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刚拿本不久,开的不够熟练,可为了讨弟弟开心,还是把油门踩到最大,温元嘉在旁边手舞足蹈,扒着车窗往外面看,看着看着看到雪花,莫名悲从中来,哇哇大哭:“呜哇——”
手下一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温衡咬牙切齿,想打舍不得下手:“小祖宗又怎么了?”
“想妈妈,”温元嘉贴着窗户,泪水在眼眶打转,“哥哥,想妈妈,想和妈妈说话。”
温衡胸口震动,不自觉拧动方向盘,向墓园方向开去。
夜深人静,雪大路滑,刮雨器拨出白雾,灯火在眼前摇曳,簌簌雨雪从天上坠落,淋漓覆盖视野。
温元嘉刚刚八岁,正是坐不住的时候,被哥哥和阿姨养的娇贵,这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忍不住抽噎几下,嚎啕大哭起来,温衡心急如焚,顾不得前方路况,探身过来哄他:“嘉嘉哭什么呀······”
环山公路狭窄黑暗,几盏灯火忽明忽暗,在远处摇曳生辉,背后喇叭不停,温衡转弯时心绪不宁,盲区处冲来一辆卡车,温元嘉尖叫出声,温衡下意识猛转,车头像个扁扁的玩具,被惯性猛推出去,重重撞上石壁!
温元嘉人小个头矮,当场被撞晕过去,铁皮沉沉挤压下来,扑鼻腥味汇成一片血海,将他整个埋葬······
他头被撞破,在额角发根留下长久伤痕,哥哥脊椎受伤,下半身失去知觉,右手神经受损,从此再也没法进修,做他最热爱的外科手术。
时光如梭,一晃九年过去,哥哥的神经恢复大半,可因为心理原因,还是没法做精细工作。
哥哥恨他怪他打他,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温元嘉没有半点怨言,全都受了下来。
父母伉俪情深,他是家里的灾星,妈妈因他而死,哥哥因他而伤,温元嘉觉得自己不该出生、不该长大,他是个行走的毒气弹,连呼吸都会伤害家人。
他从此不敢见血,害怕手术,报考时报了个和医学毫不沾边的专业,可还是被爸爸改了专业。
凉风从门缝拂来,烛火在夜色中摇曳,温元嘉攥住手指,指头勾住笔杆,额头埋在桌上,轻轻抽噎出声。
他很多年没哭过了。
此时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他悄悄蜷成虾米,嗓音埋在喉底,呜呜咽咽吐息。
声音似一缕游魂,在祠堂回旋起落,惊飞停驻的雏雀。
后半夜他浑身发抖,膝盖从麻至痒,从痒至疼,到后来失去知觉,成了硬邦邦的铜块,牢牢贴在一次,坠得浑身发酸。
地藏经抄了不知几本,到后来眼前发花,东西看不清楚,凌晨时大门被人推开,成佳快步进来,把他从地上拉起:“可以了,天都亮了,快起来吧。”
温元嘉动弹不得,被握住仍直不起腰,他嘴唇发白,低声重复:“成佳哥别碰我······ 我自己起来。”
他连打几个喷嚏,站起来两腿不像是自己的,颤巍巍握住成佳小臂,摇晃向外挪动,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温衡正在桌前看报,桌上摆着松茸海鲜汤,清甜香气飘来,可温元嘉根本不饿,他想回卧室休息,温衡放下报纸,凉凉扫他一眼,这一眼让他不敢再动,僵成直挺挺的木头桩子,呆呆站在原地。
“谁虐待你了,回家都不上桌,”温衡用眼神示意,“过来喝汤。”
温元嘉受宠若惊,小心翼翼过去,两手捧起瓷碗,逼自己全部喝光。
可端起汤碗的时候,红肿骨节突兀鼓起,指头都在发颤,汤水溅出几滴,半天喂不到嘴里。
“谁让你在祠堂待那么久,”温衡收回视线,手背撑起青筋,纸页簌簌作响,“再这样自作主张,下次别回来了。”
第31章
成佳无奈了。
假期开始之后,温衡心神不宁,一天有大半的时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石子路,似乎在等待什么。
要他吃饭他不听,要他喝水他不听,要他给弟弟发条信息······成佳摸过老虎的尾巴,可不敢再摸第二次了。
担心全都写在脸上,还用报纸挡着,如果温元嘉抬头看看,估计要扑过去大哭一场。
成佳被这兄弟俩夹在中间,劝这个不行劝那个不是,只得出去盛碗米饭,放在温元嘉桌前:“嘉嘉吃点主食,只喝汤吃不饱的。”
温元嘉胃里难受,喝汤都是噎下去的,不忍驳了成佳哥的面子,硬是咀嚼几口,把碗筷放回桌上。
“吃饱了,”温元嘉毕恭毕敬鞠躬,退后两步,“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整理东西。”
没等两位哥哥回答,他匆匆转身跑掉,回二楼自己的房间,摊开被褥进去,把自己埋在里面。
他的后颈隐隐作痛,眼前黑雾弥漫,担心留的久了,要没法控制自己。
他不想倒在地上,躺到第二天早上,给哥哥们增加负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糊睡过去了,梦里掉进一片火海,热度炙烤上来,烫到脚底发麻,皮肤被火舌舔过,后背在铁板上烫烧,他打个滚撞到什么,那股热骤然褪下,化为层层坚冰,他被拽进冰洞,在里面哭泣打滚,整个人冻到僵硬,口唇哆哆嗦嗦,不自觉呻|吟出声。
快要冻僵的时候,额头被温热覆满,整个人被卷进被子,裹成一只蚕蛹,有人剥|开他的衣服,给他打了一针,针头入肉皮肤发麻,他想要躲开,手腕被人攥住,那只手五指细瘦,修长有力,握住他的时候,像个沉甸甸的铁钳,携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令他忍不住靠近。
他睁不开眼,思绪回到童年,身体抛开理智,驱使他趋利避害,向热源紧贴过去,牢牢抱住对方。
温衡坐在床边,被弟弟抱住腰腹,小孩子似的贴来,温热脸颊在腰上蹭来蹭去,揉出满头热汗。
他保持针头半举的动作,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硬待在原处。
成佳咳嗽两声,视线转向窗外,把轻笑憋回腹底。
温衡耳垂红了,眼珠转动几下,缓缓挪开视线,漫不经心吐息:“累了,今天不锻炼了。”
“知道了,”成佳接过针筒,悄悄走出房间,“那我先回去了。”
若是平时,他肯定会留在这里,但他知道这时没他比有他更好,不如先走为妙。
房间归于沉寂,温元嘉放松下来,埋在哥哥怀里,两臂紧紧搂着,像抱着心爱的玩具。
温衡垂头看着,掌心抬起放下,来回几次之后,覆上弟弟的头发。
他摩挲几下,触感比小时候**,眉眼全长开了,曾经抱着他嚎啕大哭的小孩子,快长成成年人了。
温元嘉小声哼唧,往前蠕动几下,要化为柔软的橡皮糖,在热源里融化成汁。
第32章
温元嘉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久。
烟花划过漆黑夜空,五颜六色的图案绽放出来,光芒落在眼底,遥遥沉淀下来。
他缓缓撑起身体,毛巾从头上落在腿上,摸上去还是热的。
温度褪下去了,衣服换成新的,汗津津的身体不再难受,连勃勃跳动的腺体,都偃旗息鼓缩着,不再折磨他了。
温元嘉靠在床头,被窝里有个塞进去的暖水袋,盖在肚子上面,他悄悄拿上来一点,捧在怀里抱着,像个护蛋的鸟妈妈,不肯丢掉小孩。
温衡坐在窗边,腿上罩着厚毯,捧着盛满热巧的瓷杯,吹出淡薄白雾。
温元嘉掀被下床,悄悄打个寒颤,蹑手蹑脚过去,抬头观察哥哥的表情,小心握住对方脚踝。
温衡没有低头,仍淡淡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元嘉鼓起勇气,慢慢向上揉捏,他学了不少护理学知识,力道适中手法到位,掌下的肌肉贴着骨头,只有薄薄一层,温衡面无表情,神色淡漠,这双腿软绵绵的,用多大的力道都没有感觉。
“如果让你选择,”温衡垂下眼睛,看向温元嘉的发顶,“不做医生的话,你会选择什么。”
“哥哥······我想不出来,”温元嘉吓了一跳,绞尽脑汁想着,“报志愿时随手填的,没有喜欢的事情,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退学吧,”温衡说,“不爱这个职业,没法对病人负责。”
退学了······能做什么?
温元嘉想不出来。
可离开学校,投入未知的行业,这种恐慌满溢上来,疯狂覆盖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如果离开学校······再也见不到邢烨了。
“不想退学,”温元嘉摇头,小声给自己辩解,“成绩······成绩很好的。”
“成绩好就足够了?”温衡摇头,探手覆盖上去,摸到弟弟额头,眉毛微微皱起,“松手,回去躺着。”
又烧起来了。
温元嘉脸色潮红,眼珠覆着水雾,摇摇晃晃看人,身上的烫他觉不出来,下意识抬起胳膊,抱住哥哥手腕,脸颊贴上皮肤,轻轻摩擦起来。
温衡抽不出手。
成佳在外面敲门,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有刚做好的甜点,温衡拧着眉头,招手让他过来,把弟弟放到床上。
温衡推着轮椅,把自己送到床边,手指触到弟弟额头,沿着颈椎向下,摸到腺体那块,轻轻叩击两下:“这里不对。”
温元嘉迷迷糊糊,只觉这冰凉格外舒服,不自觉夹住哥哥手腕,不肯让他动作。
成佳弯腰靠近:“哪里不对?”
“这里,”温衡触到那小块皮肤,在滚热上摩擦几下,“验血吧。”
针头刺进皮肤,抽|出满满一管,刺痛令温元嘉清醒过来,他看看针头,合上眼睛再瑟瑟睁开,可怜巴巴求饶:“哥——”
“人不大胆量不小,”温衡皮笑肉不笑,转动轮椅出门,“不准乱跑,躺好等我回来。”
温元嘉裹住被子,脑袋埋进枕头,把自己窝成蚕蛹。
别人对温衡不够了解,他可是亲身体验过的,或许是因为身体原因,哥哥对外界控制欲强,向来说一不二,火气一旦上来,根本不听解释,温元嘉担心哥哥发现什么,以哥哥的性格······如果情况严重,会把他扣在家里,不会再让他回学校了。
趁四下无人,温元嘉悄悄订了回校的车票,正好大年三十也过去了,他留下纸条,从窗口翻出房间,一路跑向车站,刚要上车的时候,手机嗡嗡作响,那声音比催命还狠,温元嘉欲哭无泪,有十个胆子都不敢挂掉,他深深呼吸几口,哆嗦接起电话:“哥,我出来······买点东西。”
“可以,”温衡冷冷吐息,“买两袋白糖回来。”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温元嘉垂头丧气,退了票乖乖出站,路过商店买了东西,在外面转到凌晨,才敢推门回家。
一楼房间的灯火仍然亮着,哥哥和成佳哥在激烈争吵什么,两人互不相让,非要辩出高低,温元嘉蹲在门口,听到零星几字,拼凑半天拼不成句,时间长了头脑昏沉,只能把白糖放在桌上,回到卧室窝着。
爸爸只在初一那天回来,和他们吃了晚饭,风风火火回医院了,温衡风卷残云,破天荒没有在桌上怼他,吃好饭回到卧室,十分钟不到成佳登门拜访,拍拍温元嘉肩膀,走进温衡房间,悄悄合上房门。
温元嘉浑身不对劲了,心里忐忑不安,洗碗时心不在焉,洗洁精倒了太多,泡沫溢出水槽,他手忙脚乱收拾,房门被人推开,成佳挥手招呼,像召唤不听话的小狗:“元嘉过来。”
温元嘉连连点头,借着洗手平复心情,实在拖不了了,他磨蹭挪动过去,温衡正坐在桌前,把玩手里的针剂。
这些针剂摆银色的手提箱里,箱子精致漂亮,像电影里特工用的,透着莫名寒芒。
“半年一次,这些可以用三年的,”成佳给温元嘉解释,“带回学校去吧,明年回来再用新的。”
温元嘉揉揉眼睛,不敢置信:“这些······”
“你的情况比较棘手,以现有的医疗发展水平,只能使用这个,这三年可以保证不受腺体影响,”温衡单刀直入,“但这些都是药物干预手段,治标不治本,即使疗效再好,也不如找到适合的人,和对方完成标记,用最自然的方式缓解症状。”
说到这里,温衡停顿几秒,让温元嘉消化吸收:“可控范围内的稳定性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你的身体会出现什么状况,医学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没人能够提前预料。所以,给你三年时间,必须找到长期交往的对象,听懂了吗?”
温衡嗓音平缓,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那话语像一座山丘,压上温元嘉肩膀。
“知······知道了,”温元嘉不自觉想起邢烨,根本不敢答应,更不敢触哥哥逆鳞,硬着头皮顶|上,“会······会找到的。”
哥哥的话像嗡鸣的钟声,在耳边环绕回旋,温元嘉在家的几天坐立不安,直到回了学校,还是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珠盯着天花板,半天不转一下。
他们这学期课业繁重,时间宝贵,开学时间提前,程俊打扮成舞狮高手,从头发丝裹到脚趾尖,红包铺了满桌满床,与之相对的是温元嘉的桌子,年前年后毫无区别,连笔头都没有增加一根。
“元嘉,今年开学就要考试,你假期复习了吗?”程俊爬到上铺,探听情报,“看你什么都没买,什么都不缺吗?”
“想要的买不到,”温元嘉魂飞天外,没反应过来什么,恍惚接过话茬,“而且不可能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