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映?”他脱口而出。
说完他立马皱眉,下午那会儿似乎默默念过这名字,还念了不止一遍,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喊出来了。
幸好是个聋的……好像不能这么幸好。
闻清映眨眨眼。
陶令松了一口气,欺负别人听不见,小声说:“真他妈吓到我了都不出声的,以为鬼呢呵呵不要误会我一点也不怕鬼我就是怕陶君。”
闻清映放开扒拉着侧柏的手,走到他面前,顺手拍了拍身上。
“你怎么在这儿?”陶令一字一顿地说。
甭管他会不会读唇语,说慢点准没错。
刚开始的惊愕过后,闻清映快速恢复了平静,看到陶令在说话,他朝着身侧指了指,后又掏出手机来打字。
屏幕散出微光照亮他的脸,不等陶令细看,手机已经支到眼下。
记事本上写着:“好巧啊,我记得你,下午买花的先生。我来看我妈,从小路穿过来的,对不起,吓到你了吗?我以为这个时候墓地里没人。”
“没有没有。”陶令冲他摆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映临澄渊,孤啸跻绝岭:周密的《感秋杂兴十解》其一。
第3章 花盆
“走吧?”陶令说,说完想起来闻清映听不见,于是指了指面前的路,简单做了个请的动作。
闻清映看着他,轻轻颔首,却没动弹。
墓间的小路只能供一人过,陶令顿了顿,先他一步朝外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柏林中间穿行,路过一座又一座坟台。踏上了有灯的大路,陶令礼貌地放慢了脚步,闻清映跟了上来。
顺着依矮山而建的阶梯下行,天早已黑尽,四周只有风声,就好像整个陵园就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刚开始陶令还觉得有点不自在,毕竟是个陌生人,寒暄吧很讨厌,不说话吧很奇怪,但是半分钟后他猛地反应过来,闻清映是个聋哑人。他的安静跟别人的安静不同,至少不尴尬。
想到这一点,陶令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快到出口的时候,陶令习惯性地走了最右边,远远绕开守墓人值班的屋子。闻清映没有作任何反应,只是跟他一起走。
直到站在马路边,陶令才想到一个问题。
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副滑稽的景象,闻清映坐地铁的时候因为听不到关门的警报声,一脚踩过去结果被门夹住后背的衬衫,两只长臂在空中徒劳地挥着,神色无主形容憋屈。
有点好笑,而后陶令给了自己一串省略号。
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打字,闻清映知道他要说话,也就那么等着。
“你坐交通工具方便吗?”陶令把手机支到他面前让他看。也就是这一瞬,他突然发现闻清映是真的很高,目测得比自己高上半个头。
闻清映看完那句话点点头,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写:“但是我今天不回市里,这里离圣女乡很近,我明早从这里走,进货。”
圣女乡是市里最大的鲜花种植基地,背靠着一座古镇,里面有个非常大的花市,也算是个有意思的景区,陶令有时看完陶君了也会去逛逛。
他此时面上没作反应,只是心道身残志坚啊身残志坚。
闻清映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打了一串字,托着手机给他看:“我还好,生活很方便的。谢谢先生关心。”
陶令意思性地笑了一下。
进行完这无声的交流,双方挥手作别。
陶令去坐公交,拐了右手边的路。走上公交站台,侧头,正好看到闻清映在不远处等红灯。
青年立在路口的灯柱下,侧脸沉静,身姿挺拔,周身被笼上了一层微光。
回到市里,陶令在楼下草草吃了些东西,回家开灯的同时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屋里自然是没人应的。
照旧先处理了一下工作邮箱,洗完澡熨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刚刚躺进被窝,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同一届留任的同事,在外语学院上班的。那头说:“令哥,借一下你的身份证号和银行卡号,项目报个账。”
陶令看了一眼,回复:“不借。”
草草刷一下微博,朋友圈从头划到尾,以确保自己还是个有信息渠道的现代人。虽然很多东西看不懂。
紧接着关机躺尸。
两个小时之后,陶令恼火地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太困了,困到打哈欠时的眼泪狂飙,但就是睡不着。
还以为去了陵园这么累能安一下眠,白跟陶君说那么多话了。
“陶君你不行啊。”陶令骂骂咧咧地开壁灯,摸了眼镜戴上,下床,在桌上抓了两本书缩回被窝。
他也没看封皮,只随手翻开其中一本,看到自己以前勾画过的一句话:“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废话。
扔掉翻开另一本,另一句标记过的映入眼帘:“或以寂寞在人间。”
陶令拿着书愣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吐了一句:“我怎么这么爱画线?”
他想了想,疲惫地把书扔回桌上,长叹一口气,趿拉着拖鞋去找安眠药。
第二天上班依旧是在处理保研复试的事情,拿到了整理好的成绩,要准备公示,还要给学生发线上通知,准备确认录取名单和后续的相关事宜。
下午上班之前陶令先去了校医院,神经内科相熟的医生一周就来上这么一回班,其他时间都在外面的医院,懒得跑。
没想到去的时候医生还没来,只好先挂了另一个的。
听到他说要开安眠药,年轻医生摆摆手:“老师,校医院这么大点儿,安眠药我不敢给你乱开,要不你等白医生上班的时候再来吧?”
陶令:“我这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再等就是下周了,你先帮我开着,到时候我跟她说。”
医生想了想:“要不我先给你开点清火的药?”
陶令:“……”
看着对方询问的神色,他无奈地推了推眼镜:“那顺便开点感冒药吧,着凉了。”
终于折腾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前陶令先去了卫生间,出来后习惯性地绕到了宗教所背后,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朝外看。
马路拐角处的花店开着,就在陶令望过去的时候,一辆跑车停在了店门口,一个漂亮姑娘从车上下来,踩着细高跟进了店。
陶令倚在窗边,一手轻轻转着戒指,一边闲闲地看花店。这处相对来说有点高了,视线被店面上的遮阳篷布一挡,陶令只能看到两个人的下/半身。
闻清映现在说不定正在费力地帮姑娘包花。
站了一会儿陶令转身,因此没能看到接下来的场景——那姑娘怒气冲冲地出店门,走的时候还撞倒了门口的几盆小月季。
收拾好包,陶令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下楼,又被一位老师堵着问问题,二十分钟后才出了校门。
过了马路上人行道,他一眼就看到闻清映蹲在花店门口。
闻清映正拿着一把小铲子,把一堆土朝着几个小花盆里铲,旁边放着根上带土的月季,还有一堆碎瓷片。
“怎么了这是?”陶令走近了,问。
闻清映自然是没反应的,依然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做事。他腿太长了,蹲起来膝盖显得很突出。
陶令提了提大腿处的裤管,蹲到旁边。
闻清映顺着他身影的出现眨了一下眼,抬头看到是他,他顿了两秒,忽然笑了一下。
这是陶令第一回 看到闻清映笑。
他本来以为太好看的人多是不能笑的,因为笑起来也许会打破五官的平衡,轻的是仙子坠凡尘,严重了说不定要出现幻灭的惨剧。
但是闻清映不一样。
闻清映不笑的时候是平和的,但莫名有点不太近人情,此时却眼睛微眯,眉心舒展,嘴稍稍咧开露出两颗小虎牙。比不笑的时候更显真。
陶令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光晃了一下。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不咸不淡的,却正好是陶令觉得舒服的方式。
闻清映低头继续做事,陶令的视线顺着他动作往下落,本来已经很快地路过他侧颈,下一秒却又移了回去。
那侧颈上有几道深深的红痕,破了皮,细看甚至凝了一点血,像是被人挠的。
去你妈的清火/药,今天应该买清创药。
陶令不由自主地抬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为道”那句话,《四十二章经》里的,上清经里也有。“寂寞”那句是《神仙传》的。
第4章 碘酒
手伸到一半顿觉不妥,陶令拍上了闻清映的肩膀。
闻清映再次抬头,脸上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跟人争执过的样子,只是认真地看着陶令,在等他的意思。
陶令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指自己的侧颈,又指指他的伤。
闻清映神情毫无波动。他手上沾了点泥土,没去摸自己的脖子,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眉心,又笑了一下。
行吧。
陶令心知他自己有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低头看他翻栽月季,看着看着问道:“怎么摔碎的?”
当然得不到回答。
陶令继续说:“我想想啊,我刚看到有个姑娘进了你的店,是不是你女朋友?你们吵架了?你脖子是她挠的吧?小姑娘劲儿挺大啊。花盆是怎么摔的?你摔的还是她摔的?小伙子脾气不能太暴躁了。”
“真可惜,”他看向一旁的碎瓷片,“这两个花盆应该挺好看的,天的颜色,古代把这种蓝叫天青色。”
“我真是无聊,跟听不见的人也能说得起来。”陶令叹了口气,“我得回去写报告了,加班。还有一篇要投给宗教学会议的论文没写,还得做后半学期的课件,有门平台课得上。”
说是这样说,说完却不动弹。
月季被重新种回花盆里,乍一眼看不出被蹂/躏过,只是如果一细看,还是能发现边缘处两朵花不一样了。那花边好像在地上蹭过,有了点轻微的折痕,因为花瓣太薄而且是白色,折痕处的组织看上去就是透明的。
可怜兮兮。
而且透明的痕迹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乌。
不仅可怜兮兮,还脏兮兮。
陶令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闻清映用手指碰了碰那花边。
他抬眼,看到闻清映盯紧了花不放,好像是在出神,心里不由得更确定了,刚才那姑娘应该就是他女朋友,俩人可能是闹矛盾了。
“走了。”陶令站起身来。
闻清映仰头看着他,神情茫然,眼神清亮。陶令顿了一下,心说跟这花一样可怜兮兮。
他掏出手机来打字。
“你脖子上的伤口要处理一下吗?”
闻清映看清了他递过来的话,抱着花站起来,身高差让陶令一下子觉出了点压迫感。
陶令虽然不壮,但好歹也有一米八一,加上不太爱笑,平时只有他给别人压迫感的,哪能轮到自己被压迫。此时的状况忽然让他有点恼火。
去他妈的可怜兮兮。陶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又接着打字:“需要我帮忙吗?我要去街尾的药店买药,顺便帮你带碘酒和创可贴。”
闻清映垂眼看着他手里的袋子。
校医院开药是不给袋子的,陶令刚才走之前随手在办公室拿了个旧的,上面确实印了大药房的字样。
他面不改色,继续写:“我刚想起来有样药忘记买了。”
再次把手机递过去,陶令倏地发现闻清映身上围了个半截的围裙,藏青色的。
人高马大的男人戴个围裙,场面看上去竟然毫不违和,甚至连围裙都变得有点好看起来。
就在陶令佯装不经意地打量人时,闻清映把花放在了架子上,而后他在围裙上拍了拍土,四下看了看,似乎是想找手机,一时间却没想起来搁到哪里了。
陶令见状有点不耐烦,也不打字了,管他听不听得见,直接说了句:“等着。”
出门的时候陶令猛地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觉得自己是个傻逼的陶令跑到了药房,里面人太多,买了东西出来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陶令忽然不想进去了。
犹疑了一瞬,他住了脚。
花店门口站着个男生,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了一支玫瑰,正仰头看着闻清映,身子左右摇摆着,姿态像极了在撒娇。
“哥哥你再帮我挑一朵吧?”
陶令站在后面,看到那男生伸手要去碰闻清映,闻清映往后一让,自己抚开了肩膀上的一片花叶。
死小gay。
陶令走上前去,闻清映看到他,笑了一下。
那男生转头看到一脸漠然的陶令,皱了皱眉。
“客人,请问要买花吗?”陶令推了推眼镜,“我弟弟听不见。”
“听不见?”男生一愣,“我说呢。”他看上去有点不爽,但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翘着兰花指,从花桶里再抽了一支玫瑰。
闻清映指了指玻璃门上的收款码,而后立刻看向陶令。陶令触到他目光,竟然觉得这一望有点眼巴巴的意思。
他心领神会,从男生旁边擦过,进了店。
等了两分钟,外面的客人走了。
闻清映后脚进来,拉出桌边的一张椅子,示意陶令坐,自己去了店面后头的水池边洗手。
“我说老板,您这桃花可太多了些。”陶令说。他坐在椅子上,隔着半开的小门能看到闻清映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