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对温元嘉的作用格外迅猛,他脸颊通红,麻痒难耐,胳膊起了细细的红疹,大脑像被打进活跃针剂,顿时清醒很多。
这效果持续一天,整天考试从七点持续到晚上八点,考完大家都脱了层皮,疲惫不堪回宿,早早洗洗睡下,温元嘉瞪着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那咖啡后劲太大,身上红疹消了,脑电波还在疯狂运转,按习惯要到后半夜两点,这股兴奋劲才会过去。
隐隐听到楼梯口有人叫他,长长扯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这声音并不熟悉,温元嘉恍惚以为幻听,程俊从对面探来,迷糊叫他:“快去看看,有人在叫你呢!”
温元嘉慌忙翻下,打开房门大喊:“在这里!”
走廊尽头有个捧着球的男生,大汗淋漓过来,把手里东西塞他手里:“有个姓邢的大哥在楼下,说自己没法上来,托我交给你的,拿好了啊,任务完成我上楼了!”
温元嘉捏着手里的东西,一时来不及张嘴,他冲到窗台向下面看,哪里还有邢烨的身影,他猛跑出去,三步并两步冲到一楼,外面空空如也,烈烈风声袭来,将皮肤卷成一团。
“呼······”
温元嘉杵着膝盖,口唇冒出白雾,热汗浮在额上,滴滴汇聚成河,囫囵流到颈窝。
他不甘心,沿着宿舍来来回回,像个电流过载的机器人,耗不尽电量的时候,不肯散成碎片。
手里的东西冰冷坚硬,被汗水浸的滑溜溜的,他迎着路灯坐下,把它捏在手里,这是个崭新的手机,里面还有个小小的夹子,塞着几十张不同号码的电话卡,全都是尾号66或88的好数字,不知挑选多久才能找到。
翻过手机,背面的手机壳上,是一副夕阳西下的图案,圆滚滚的红日落下大半,余晖洒在海上,水面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
温元嘉摩挲图案,读懂了某种无声的拒绝。
残阳如血,希望的暖阳沉坠下来,坠在山间,沉在海底,化为一片黑暗。
第29章
掌心的手机和卡片冷冰冰的,似从冬雪取出,透着莫名的寒意。
温元嘉攥着它们,一步一步上楼,冻透的衣裤贴在身上,蜇的皮肤发痒。
程俊半梦半醒,恍惚被惊醒了,从上铺探出脑袋:“什么事啊?”
温元嘉没有回答,他浑噩攥住栏杆,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床褥里头,轻轻合上眼皮。
坚硬的手机硌在身|下,他觉不出硬,觉不出冷,外套挂在身上,没有拽|脱的力气。
一夜无话。
考试复习的不够到位,程俊这一晚睡不安稳,第二天闹铃没响就爬了起来,隐约看到人影,险些从上铺摔落,他揉揉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元嘉······你怎么了?”
温元嘉坐在书桌前头,桌上是摊开的书本,但他的视线不在那里,而是空茫茫散着,不知在看着什么。
程俊从上铺下来,在他眼前摇晃手掌:“嗨嗨,醒了醒了,今天还考试呢。”
温元嘉收回目光,黑眼圈坠在眼底,僵硬扯动唇角:“好。”
“嘿,”程俊不太放心,垂头看他,“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温元嘉面无表情,缓缓摇头:“没事。”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没事,但考试大业在即,程俊自顾不暇,只能将后几科蒙混过关,拎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三回头出门,跨上回家的火车。
寒假开始之后,温元嘉没有马上回家,他继续在超市工作,直到过年前三天,结算完全部费用,他才勒紧背包,挤进人满为患的车厢。
临近过年不好买票,他只买到站票,靠在车厢里窝着,脚下是横七竖八打瞌睡的人,走来走去时要小心谨慎,避免踩到别人。
温元嘉没有洁癖,但这节车厢味道太杂,泡面香肠应有尽有,他不想呼吸,戴着两层口罩,窝在车厢角落,缩成小小一团,掌心的手机滑|腻腻的,屏幕漆黑一片。
前面的小屏幕上放着新年歌会,背景花团锦簇,颜色五彩斑斓,车窗外掠过数盏红灯,影子被风声扯动,忽明忽暗闪烁,遥遥印在眼底。
手机依然没有消息。
父亲和哥哥都没有来信,没有问他放没放假,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没有问他过年要买什么。
他买给父亲和哥哥的礼物,都放在行李箱里,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愿意收下。
温元嘉惴惴不安,一整天的车程他都没有食欲,只咽了两口热水,好不容易捱到下车,一阵寒风涌来,天边飘来细雪,淋漓融在发顶。
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竟然飘雪花了。
他最怕雪了。
背后的行李箱太大太沉,温元嘉拖着它闷头向前,小心绕过开心打雪仗的孩子,在路口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同意把他拉到指定位置。
坐在后座上面,温元嘉两股颤颤,挺直腰背,不断吞咽口水,他不想坐车,可更没法步行回家,只能盯着膝盖,不言不动不看,手臂贴着铁皮,靠凉意保持镇定。
半个小时过去,出租开进一片半山别墅区,这小区里外有三道安保,总共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楼间距宽广没有遮挡,各家前面围拢出院,种着珍稀花木,出租停在第三道安保外面,温元嘉拖下皮箱,交过车费,踩过长长的石子路,在大门前弯腰扫描瞳膜,把行李箱拖进大门。
三层别墅空荡荡的,里面没有开灯,更没有一丝人气,温元嘉按亮台灯,在门口换鞋进门,腹中饿得厉害,进厨房翻找食物,在冰箱里看到很多冻好的云吞,是家里阿姨包好留在这的。
阿姨在冰箱上留下两个纸条,说给他专门做了蜂蜜糯米年糕,让他回家记得尝尝,家里的厨具都换了新的,温元嘉用不习惯,半天没法开火,只能勉强煮好云吞,照阿姨留下的食谱拌几个凉菜,在桌上放好摆盘,等爸爸和哥哥回来。
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实在有些发冷,温元嘉迫切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扫地擦桌,把浮灰清扫干净,不敢进家人的房间,只能在外面擦擦房门,擦到第五遍的时候,滚轮与地面摩擦,拖曳出细碎鸣响,温元嘉扑到窗口看看,匆忙丢下布巾,拽下门口的大衣,踩着拖鞋冲出门,扑到温衡面前:“哥哥,外面下雪了!”
他想给温衡披上外套,温衡探出掌心,攥住温元嘉小臂,冷淡抬眼:“不冷,拿回去。”
温元嘉尴尬定住,手臂不知该不该抬,推着轮椅的成佳接过衣服,给温衡盖在身上:“快过年了,这是嘉嘉的心意。”
似乎这个“过年”触动了什么,温衡没再拒绝,任成佳给他裹上外套,还在脖颈系个桃心。
温元嘉不敢动弹,他小心观察哥哥,觉得哥哥比之前瘦了一点。
温衡斜靠在轮椅上面,膝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毯子上放着摊开的书页,一双手修长干净,指甲圆润整齐,薄唇轻抿,眼尾微微上挑,鼻梁上架着灰丝眼镜,望向温元嘉的目光里,映不出什么温情。
“哥哥,今天······复健的怎么样,”温元嘉想说什么,可怕温衡生气,只敢小声吐息,“我晚上······再帮你按摩按摩。”
“叫我什么,”温衡缓缓开口,“之前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哥哥。”
温元嘉鼻尖被冻红了,他还穿着短袖短裤,风一吹连打几个喷嚏,成佳看不下去,弯腰和温衡商量:“先进去吧,我去烧点热水。”
温衡转开视线,挣开成佳的搀扶,自己推动轮椅,径直滑进家门。
“今天效果不太好,他不太舒服,不是针对你的,”成佳拍拍温元嘉的肩膀,温声劝他,“这么晚才回家,学校那边有活动吗?”
“是的,”温元嘉僵硬点头,视线跟着温衡的背影,“成佳哥我们进去吧,我把菜端出厨房。”
成佳进门半蹲下来,好声好气和温衡说话,温衡冷冷摇头,温元嘉竖着耳朵,边热菜边想听清,那两人声音太小,什么都传不进来。
好在端菜出来的时候,温衡愿意在桌边吃饭,温元嘉摆好碗筷纸巾,拿来湿巾牙签,给温衡放在手边。
瓷勺与碗碟碰撞,温衡慢慢喝汤,一碗汤半天才喝下半碗,温元嘉不敢抬头,听着对面的响动,一碗饭不知吃了多久,才咽下几个米粒。
这餐饭吃的太过尴尬,没有一点新年该有的气氛,成佳努力寻找话题,问温元嘉学校和实习的情况,温元嘉像抓住救命稻草,零零碎碎说了一串,温衡专心喝汤,不接话也不插话,一碗喝完他放下筷子,成佳,从汤碗里夹个鸡腿,放在温衡碗里,轻轻敲敲碗沿:“吃掉。”
成佳嗓音低沉,温和中透着强硬,温衡拧眉看他,几秒后败下阵来,缓缓夹起咬下一口,慢条斯理咀嚼,不发出一点声音,温元嘉放下碗筷,小心靠上椅背,视线挪到温衡脸上,嘴唇抖动几下,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发出声音。
轮椅在地面摩擦,温衡吃掉半个鸡腿,说什么不肯再吃,自己离开餐桌,向房间滑去,即将进门的时候,椅背被人攥住,温元嘉抓住椅背,鼓足全身勇气,脸色涨得通红:“哥哥,能把钥匙给我么,今天······我想陪着妈妈。”
成佳上前两步,欲言又止,温衡没有回头,淡淡飘出一句:“妈妈不想见你。”
温元嘉眼圈红了。
“求你了哥,”温元嘉垂下眼睛,不敢碰哥哥肩膀,只敢看他膝上的毛毯,“只有今天一天,只有一个晚上,求你了······”
温衡没有说话。
房间里格外寂静,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成佳试图说点什么,但这兄弟俩之间剑拔弩张,他没有办法插嘴。
温衡微微转脸,下颚滑过光影,掠出一道弧线。
他看着窗外的雪。
雪势渐大,疾风呼啸,残雪一层堆着一层,在外面铺开,淡淡月光洒落,在门外织出白毯。
同样几年难遇的雪,同样漆黑的夜色,疾行的飞车与对面相撞,安全气囊弹出,骨骼被铁皮挤压,血流从车底淌落,腥味满溢上来,与夜色分辨不开。
温元嘉颤抖起来,一阵一阵发冷,身体不断哆嗦,泪水在眼眶打转,硬是狠狠忍住,没有散落下来。
他不敢哭,哥哥最讨厌他哭,如果没出息的哭哭啼啼,会被赶出家门,让他立刻滚回学校。
成佳看不下去,抬腿上前两步,温衡扫过一眼,把人钉在原地。
“客厅的木盒里,”温衡说,“正中央的那个。”
话音刚落,轮椅滑动起来,房门在背后合上。
“成佳哥。”
成佳焦心盯着门口,闻言顺势抬头:“在。”
“麻烦你照顾哥哥,”温元嘉抬臂抹过眼睛,眼珠通红发肿,“我今晚在祠堂里。”
成佳忍不住劝他:“多穿点,下雪了,外面很冷。”
温元嘉乖乖点头,进客厅拿出钥匙,跑出家门,来到后院的小祠堂,推门走了进去。
淡淡檀香涌来,香炉烛火不熄,地上没有蒲团,温元嘉跪在石板上面,打开桌上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字一句抄写,口中默默读诵,把果报回向母亲。
初雪的凉气渗透膝盖,温元嘉恍然不觉,注意力投注绸面,字迹缓缓流淌出来。
第30章
祠堂里只有自己,窗外寒风扫过,呜咽卷起树叶,雪花飘进几朵,徐徐贴向膝底。
骨缝似被寒凉撬开,温元嘉手指发僵,冻到握不住笔,指骨红肿透亮,前后无法弯曲。
他看着面前的经书,淡淡檀香飘来,焦躁神经被轻柔抚平,他向后倾斜,慢慢坐上小腿,让受压的膝盖得到喘|息。
母亲的遗像挂在前面,哥哥与她有七分相似,温元嘉与她只有三分,温元嘉没见过她,只知道她天生心脏不好,生下哥哥已经耗尽心血,后来意外怀他舍不得打,硬是生了下来,她自己却没撑过来。血浓于水,雏鸟对母亲有天生的依恋,温元嘉小时候天天哭闹,死活要找妈妈,大了点倒不找人了,转而黏着和她相似的哥哥,成了个甩不脱拽不掉的拖油瓶,吃饭要哥哥喂,喝水要哥哥吹,出门要哥哥抱,看书要哥哥念,黏人的连最疼他的阿姨都看不过去,可温衡对弟弟有求必应,出门抱着吃饭喂着睡觉陪着,将温元嘉养成个娇气的鼻涕虫,睁眼见不到哥哥,便要哭到天崩地裂。
父亲经营一家民办医院,平时忙的见不到人,温衡身兼数职,边哄弟弟边潜心学习,一路过关斩将,刚满十八便得到了去省总院做轮转的资格,他们家人学习能力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温衡在这方面出类拔萃,看过一遍的书本,连每页有几个逗号,都能原封不动复述下来。他在腺体研究这块造诣极深,一路过关斩将,通过十几次考试,获得去腺体专科研究院就职的资格,最后一场考试要在外地进行,温衡早上出门,温元嘉不让他走,在背后嚎啕大哭抱着,要哥哥带他一起过去。
阿姨在旁边气的跺脚,要把他抱回房间,温元嘉拖着温衡的小腿,咧嘴嚎啕大哭,脸色涨的通红:“哥哥带我——”
温衡穿着整齐的制服,挟裹松木的清香,俯下来摸摸弟弟脑袋:“嘉嘉能听话吗?”
温元嘉拼命点头:“能!能!”
温衡弯腰下来,将他抱进怀里,不顾阿姨的阻拦,把他抱上副驾:“没事,离登机还有段时间,我带他转转,再把他送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