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寅柯没回答,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着,脚步声沙沙作响。
“你,”他开了口,或许是黄昏过于压抑,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有几丝疲惫,“能不能别再这么叫我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怎么喊我,但我也是会累的啊。”
杜彧的脚步顿了两下,越走越慢,最终完全停了下来。
陆寅柯也收回迈出的步伐,他看见杜彧转身面向了他,是映着光辉温暖的眼眸。
“陆寅柯,”他轻轻吐字,涟漪般荡开,“我知道了,对……”
他似乎是要道歉,但还是收住了,或许同时收住的还有他那颗高傲的心脏。
“啊呀啊呀,行了行了,别什么事都这么认真行吗!我们都是朋友了,我跟你开玩笑呢!”陆寅柯见他真照做了,自己反倒尴尬起来,怪不好意思地挠起头发,“还不是随便你喊!”
杜彧蹙了下眉,或许是在想这人怎么这么难对付,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点是我做得不好,我改正。”
“你怎么这么小心翼翼的,不会是PTSD吧。”陆寅柯嘟囔了几句,低头状似不耐地拉起他的手腕,温热通过掌心流淌进身体里,“赶快走吧,天要黑了。”
杜彧就这么被他拖着往前走去,也忘了挣脱。
他无意识地盯着陆寅柯和他手腕连接地方看了许久,视线再慢慢上移到那人因为背光而坚实的背影上,终于慢慢收回了手。
第33章 安葬
第二天,杜彧他们特意挑了正午十二时后才动身,走的昨天那条老路,到的时候正巧碰上阿虎家里人开车回来。
杜彧看见车上驮着的棺材露出疑惑的神情,火化完难道不该只剩一个骨灰盒了吗?
那么小一个骨灰盒,就承起了一生的重量。
那么小。
关进不见光又昂贵的墓地,一生就结束了。
“嘿,”陆寅柯在他眼前招了两下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们都下车了。”
杜彧这才如梦初醒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过去吧。”
棺材又被放回了原位,阿虎恹恹地坐在条凳上,双眼无神地平视着前方。
“阿虎,今天怎么样?”杜彧走过去询问道。
阿虎迟钝地转过脑袋,表情是空洞且脱力的,直到看见两位哥哥的脸闯入视线,才逐渐勉强自己打起了一些精神来。
“啊,你们来啦。”他说得有气无力的,“我以为你们今天不会来了。”
“这是?”硬朗的男声闯进来,除此之外一只手也搭上了阿虎的头顶。
“叔叔,”阿虎朝上看着喊了一句,“这是过来支教的老师哥哥,昨天你们不在的时候帮忙搬了棺材的。”
被叫做叔叔的男人神色一僵,随后极其公式化地伸出一只手。
“你们是哪个大学过来支教的?”他问,“昨天谢谢你们帮忙了。”
这个男人虽然也穿着孝服,但只是松松垮垮在外面套了一下,露出腰间半截爱马仕腰带,银亮反光。
杜彧低头看了眼那人伸出的手正欲相握,却被陆寅柯抢了先。他脸上扬起友好的笑容,一边说着“我们是N大的”一边同那人不轻不重地握了两把。
“N大啊,那是个很好的学校啊,在全国都能排得上前几吧?”男人听见他们的学校眼里闪过光芒,“要是我女儿也能考上那里就好了。”
“令媛多大了?”杜彧问了一句,是礼貌的客套。
男人扯扯孝衣上的麻带,故意让爱马仕的标志露出来得又明显了一些:“还小还小,才一年级,但这事儿总要早做规划,毕竟十几年很快就过去了不是吗。”
“哈哈,您说的对。”
平静无波的笑声来自陆寅柯,他皮笑肉不笑地挑着嘴角,眼尾却下撇着眯起,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神态。
杜彧皱着眉瞄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是官场打拼惯了,圆滑得像只狐狸。他察觉到陆寅柯语气里的敷衍和不以为然,便连忙拍起阿虎的脊背:“虎子,别愣着,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啊,赶紧带他们去你屋里歇歇啊。”说完这句他又看向杜彧,赔起笑脸,“晚上就在这里吃个饭吧,我让阿虎她妈做顿好的招待招待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杜彧下意识摆起手,“我们就来看看阿虎,过会儿就走了。”
“真没事,”那人说,“晚上家里还请了人来唱戏,多待会儿吧。”
“唱戏?”
“因为妈过世有八十三,过了耄耋都算长寿,算是桩喜事。”
“对了,你看……”那男人突然偷偷摸摸靠了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能加个微信吗?我看你们都这么出色,有机会还想向你们讨教讨教学习方法。”
“这……”杜彧勉拉扯出一个笑,“可我们年龄差距太大了,提供的意见都过时了,可能不具有适配性啊。”
“没事没事,优秀学生给的意见无论如何都会是优秀的,总会有用的。”男人面露急色,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去抓杜彧胳膊,“很快的,我扫你。”
那指甲眼看就要碰上杜彧皮肤了,万一太用力可能还会磕进一个印,讨人厌的,属于他人的印记。
“不急,您看扫我怎么样?我俩都一样的。”一只手穿过风抓了出来,力道强硬又嚣张,正正扣在男人伸出的手腕上。
说话人面带微笑,但细长的眼俯瞰下来,带着压迫与轻蔑。
“行行行,”男人一看软柿子捏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边输着好友申请边给自己找台阶下,“唉我只是感觉那位小兄弟跟我家女儿有点像,白白净净的不爱说话,学习方式上应该也会有那么点共同之处……”
“嘁,”陆寅柯跟着阿虎走在回屋的路上,他不屑地小啐了一口,“你那二叔什么人啊,也太油腻了。”
阿虎抬脚跨进门槛,默不作声拿出玻璃杯给他们倒茶。他举着一个半人高的塑料水瓶,拔下木塞,水蒸气奔腾而上迷住他的眼,他紧眯着晃动了两下身躯。
“我来吧。”
杜彧从他怀里接过热水瓶,水汩汩倒进玻璃杯里,声音由浅显到满溢。
墨绿的茶叶从杯底轻飘飘浮起,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当年考了个专科学校考出去了,现在在城里工作,很少回来。”阿虎塞上盖子把水瓶放回原处,转身找了个矮凳坐了,“昨天他把我妈骂了一通,质问她怎么没照顾好他妈。”
阿虎神情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不关于己的事情。
“怎么能让老太太一个人走出来,你干什么去的。”
“老太太磕了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连抢救都做不到。”
“你这个儿媳怎么当的,老太太当年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对她。”
他木然地复述着二叔的话,直到末了才略微叹出一口气。
“他心疼他的妈啊,可谁来心疼我的呢?”
杜彧睁着一双如墨的眼盯着阿虎落寞的侧影看了半晌,他抿了一口冒着热气的淡茶,滚烫的茶水从唇间印染开来。
“你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哑,磁性的说服力,蛊惑人心般的。
“我?”阿虎笑得有些悲凉,但他还是强打起了精神,重新用一种振奋的语调,“我不行啊!我又蠢又笨,农活也干不好,学习也学不好,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我……”他沉默了片刻,“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
“在我妈被骂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冲上去告诉他我妈平时有多辛苦多忙碌,更别说指责他的不孝了。”
“我只能在背后偷偷听着,再在暗地里偷偷抹眼泪。”
“我是个废物。”
“没有像我一样差劲的儿子了。”
“我是个废物。”
杜彧把玻璃杯叩到桌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他似有似无地叹口气,拍上阿虎的脊背。
“你不是,你还那么小,还没有能力保护他们,这并不是你的错。”
“你很聪明,千万别因为一时的无措就开始自轻自贱,放弃未来的无限可能啊。”
“唉你说什么呢,跟小孩子别灌鸡汤,说点干货。”陆寅柯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伸手推了一把杜彧,“你听我的,我告诉你。”
“这时代拼的不是体力,”他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上方,“是脑子。”
“还不懂?那我再说白一点,”他每个音都拖得很长,像是要凿进阿虎的脑袋里,“学习。”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柯基哥哥这次倒是没说错。”
杜彧突然挑起一个略带挑衅却又耀眼的肆意笑容,那是似乎只在陆寅柯脸上才显露过的神情。但仔细一看,却又是说不出的合适,仿佛生来就该是如此。
“我们带过的学生一定是最优秀的,”他捏了一把阿虎婴儿肥的脸蛋,“让你二叔对你眼红。”
午后三时许,棺材又被抬了出来。
老太太的儿孙辈全长长跪成一条竖线,沿着马路一字排开。后面跟着五六个大汉用木杆挑起棺材,还有一堆捧着生了垢的黄铜短中长圆号的奏乐人跟在最后。
这是要下葬了。
抬棺材是个苦力活,中午吃饭就全都打点好了,该塞钱塞钱,该敬酒敬酒,怕的就是抬到一半拍拍屁股走人了,算是最重要的一环。
抬棺材的走了,前面的儿孙辈才能走;抬棺材的累了歇了,儿孙辈就要安安分分跪在前面。
那些吹着短中长圆号的,此时也不能奏哀乐,反而是要奏些快板,好让那些抬棺材的多些动力。
至于那些辈分远的,或是不相干的,用四轮拉了去,也都是可以的。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上了一个小土堆,土堆旁是松软的砂石。
抬棺材的撂下担子,改用锄具。用四齿的钉耙把土都耕开了,用大铲把土都运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体窟窿才显在了眼前。
先是炸炮,噼里啪啦震得耳膜颤动;然后是放棺材填土,骨灰盒就在棺材里;最后阿虎的大姑妈,也就是奶奶的大女儿开始分米,一把一把抓着塞进人的手里。
杜彧和陆寅柯也被分到了许多,捧在手心里,寓意着平安顺遂,他们都转手交给了阿虎。
晚饭并不是阿虎妈做的,而是在一个摆了十多桌的大平房里一起吃的。
人多,杜彧便也没什么所谓了,跟着陆寅柯坐在了一条凳上,紧挨着的。
“小伙子来支教啊?”乡亲十分热情好客地开了一瓶啤酒,“喝酒不?”
陆寅柯笑嘻嘻地把纸杯递上去接酒,还顺便回头问杜彧:“你喝不?”
“不喝。”他往桌上望了两眼,桌上除了啤酒还摆着一瓶白的和一瓶椰奶,“我喝椰奶。”
“噫,喝啥椰奶啊,真男人就要喝酒!”陆寅柯单手握拳。
“两杯倒,是挺男人的。”杜彧凉凉回应。
“是啊!小伙子你说得不错!”乡亲突然收回了倒酒的手,转身重新拿了一个纸杯出来,“那来两杯白的吧?”
第34章 星海
陆寅柯最后在白酒面前认了怂,一拍脑门哎呀哎呀地就叫了起来,扯着眉头说忘了自己还要开车,神情慌乱得煞有其事似的,完全忽略了自己唯一称得上车的就只有那辆电动小三轮。
为了使谎言看上去更加逼真,原来啤的也放到一边不碰了,杯里跟杜彧一样乖乖斟起了椰奶。
“车呢?”杜彧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陆寅柯抹抹嘴角笑出一个褶:“怎么,你想跟我开?”
杜彧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向他,瞧见那人不怀好意的神情又突然明了似的快速转了回去。他用筷子戳起碗底,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咳,“吃饭。”
和城镇比起来,农村里的菜色绝对是丰盛的。一张一平见方的木桌,能轮流摆上十几碟,荤素均衡得不行。
芹菜炒猪肚、香菇肉圆、糖醋排骨、咸鸭咸鹅、老母鸡汤……
陆寅柯厚着脸皮吃了好几块糖醋排骨,跟大部队回去的时候一直对着杜彧疯狂赞扬,二十年没吃过肉似的。
阿虎家门口,请的戏班子已经到了,人数不多,就四五个,正坐在前屋的台子上化妆。
高台上还摆了张电子琴,黑色的线弯弯曲曲连起音箱。地上有盏不断变着色彩的圆灯,是迪厅里迷幻的光景。
它闪耀着蹦跳过贴着挽联的白色花圈,蹦跳过燃着灰烟的烧纸锅,蹦跳过正门房梁下白布黑字的大“奠”,使地面干瘪的稻草也光怪陆离起来。
画面矛盾又和谐。
唱戏的人有两男两女,还有一位负责配乐。戏子们在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白得像堵蜕皮的墙。
小旦倒还好,描眉眼影抹腮红,抿一抿唇,依旧是个艳丽女子;而那小生呢,其实都是三十好几的青年人了,身材也壮实,虎背熊腰配上因带妆而略显妩媚的脸,怎么看怎么奇怪。
“你都不用化妆,上台就能唱。”陆寅柯在杜彧身后悄悄开口。
“闭上你的嘴。”杜彧回道。
电子琴的声音通过音箱被无限放大,传到很远的地方。戏子们也不脱衣,宽大的罩袖和长裤套在外面就咿咿呀呀地开了口。
杜彧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他环顾一圈,也只能看见同样呆滞而茫然的脸,看来大家也都同他一样。
但听也能听出来,绝不是正点有名目的戏曲,声音也是凄切哀婉的。捧着个竹篮放在地上,摆上祭奠用的烛台,还是在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