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烨定定看人,喉口被酸涩堵住,热烫覆盖眼底,一时无法吐息。
“我愿意和你回去,”温元嘉说,“但要提前做好交接,还要和哥哥他们道别,求得他们同意。”
第62章
邢烨眼眶红了。
他情绪不安,如浪潮波涛汹涌,胸中有万千话语想说,可吐出一字,都仿佛是种亵|渎。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上辈子做了什么拯救苍生的好事,才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全心全意爱他,掏心掏肺对他,不求一丝回报。
“哇哇哇,卖金豆豆卖金豆豆啦,五分一颗八分两颗,买一赠二童叟无欺,”温元嘉打了个滚,活像海豹顶球,在床褥间翻过起来,低下头看邢烨的脸,豹尾拍打几下,“别高兴太早,想想怎么说服哥哥,小心他把你打成猪头。”
邢烨探长手臂,将人拉进怀里,狠狠揉|捏几把,差点擦枪走火。
两人卷进被窝,本想讨论一番,可白天一个看片一个工作,都累的睁不开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大脑运转不动,沉沉坠入梦乡,第二天闹钟没响,醒来时天光大亮,温元嘉胡乱扯上衣服,疯狂向医院跑,邢烨鲤鱼打挺起来,脚踩火轮冲向菜场。两人每天过的兵荒马乱,温元嘉白天交接工作,晚上敲打数据模型,模拟哥哥会有的反应,邢烨白天做饭,抽出点时间买新衣服,晚上回来搔首弄姿,搭配最郑重的受审服装。
两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房间里灯火通明,后半夜仍在燃烧。
决定坦白的那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他们整理房间收好行李,把交接文件的备份摆在桌上,忐忑走向一楼,温元嘉穿上久违的休闲外套,邢烨西装革履,打好衬衫系好领带,皮鞋涂得闪亮,发胶抹在头上。
上次见面的情景实在惨烈,如果世上有能擦除记忆的橡皮擦,邢烨倾家荡产也要买来,把大伯哥他们的记忆擦光。
轻轻叩响房门,里面扬起成佳的声音:“进来吧。”
两人面面相觑,犹豫推开细缝,空气里馥郁浓香,温衡披着薄软围巾,手里捧着咖啡,慵懒靠在椅上,成佳在他背后站着,一圈圈摇动旋臂,咖啡豆与空气碰撞,泛出细密褐色。
邢烨恍惚一瞬,只觉这两位是电视剧里的封建家族大家长,随时准备大手一挥,将他堵嘴拖出,沉到河底填沙。
温元嘉上前两步,把那堆模型抛在脑后,挺直胸膛看人:“哥,成佳哥,我想和邢烨回他老家。”
“养鸡还是喂猪,”温衡搅动咖啡,淡淡抿上一口,“是不是还要钻木取火,挖井取水,回归原始社会?”
“哥······”
“打扮的光鲜亮丽,准备去T台走秀,还是去动物园看猴,”温衡极浅勾唇,视线转向邢烨,“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本金还剩多少,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每年收成多少,够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温元嘉只是一时冲动,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物质上没吃过苦头,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什么都可以承受。”
“阿衡,”成佳眉峰微皱,“可以了,孩子们有话要说。”
“我看他们都准备好了,”温衡冷笑一声,“不是过来谈话,是过来宣圣旨的。”
“大伯哥,大伯嫂,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当然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你们信任,”邢烨说,“请给我一点时间,也给元嘉一点时间,好听话我能说出一串,但生活过成什么样,还是要看实际行动。”
“说的头头是道,实际什么都不确定,未来更是不可控的变量,”温衡挪动滑轮,停在温元嘉面前,“人生有这么多选择,明明能选成本最低收益最高那种,为什么要选现在这种。”
“哥,那要这么说的话,当时不该学医,学了这么多年才参加工作,现在每天废寝忘食,攒下的钱还不够买个单间,我没有你和爸爸厉害,眼前没有那么多选择,我太自私了,只想让自己快乐,”温元嘉说,“哥哥,对不起,这话我早就想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世上我最不起的人、最感谢的人就是你了,我想百倍千倍报答你·····可思来想去,如果我找到想要的自由,你会更欣慰吧。”
房间里鸦雀无声,碾磨咖啡的声音停了,温衡靠上椅背,浅色眼珠转动,指头放在膝上,轻轻敲击两下:“这里的片子不能断,让他们扫描发送给你,有特别重要的会诊,叫你时必须回来。”
温元嘉猛然抬头,磕磕巴巴抖唇,险些震碎牙齿,这些话几乎是在放行了,他揉揉耳朵,掐了自己一把,从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哥哥······竟然网开一面,没设置任何障碍,心软放他们走了。
“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果自己负责,不要哭哭啼啼回来,让我主持公道,”温衡说,“听懂了么?”
“听懂了大伯哥,”邢烨摸索伸手,拍拍温元嘉后腰,“元嘉快回话,大伯哥问你话呢。”
“谢谢哥哥,”温元嘉视线模糊,他张开双臂,上前踏出两步,弯腰抱住温衡,“全听懂了。”
清冽薄荷甜香涌来,如柔滑泉水,温柔包裹身体,温衡身体僵住,手臂微微颤抖,克制回抱的冲动,他攥紧扶手,向后滑动滚轮,挣开这个怀抱,滑向里间小门:“走吧。”
走吧,趁我还没有后悔。
“成佳哥,”温元嘉转过视线,认真看向成佳,“你们结婚要寄请柬过来,改口费自己准备好啊。”
成佳怔忪两秒,哭笑不得,摆手让他们出去:“走吧走吧,小孩子都学坏了。”
“大伯哥大伯嫂,你们放心,”邢烨提高声音,气息在空气里回荡,“我一定把最好的都给元嘉!”
温元嘉耳尖红了,在背后踹邢烨小腿,两人退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
温衡不言不动,耳尖高高竖着,关门声响彻耳边,他松弛下去,眼珠垂落下来,静静盯着脚背。
他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父亲也好,弟弟也好,都会离开自己,迈入崭新人生。
他不该也不能束缚他们,逼他们围在身边,绑架他们的亲情,做寂寞生活的调味品。
如果他四肢健全,身体健康,他相信自己也足够洒脱,不会为外物牵绊。
这幅羸弱残疾的身体,伴随他这么多年,束缚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对广阔天空的期冀。
冰凉肩背被手臂拢住,成佳弯腰低头,靠在温衡肩上,温热气息涌出:“老师,成佳陪着你呢。”
温衡握紧扶手,胸腔微微颤抖。
他想到曾经最崩溃的那段时间,他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摔碎花瓶砸破成佳的头,那半张脸被血水覆满,淹没下颚浸透衬衫,他恍惚清醒过来,慌乱摸索手机,轮椅被整个掀翻,即将被压住的一瞬间,成佳探长手臂,将他揽在怀里,那重力压在肩上,逼得成佳闷哼,震动传递过来,混乱心跳渐缓,慢慢汇到一处。
“老师,成佳陪着你呢。”
那个稚嫩木讷的少年,走过这么多年,依然陪在身边。
第63章
靠在列车的硬卧下铺上,车轮撞|击铁轨,发出铿锵鸣响,温元嘉靠在邢烨肩上,嗅着鼻间泡面,张开手指摆弄指节,身旁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们关上房门,拉着箱子离开,在车站检票上车,奔向未知的未来。
听起来好像话本里的私奔,拉着手跳上小车,陷进金黄色的麦田,在阳光下斜斜叼着麦穗,草帽扣在脸上,哼起不知名的乐曲。
列车员推着摆满零食的小车,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叫卖各地特产,窗外是一垄垄麦田,在风中摇曳生姿,温元嘉脑袋贴着玻璃,眼珠被阳光晃疼,他想起小时候玩过的弹珠,他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盯着河里的鹅卵石,将弹珠弹|射过去。
“你睡下铺还是中铺,”邢烨说,“下铺方便,可能睡不太好,中铺爬上去麻烦,但睡眠不受干扰。”
“睡哪里都可以,”温元嘉说,“我上去好了,你比我高,爬上去有点麻烦。”
这时候刚到中午,温元嘉本以为会睡不着觉,可靠在晃荡的床铺上,阳光拂上睫毛,眼皮像被胶水黏住,浑噩迷糊过去,醒来支起脑袋,趴上栏杆看看,邢烨探手揉乱瓜叶,温元嘉打个哈欠,卷回去坠入梦乡,再醒来天光昏暗,四周响起鼾声,列车走廊有摇晃的应急灯,他眼睫眨动,适应眼前黑暗,蹑手蹑脚下去,蹲在邢烨身旁,揪起一缕头发,左右扯动两下。
邢烨睡不踏实,条件发射抬手,将人揽进怀里,鼻尖贴着鼻尖:“做什么?”
“睡不着了,”温元嘉说,“白天睡太多了。”
“上来吧,”邢烨翻过半面,向内挪动,后背贴上墙壁,“抱着你睡。”
温元嘉弯起眉眼,飞快挤上被褥,和邢烨卷在一起,两人肉|体相贴,呼吸相闻,温元嘉来回蹭|蹭,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半条腿抬到上面,搭上邢烨大腿:“会习惯么?”
“习惯什么?”
“你们那里的食物,”温元嘉咂嘴,“是不是好咸好咸,每天要喝好多好多桶水,咸菜是咸的,甜菜也是咸的,连酒酿小圆子都是咸的。”
邢烨哭笑不得:“肯定单独给你开小灶,想吃什么吃什么,还能饿到你么。”
“也对哦,”温元嘉点头,“那可以洗澡吗?”
“当然可以,我们又不是山顶洞人。”
“有挂烫机吗?”
“这个······没有。”
“淘宝呢?”
“能到,就是速度慢点。”
“有光纤吗?”
“给你拉一个过来,”邢烨说,“拉最快那种。”
温元嘉摇头晃脑,心满意足:“樱桃蛋挞南瓜蛋挞黄桃蛋挞有吗?”
“要多少有多少。”
“可以养乌龟吗?”
温元嘉探出两指,在邢烨肩膀上挪动:“想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机会。”
“到了给你挖个池塘,”邢烨说,“养十个百个的都行,随便养。”
“不行不行,养那么多照顾不了,要是被人偷走炖汤,找都找不回来,”温元嘉打个哆嗦,“可以把你偷走,不能把它们偷走。”
邢烨怎么听怎么不对,他这家庭地位怎么岌岌可危,连王八都能在他头上耀武扬威。
第64章
温元嘉向内缩缩,埋进邢烨怀里,得了养龟许可之后,他悬起的心放了下来,睡意席卷而来,半梦半醒咕哝,牙齿轻磨几下,小声哼唧哼唧,寻个舒服姿势睡了。
几片瓜叶顶|在头上,蹭的脖颈发痒,邢烨向后挪挪,硬的发疼,一时想不起多久没做过了,只觉得自己是柳下惠再世,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比和尚还守清规戒律。
回家可不行了。
再忍要憋出金刚石了。
邢烨轻抚温元嘉头发,指头掠过发丝,轻软黑发如云,飘逸掠过指间。
此时此刻,他还有些发懵,怀里的南瓜是真实的,是个活生生温热的身体,会说话会呼吸,沿脊背抚|摸下去,能揉出海浪般的颤栗。
夜晚的火车像一座小船,顺星河摇曳不休,温元嘉呼吸平稳,睡得香甜,邢烨抚住瓜叶,心头火苗烧灼,睡一会清醒一会,到天亮时盯着两个乌沉的黑眼圈,吸溜吸溜吃面,眼珠跟着温元嘉飘,盯得人后背发毛:“为什么一直看我,香菇鸡肉好吃吗?”
没等邢烨回答,温元嘉抱起那碗,吨吨喝了两口,拧眉直吐舌头:“好咸好难吃,要吃番茄味的。”
他弯腰在包裹里挑拣,上衣拉起一块,展开一截白腰,邢烨吞咽口水,从上面撕开视线,正襟危坐咳嗽:“别吃那个,给你带了好多糕点,吃泡面营养不够。”
“那你还在吃,你吃我就不能吃么,不能这么双重标准,”温元嘉泡开西红柿鸡蛋面,忙不迭喝一口汤,长长呼出一口,“舒服舒服,还是喝口热汤舒服。”
邢烨探长手臂,拆开纸包,从里面拿酥饼出来,给温元嘉掰成小块:“吃这个吃这个,里面的糖熬了好几天的,肯定合你口味。”
温元嘉本来不感兴趣,听到甜味竖起耳朵,抖擞鼻子过来觅食,一口咬上酥饼,咬出满口油星,饼皮与舌尖相触,咯吱脆响抖落碎渣,浓郁甜香洇透舌底,他手忙脚乱,吃一口面咬一口饼,忙的眼望东嘴向西,不知该先吃哪个,邢烨在旁边拿纸接着,时不时帮忙递饼,拍背让人慢点,等温元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海豹似的瘫倒回床,邢烨那碗面已经凉了,他三下五除二噎进几口,拍拍床上肚皮:“几个月了?”
温元嘉低头看看,打了个滚,拨弄心中算盘:“摸着好像······四个月了?”
“六个月吧,”邢烨说,“不能少了。”
“还有多久到呀,”温元嘉撩起衣服,让邢烨帮他揉肚,“看时间快到了吧,下去先吃碗酒酿小圆子。”
“回去专门做给你吃,”邢烨揉弄那块皮肉,只觉那皮肤如有弹性,牢牢吸|住掌心,“下去都是大盘子炖菜,铁锅贴大饼,没那么精致的甜点,别抱太美好的幻想。”
“喔,还没下车就给我打疫苗了,”温元嘉翻身进床,抱被卷进角落,“太讨厌了,你之前可是都答应我的,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不能反悔,要是反悔的话······晚上我搂龟睡,你抱走被子去睡池塘。”
邢烨瞠目结舌,心道这怎么还变本加厉,前一小时池塘里还是王八,现在池塘里变成自己,再过一小时下车的话,他是不是得卷铺盖睡进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