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那妇女高喊一声,向着男孩招起手。
阿虎听见叫喊,背对着的身体急忙扭转过去,脸上是少有的错愕:“妈?你怎么来了!”
妇女见儿子一步步跑过来,直至跑到她面前,才伸出干裂的双手拉住他,才用一种悲恸而隐秘的声音说道:“你奶奶她……”
阿虎一听这话头就着了急,拽住她的手就向外引,脚步动得飞快:“奶奶怎么了!”
妇女悲哀地看了他一眼,泪沟的褶皱里晶亮,在太阳下反出一点光。
“她……她……她老了?”阿虎声音颤颤微微的,最后两个字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的一样。他似乎感觉到光影在重叠,耳膜一阵鼓噪。
妇女点起头,她拍拍阿虎的背脊,用上了无比哀婉的声调:“回去吧。”
“哦……哦……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木然地随着她的拍动向前抖了两下,“那我去跟老师说一声。”
于是杜彧就看见刚才还机灵得跟个猴儿似的阿虎,突然就像只失了魂的野鬼一般飘飘荡荡走到了他面前。他的嘴像金鱼一样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愣是没法出点声音。
“怎么了?”杜彧蹲下身问道,“你家里有事了吗?”
阿虎听见询问,才迟疑地点了头。他凑到杜彧耳边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话还没出口,鼻子就先抽了起来。
杜彧伸出手抚住他的发顶:“怎么了?”
阿虎又抽了两下,这才抖抖豁豁地开了口,声音也带上明显的哭腔:“彧……彧哥……我,我可能要请……请假了。”
“好的好的,这不是事儿。你先别哭,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杜彧隐约猜到了真相,安抚的语调却像是给下水口拔了塞子,所有的委屈和伤心瞬时争先恐后地奔涌进去,卷起压抑的漩涡。
“我……我奶奶……”
五年级的孩子能承受住什么,面对着生死的距离,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杜彧没再让他说下去,他侧身掩住阿虎的哭相,顺着他的背带他走出了教室。
陆寅柯已经在外面等他了,身边就是阿虎的母亲,两人明显是沟通过的模样,神情肃穆得令人心寒。
杜彧和他的眼神有瞬间的碰撞,陆寅柯轻轻点了头,一切都不言而喻。
“阿姨,请问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杜彧指尖用力,阿虎受力向母亲走去。
妇女大概是没想到支教的志愿者会如此友好,一时慌了神:“这……这哪好意思……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还要上课呢……”
“没事的阿姨,阿虎是我们的学生但更是我们重要的弟弟。我们这里人多,不会耽误的。”
陆寅柯听到这句飞快抬眼扫过了他,但立刻又垂向地面。
“实在谢谢你们……但真不用了,”妇女感激地说道,“这事儿晦气。”
“我们想去陪陪阿虎,有个人能哭一哭也是好的。而且……”杜彧指了下陆寅柯,“他力气大,能干体力活。”
怎么突然就扯上了自己?陆寅柯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在这种场域下也只能配合地点起头:“对,免费劳力。”
“你们……真的不介意?”妇女带着质朴的无措,“事情确实太多,能来的话真的帮大忙了。”
“真的没事,我们……”
“喂!阿虎!”一道女声嘹亮地响起,打断了杜彧的陈述,他不由自主回头看去。
那是陆筱鸥,她今天穿着花裙子,姜黄色的裙摆上是嫩白的碎花。她手扶在墙边,没有拿最爱的小熊。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底难耐的顾虑促使着她跑了出来,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降临了。
阿虎听见那道近来分外耳熟的声音叫他,忙拿手肘揩过泪佯装镇定地回喊道:“干嘛!”
他心想如果那女孩这次也准备一如既往地嘲讽他,那他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但他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声音响起,终于气急败坏地转回身。
“到底干嘛啊!”
意外的,他看见陆筱鸥用手攥住了裙角,不知为何眼里也是晶亮的。
她哭了吗?她好像哭了。
她又哭了吗,她真是个爱哭鬼!
但她为什么要哭啊,该哭的人是他才对吧?
小少年心里烦闷而复杂地想着,嘴上却停了下来,语调也带上一丝尴尬:“你究竟有什么事啊?”
陆筱鸥一听,赶忙用手揉了揉僵硬的面颊。接着她猛吸了一下鼻子,脸上绽出一个稀少而勉强的笑容。
“你要回家了吗?记得带点玉米糖回来啊!你答应过我的!”她撑着腰摆出了一副高傲的姿态,跟所有与他打闹的日常一样,“要甜的!”
第32章 漏光
他们跟着妇女走了五十多分钟的山路,穿过别人的院落,熟络地互打招呼,为了抄近道,跨上条缕状的田垄。
走在只容一人通过的土堆上,缺乏黏性的砂石因为人类的踏足而畏惧地向下滚落,最后躲进了白菜翡翠般的叶褶里。
农村里挨家挨户都建有鸡笼,栅栏是发黄的竹竿,透过缝隙能看见高傲抬腿向前迈步的公鸡,脖子随着步频一震一震地抖着,母鸡蜷在地上惬意地眯着眼,鼻尖传来骚臭的气味。
“我听虎子说你们是大城市来的,农村条件差,实在是委屈你们了。”妇女引着他们走进一扇破旧的铁门,三幢屋子分别排布在东西北三个方位,倘若不是因为过于鄙陋的木质屋顶和门窗,倒像个大户人家。
“这三幢房子都是你们家的吗?院子真大。”陆寅柯说。
“算是吧。以前爸在的时候,前面那屋还是住人的,后来他不在了就闲置下来了,还是爷爷那辈留下的。中间这屋是爸妈住的地方,右边是我们家的房子。”
“不好意思,让你提到伤心事了。”杜彧拦下还想张口的陆寅柯,眉目低垂。
“没事没事,事情都发生了也没别的办法。”妇女淡然地笑笑,“农村就是这样,房子不值钱,谁家都是大房子。”
“可房子再大又有什么用呢?人都走了,越大心里越空。”她眼眶湿润起来,终于岔开话题提溜起儿子,“唉不说了,你们去我那屋吧,客厅的方桌上有零食。虎子,带老师们吃点东西去。”
阿虎点了一下头,但又摇了起来,他拽住妇女的手,无助的模样像只无法站立的羔羊。
“奶奶呢?我想先去看看奶奶。”
妇女叹口气,无言地牵住他走进里屋,领他到了床边。
床上躺着的老人神情安详,眉骨处却有干涸的血迹,一点点,却直接促成了她的死亡。
阿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跪在床边握住老人枯槁的小手。时间太长,那手已经凉了,炽热的心脏不再跳动,余温渐渐消逝在尘埃里。
杜彧和陆寅柯站在门外并不走进,他们越沉默,阿虎的哭声便越发鲜明。
这间屋子进来就是厅堂,厚重的木门还配着插销作锁,销是块沉甸甸的木头,把销往里一推,大风也吹不开。正对门的墙上贴着幅挂画,色彩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但隐约还可以分辨出是幅松鹤延年。
木桌的塑料小碟里还摆着花生和柑橘,墙上的年历正翻着今天的日期。陆寅柯凑近了看,下面两行小字上写着:宜嫁娶、祭祀、入殓、安葬,忌移徙。拿指尖从上面按过,仍平静无波的心绪让他焦躁地皱起眉,他明明知道是该沉重才对。
这里的房子顶都很高,明明是两层的格局,却只用房梁接起。屋顶有片瓦掉了,应该是刻意为之,因为有玻璃填补了空档。苍白的日光从那片玻璃投射进阴冷潮湿的屋内,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打下些许光影。
杜彧追随着光,探出一只脚,于是光在他的鞋尖流动起来。
一只灰黑条纹的猫突然从房梁上轻巧地蹿了下来,它歪头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又蹿上另一端的房梁。
门内的哭声没有停歇,少年的嚎啕与妇女的哽咽混杂在一起。门外是两个沉默的过客,他们无权踏足他人的世界。
“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脆弱,一个跟头就给摔没了呢?”陆寅柯坐在条凳上低头剥花生,脆壳和红皮被他轻轻碾碎了撒落进垃圾桶里。
杜彧撕开一颗玉米糖含进嘴里,是硬糖。他用舌头卷着,口腔的高温将它融化成甜腻的糖水,顺着舌根滑进喉咙里。
“人老了,更何况磕到的是脑门,当时就昏迷了,走得很快。”
“我在日历上看到今天宜安葬,她不会是……”
“陆寅柯。”杜彧淡淡地喊住了他,语气并不严厉,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但音调却是黯沉的,“不要开逝者的玩笑。”
“我错了。”陆寅柯点头。
他捞过杜彧的右手,用掌心托住,另一只手把剥好的几粒花生都一股脑儿地滚了进去。他还没来得及撤回手,杜彧就反手一扣,又悉数还给了他。
“我嘴里有糖。”
“哦,那好吧。”他把手微微蜷起,干脆利落地往自己嘴上一贴一倒,浑圆的花生粒就都滚上了舌尖。
好歹是杜彧拿过的。
他一边暗自窃想,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右看去。
正好,妇女朝他们走了过来,本以为只是路过,没想到却是定定地在他们面前站住了。
“能帮忙拿个东西吗?”她问,“有点重。”
要拿的东西是口棺材,生前就打好了的。
黑色的木质棺材十分笨重,就放在左边屋子的阁楼上,在老人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放着。
遗照也是早就照好了的,黑白却带笑。
原来还只能孤零零地摆在里屋,现在好了,终于能正大光明拿出来跟她家老头子一起并排放着了。
那么大一张大头照,还用黑框裱着,不知道她在无数次经过自己时,都会想些什么。
杜彧因为身子板单薄,被排除在了苦力之外。黑色的棺材由阿虎的父亲跟陆寅柯一同抬下来,抬下来放在大厅的正中央。
但他也没闲着,被委托的任务是爬着梯子到房梁上扎白布。四四方方的白布,从房梁一直垂到下面,盖住房屋一半的高度,上面是黑墨大写的“奠”字。两边还各摆了挽联,写着“昔人已去,风木与悲”。
横幅下是张桌子,上面逐渐摆上了餐食和香烛。而棺材,就正放在桌子后面。
妇女开始弯腰在棺材两旁的地上铺稻草,厚厚的一层。
“这是……”陆寅柯迟疑地开了口。
“铺层稻草,跪着不疼。”妇女回道,“农村习俗多,守灵时儿孙辈要跪一天呢。”
“嗯?”他怔了怔,“那明天才下葬吗?”
“对,要等明天正午十二点才能送去火化,在这之前都要跪着。”她看了眼桌台上放的小钟,“其他几个孩子都还没回来,估计过一会儿也快了,不然也不会麻烦你们,实在是辛苦了。”
“那个……现在天也不早了,我让虎子送你们回去吧?”妇女边说边把一旁的阿虎往前推去。
“不用不用,我记得路,让阿虎在家里好好呆着吧。”杜彧拍拍阿虎的肩膀蹲下来,“那老师明天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好吗?我知道这事很困难,但是坚强点。”
阿虎眼睛已经哭肿了,像两个椭圆的核桃,杜彧忍不住用拇指在他平日里那双明亮的眼睛上蹭了两下。
“我……我没事的,你们真……的能找到路吗?要不……我还是送送你们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不就姓陆吗,小陆小陆,永不迷路。”陆寅柯眨眨眼,“实在不行我就现出我的真身,我跺两下地土地公就要跳出来侍奉了。”
阿虎听得一乐,破涕为笑露出两颗门牙。
“那我就真不送啦,今天实在谢谢你们了,明明是我家的事情……”
“哎,这话不对了,既然是我陆寅柯的弟子了,那跟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应该多互相帮助。”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还可以补充点什么,垂下的视线不知是在看谁,“你看,我跟你玉玉哥哥也是一家人。”
杜彧抬头毫不留情地:“谁跟你一家人。”
“但你看啊,你跟阿虎一家人吧,我跟阿虎一家人吧,根据等量代换,我们四舍五入不也是一家人吗?”这似乎是个关键问题,他反驳得异常严肃,“而且杜悠还认我做哥了呢,我们关系这么近,不是一家人是什么?”
“强词夺理。”
杜彧最后又摸了两把阿虎毛绒的小平头:“那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阿虎堵着鼻子沉闷地“嗯”了一声,可还没等杜彧转回身,却又飞快拉住了他的手。
“彧彧哥哥,能帮我个忙吗?”他拽了拽杜彧手臂示意他蹲下点,随后便一只手拢在嘴边凑在他耳旁悄声问道,“那个……帮我带点玉米糖给陆筱鸥好吗?”
“你说说看,这不是伟大的爱情,又是什么?”陆寅柯今天也穿的运动短裤,没有裤兜,他只能委曲求全地把手抄在胸前。
“肤浅,”杜彧回他,“你这狗脑袋里天天就想这些事吗?”
”没,哪敢啊,”他回得顺嘴,“我只想你。”
杜彧冷嗤一声偏过头去,面向了落日。
那是多么冰凉的落日,不会因为人间冷暖耽搁一刻。
但它又是那样炽热,燃烧着永恒。
“喂,”杜彧又叫住了陆寅柯,用的是代词,似乎在某个落日时分也这么喊过,“你们家,如果有人去世了,会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