的佼佼者,自然是少不了这些活动。
但是全唐不喜欢,因为老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开始工作,让他实在有些难过了。
那头小象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见到过,朦胧的海天一色,交缠的肢体唇齿,他再没见到过。
大约那头小象只有在曲潮沅也在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间都在睡。
那可不就是他自己嘛。
或许也有微弱的可能,现在的天气太晴太好,一点暧昧的雨滴都没有,生长于隐秘之地的汗水一经冒头迅速变化成盐分,谈何西装裤下潮湿的私密和脊背上微微的咸。
就连性/欲也要衰退,他梦中的男主角不出现,他的身体机能就直接降级。
第11章
全唐这一个礼拜也没有说话,只能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电影序列。
梅雨渐渐退了,彻底进入夏天。夏天这个世界都很光明磊落,边边角角,阳光充沛。天边的云一层层一叠叠,压得厚厚的,又高高的,像被雨水泡发起来了,路上阳光万丈。
过往周六的上午有时全唐会带上一罐啤酒,提前借艺术学院顶楼的单人自修室,在里面看一天的战争与和平,当然是苏联版本。
或者他会看美国往事,这都取决于周六是否有事和天气状况。
关于长电影,迟重的屁股还没沉到能在椅子上坐三四个小时,他曾经也突发奇想要和全唐一起刷片,强迫自己看了一部《与狼共舞》之后就再也看不了长时间的电影。
至于那些黑白默片,大段的旁白和不断的闪回,杂乱的章节和激烈的节奏,迟重瞄一眼都要头疼欲裂。
这黑夜白天完全颠倒的一个礼拜结束后,全唐的每日步数在微信排行里牢牢占据了倒数第一的位置。
周六的早晨,全唐出发去艺术学院。
他穿了一件绿白条的甩裤,像一条薄荷软糖。
出门时的阳光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热天长好云,众所周知。
天空是又高又薄的一层蓝色,云却又厚又低,压在楼顶,像一群童话里的恐龙。气温太高,走了几步路就能看到一条脆弱的小龙湿淋淋地化成了一滩丰富的泡沫。
校园空旷,只有虫、树和金色的光。
艺术学院空得更厉害,毕竟这些年轻艺术家早于全唐一个月就回家了。门口的维纳斯呆呆的,蒙了一层尘埃,细腻的皮肤久不打扫,胸前遮羞似的挂了两片蜘蛛网。
全唐选择艺术学院的单人自修间,完全是因为艺术学院的自修间大而宽阔,隔音效果好,还能大屏放电影,他真的很喜欢。
三楼有展厅,毕业的时候全唐来看过一次,现在应该也都撤掉,他实在发闲,什么都没有转一圈也并不不可,就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展厅空空如也,四面墙壁雪白如纸。
灯光大亮,却没听见人声。
他往里走,拐过一面展板,和一个男孩面对面。
全唐和他对视五秒钟。
“啊。”全唐记起来了,“你是给我莲蓬的那个人。”
男生笑得和今天的天气如出一辙:“我记得你,你是哪个系的?”
全唐:“法学院的。”
男生自我介绍:“艺术学院,雕塑系,楚地生。”
“你来这里......?”
全唐解释:“本来是想到单人自修间去的,路过展厅就进来看看。”
“暑假你也留校了吗?”
全唐点头道:“嗯,我留校实习呢。”
楚地生连忙点头表示原来如此,他似乎是想要伸手去和全唐握手,臂弯里夹着的厚本子一个不稳掉到地上。
全唐帮他捡起来,顺便问了一句:“是你的速写本吗?”
“......嗯,你要看吗?”男生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想看吗?”他话这样说,脸上满满都是“你看看吧你看看吧”。
“我看......嗯?”
全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楚地生没有要伸手把画册要回去的意思,就拿起了他的画册,缓慢地打开封面,抬头看了楚地生一眼,这时候他心里还残存着:你若是出声叫停还来得及的念头。
但楚地生没有反应,全唐就继续翻动,继而从头翻到尾。男生认真看着他,两人之间只有翻页的声音。
楚地生有些赧赧又期待地打量着全唐的表情。
全唐的脸上看不太出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抬起了一点。
这个楚地生.....是个奇怪的人。.
奇怪在,初次见面就要和他分享自己的癖好和造诣了。
肛/门肿起的哭泣鹿男、手指拉扯的内裤和腿根处露出的阴毛、半明半暗的阁楼里相互夹腿的女孩、草甸里黑山羊嗅闻战损的半机械人、蝴蝶停留的少年乳尖......
他的趣味千奇百怪,五彩斑斓的虫子和透明飘逸的海底生物都能成为他的兴奋对象。
有些只有重点部位上色,有些就完全是黑白构筑的形象。完成度不是很高的作品,却传出一股生命浪潮。
他画的不多,全唐看完了,抬头冲楚地生笑笑。
“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熟,觉得咱们俩有话说,就觉得你能理解我。你要说我是变态呢,我就转身跑了。”
楚地生咧着嘴笑,这笑容和那天递给他莲蓬时如出一辙。
全唐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次见楚地生,都是在这样丰沛甘美的天气。
不过常理说来,这个人太奇怪了,哪里有人第二次见面就要给别人看自己的画册,又是画成这样的画册。
全唐把本子递还给他,笑吟吟的,有些耍弄地逗他。
“你跑吧。赶紧。”
楚地生的笑容僵止:“啊?”
全唐可能是这个礼拜除了看电影被逗乐以外第一次真心感到快乐:“你不跑吗。”
“你不跑呢,我就请你喝杯可乐。”
“啊?”
经过了半个月,全唐终于又见到了曲潮沅。
算上最后一次课和漫长考试周,曲潮沅这个大活人一直都没能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的研究生拉了一个干活的微信群,但也只是简单通知地点时间,汇报曲潮沅最近到最高法开会所以没办法很快和同学见面之类的事项。
全唐等得嘴角冒了两个泡。
思念在他心里疯狂抓挠,在大把没有事情可干的时间里,他就一遍遍看过去看过的电影,偶尔某个演员身形和眼光都有一些曲潮沅的影子。
连清洁阿姨都看不见人影,南门一片菜地花地也没人管,全唐不想看电影想放松的早晨就去那边。
他拎了个没人要的绿色水壶,走到网球场边上接水,接水的过程中蹲下来看看蚂蚁长长的队列,水接完了,再慢悠悠地回去浇水。
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植物,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有大葱和绣球,有喇叭和茄子。
大片的紫金花和金银花挤在一起开,明明都不是很香的花,凑在一起就香得聒噪而闹热。
他浇完了一片,转身,去浇另一片,就能听到轻飘飘的笑声。
全唐也跟着笑起来。
在这样漫长而短暂的等待里,曲潮沅终于回来了。
知道他回来的消息的那一瞬间,全唐在宿舍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他在宿舍里拼命转圈,头发小鞭子一样抽抽打打,把他书架上的书都啪啪啪碰倒了,他这样开心,全世界原本就明媚,更亮堂,亮得他整张脸的五官只能看见脸。
见面的上午,全唐兴冲冲去了法学院。
他听到蝉鸣喧嚣,窗外女贞树的味道像是一摊温热的淡奶油,他身后是法学院长长的大理石走廊,那是充盈着阳光的一条透明吸管。
曲潮沅身边围了一些瓜果蔬菜,都没长着人脸,全唐不认得也看不见。
他低着头在笑,唇红齿白,眼波荡漾,像姆明谷里的天,像那朵魔法的粉红的云。
曲潮沅穿的这件衣服他没见过,是件很暗很纯的粉色T恤,下/身是深灰的裤子。
全唐的眼光狗舌头似的顺着曲潮沅从头到脚来来回回舔了好几遍。
因为是放假所以没有穿得那么正式,他看起来尤其让人舒服。
连全唐这种怪兽都穿不好看的粉红色,在他身上过分适合,反正他细皮嫩肉肌肤明净,粉色大概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美好的人身上出差错吧。
全唐大脑轰鸣,一声象哞冲天欢快,法学院后头那个丑陋的湖里所有的荷花啪嗒啪嗒都开了,一群蝴蝶从水底飞起,带起一段彩虹。
曲潮沅注意到全唐来了,伸手招呼他:“全唐?”
全唐直勾勾盯着他,满脸涨红,说话的声音古怪地颤抖起来:“老师好。”
“是不是太热了?”曲潮沅问,“到屋里凉快凉快,你脸这么红。”
曲潮沅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待着,清凉像一块蜜水冰镇的剥皮荸荠。
全唐依然盯着他的脸,和曲潮沅一对视就移开了目光,慌乱地点了点头。
曲潮沅太靚了,他受不住。
以前迟重问过全唐到底喜欢曲潮沅哪里,在他来看曲潮沅只是一个可爱的老师罢了。
全唐摇摇头说你永远不懂。
曲潮沅身上有种钝感,一万个成年男人身上都出现不了这种钝感,这种独一份儿成就了他。
他的五官都大小正好形状流畅,皮肤柔和白/皙,起底就起得很好。这张脸像刚揭开封皮的绢豆腐。
在这样的面孔上他的钝感表现在眼头鼻头和嘴角这些容易尖利细长的地方,这几处圆润的弧线把他这个年纪可能会出现的世故精明都巧妙地避开了。整张脸就只剩下一种少年时代留存下来的懵懵懂懂。
曲潮沅其实长了一对猫眼,两轮弯月,不笑也浪漫,但眼头和眼尾都是沉下来含进去的小弧度,把所有猫眼人群所拥有的性/感转化成了感性。
而全唐则在生活的这小二十年里一直被认为是过于特立独行张扬的人类,他对于这种混沌的天真状态几乎是毫无抵抗力。
曲潮沅每次一笑起来,他心里就软化下去一块,他的心变得潮湿柔软,甚至能够孕育出一种保护欲。
他想要保护一个大了自己十五岁的男人。
并且持续不断地陷入自己的幻想。
迟重对这种感觉没意思,他皮糙肉厚,体察不了曲潮沅的妙处。
曲潮沅是他一个人的快活和美。
“其实也很容易,你们看,我们的数据软件每秒钟能筛出来这么多起案件的关键词,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关键词涉及的法条标注出来。”
曲潮沅态度温和地解释着。
“这个活儿不难的,重要的就是要耐心,因为我们最后还是会审核,所以大家没做到位的后期可能要返工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