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复读机啊,”邢烨冷眼看人,“勾雪峰呢?”
杨兴眼神飘忽,左右游移,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盯着脚尖,抠的头皮作响,恨不得面前有个麻袋,让他钻进去躲躲,邢烨还有事要做,懒得陪人打哑谜过家家,他不耐抬起鞋尖,咚咚踹两下墙皮:“勾雪峰,滚出来,不然我砸店了!”
邢烨的好脾气是对着温元嘉的,以前被无赖找茬,黑吃黑白吃黑收保护费的事经常遇到,怒火上来了六亲不认,硬碰硬斗狠的事没少|干|过。
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都不会低头,在自己老家这种地界,更是没什么顾忌。
杨兴心头五味杂陈,脚趾摩挲半天,眼珠黏|上鞋尖,还想说些什么:“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也得养家糊口,天心那边缺口太大,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没办法了大哥······”
“不用和我解释,说一百句话,不如做一件实事,”邢烨懒得理他,不耐偏头,“勾雪峰!给老子滚出来,缩头乌龟当上瘾了?!”
一道小门慢悠悠挪开,暖黄灯光流淌出来,勾雪峰一身白色西装,弓腰驼背窝着,掌心捧着大碗,吸溜吸溜吃面,此时已经夜半三更,正常人肠胃都不工作了,不知道这人哪来的消化能力,能捧着这么大的海碗,吃的啧啧有声。
“有事找我,等我先吃完的,”勾雪峰噎掉面条,咔咔拍拍胸口,“得把它都顺下去了,噎在这不好消化。”
邢烨立在原地,半张脸被沉霾吞噬,瞳仁浓黑如墨,牢牢锁住对方。
勾雪峰吃不下了,在这样虎视眈眈兴师问罪的目光下,吃东西无疑是一种折磨,可他停不下来,胃里盘踞黑洞,它冰冷残酷,是个吞噬光芒的旋涡,将热量消化殆尽。
酱汁沾到脸上,酥麻裹缠凉意,勾雪峰抹掉汁水,恍惚盯着指尖。
“粤阳情忙起来之后,你给我做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勾雪峰放下碗筷,底座与桌面碰撞,磕出一声轻响,“进来说吧。”
“出来,”邢烨二话不说,极浅勾唇,转身往外面走,“滚出来。”
他再不看勾雪峰一眼,像沾到什么秽物,多待一秒便会浸染腐臭,身影迅疾如风,卷裹满身寒凉。
窗外蛙声阵阵,邢烨站在屋檐下面,捏着不想点的烟卷,视线轻掠出去,落上对面房梁。
这两栋土房最开始只是毛坯,装修好后成为宴厅,后来一间不够,盘向旁边两间,如果越做越好,元嘉的疗养院也开起来,就能带动身边人加入进来,各自承包一部分项目,像以前做食堂窗口那样自负盈亏,再和各大旅行社合作,制作几份游玩套餐······
邢烨站在土地里头,迎着澄澈月色,任冷风吹皱衣摆,背后脚步靠近,勾雪峰停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
在邢烨心中,那次病房里撕破脸后,他和勾雪峰就彻底断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土归土,此生再无交集,可谁知造化弄人,竟然会被这人找到这里······不知勾雪峰在盘算什么。
第85章
眼前风声如昨,背后悉悉索索,勾雪峰不知在吃什么,包装袋捏出褶皱,揉出咯吱脆响,劣质甜香与防腐剂味道混合,蜇的邢烨浑身难受,他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再多留一秒。
“怕我还是讨厌我,”勾雪峰轻轻叹息,收起食物,向前挪动几步,站在邢烨身边,“没想到吧,还有这么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无所谓,”邢烨说,“我问你,为什么刺激元嘉?”
“谁刺激他了,我苦哈哈吃了一天,想等你回来,和你说几句话,”勾雪峰拨|弄指间塑膜,折出哔啵轻响,“谁知道那么大肚子了,还不在家歇着,出来抛头露面,我累了都没看出他累。老邢你不行啊,自己这点事都搞不定,让人家围着你转来转去,一点都不心疼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邢烨眉峰紧锁,“有话直说,别东拉西扯惹人厌烦。”
“刚刚遇到那么多人,完全是计划外的,没想给你难堪,”勾雪峰说,“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会回头,也没抱着破镜重圆的想法,说实话我不缺钱,台长在外头养着小三小四小五,我们相安无事,别舞到我眼前就行,可他来回飞赌场就不能忍了,那可是共同财产,谁便宜他自己挥霍?我把他蹬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待在我面前碍眼。”
话音刚落,勾雪峰撕掉塑膜,狠狠咬一口沙琪玛,在口中咀嚼不停,甜食掉落残渣,咯吱咯吱作响,像一块扯不掉撕不开的破布,被咬出数个牙印。
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名声,权力,地位,财富,在电台混的风生水起,时不时客串角色,手里盆满钵满,游走在觥筹交错中,被烈酒迷晕双眼,被美|色浸泡躯壳,他被浪潮卷裹起来越升越高,可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它像一个黑洞,将他吸|裹|进去,让他难以填补,夜色沉坠黑暗降临,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落地窗嵌在二十层高的大厦上,他贴着玻璃向下|面看,高楼鳞次栉比,霓虹灯五彩缤纷,城市是个一戳击破的肥皂泡,动一动便会泯灭成灰。
明明得到了一切,可并不快乐。
寻常的东西刺激不到神经,他买来更豪华的吊灯,更细密厚实的长绒地毯,更精致的玉器名画,可空洞还是越来越大,晚上回家睡不着觉,白天醒来没法清醒,陪伴十年的人感情淡了,熟悉的感觉没法瞬间拔|出,邢烨不是个合格的陪伴者,对事业的追求近乎病态,可人心不是铁做的,时间长了空缺感越来越强,特别在踹掉台长之后······那种落入旋涡的感觉,几乎到达顶峰。
他打听到邢烨现在的住址,实地考察一番,联系上刚刚离职的杨兴,在邢烨对面开了家称得上打擂台的店面,他几乎没参与过粤阳情的经营,对餐饮类更是一窍不通,他下定决心过来,不为成名不为赚钱,就是想吸引邢烨注意,让邢烨过来找他。
“没必要看我像看仇人似的,和你在一起十年,你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同样重要,”勾雪峰笑笑,“现在想想,当时做的确实太过分了,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们可能更适合合伙做生意,不适合共同生活。但不管怎么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握手言和怎样?”
邢烨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我不是来翻旧账的,更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你愿意做什么,和我没有关系,但不准再靠近元嘉,听到没有?”
勾雪峰像被刺了一针,面颊肌肉紧|缩:“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金娇玉贵的大少爷,还怕被我蜇到?哦,对啊,十年前就抱着个破包从你那跑出来,撞见我像撞见了鬼,当时我就该拦住他,砸烂那张臭脸,省得——”
后半句被卡在喉口,他成了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墙上,邢烨一手捏他脖子,另一手不知从哪捡块方砖,冷淡摇晃两下:“再多说一句屁话,门牙给你磕掉,再吠一声试试?”
勾雪峰顿时噤声。
他没少看邢烨打架,知道这人火气上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他,但在一起这么多年,邢烨没动过他一根指头,这会只是口不择言说上两句······
勾雪峰偏过头去,下巴紧紧绷住,半张脸覆上青霾,眼底满溢不甘。
邢烨不爱他了。
乌黑瞳仁里满是嫌弃,唇角微微抿起,肩背肌肉隆起,线条紧紧收束起来。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体会到,如果他不主动找来,邢烨这辈子都不会找他,不会看他一眼,即使收到他的死讯,也许都会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凭什么,凭什么啊,明明是······是我先和你在一起的,”勾雪峰胸腔闷痛,喘不上气,喉口被大手攥住,泪水在眼眶打转,“凭什么他要横插一脚,十来了还不依不饶,凭什么啊······”
邢烨猛然松手,轻嗤一声,转身往外面走。
对懒得搭理的人,他不想浪费时间,对这人想做什么不感兴趣,为什么来找他不感兴趣,缺钱还是缺爱更不感兴趣,连问一句都嫌多余。
“邢烨,我话还没说完,”勾雪峰快步上前,张开两臂,挡在邢烨面前,“十年前我说彼此暂时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没说和你分手,我再找你的时候·····为什么把锁换了?”
“滚开,别在我面前挡路,”邢烨冷淡抬眼,“这话该我问你,我没答应和你复合,为什么三番两次过来敲门?”
勾雪峰哽住一瞬,脸上涨的通红:“那时候你就和他勾搭上了对不对?我们刚分开,你们就勾搭上了,我回去找你你还嫌烦,把锁都给换了,就怕我打扰你们的好事,对不对?我呸!邢烨你个脚踩两只船的东西,跟我好的时候想着别人,和别人好的时候想着我,活该你什么都得不到,哪边都沾不长久!”
邢烨毫无所动:“时过境迁的事了,说那些没有意义,如果当时元嘉晚点离开······”
邢烨忆起从前,神色微微波动:“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勾雪峰面如死灰,手臂抖如筛糠,邢烨垂头看他,两秒后唇锋扬起,捻捻指头:“你来了倒提醒我了,当时我们在婚姻存续期内,你逼我净身出户,这账还没算清呢。”
勾雪峰挪动半寸,僵硬笑笑:“你可刚说过的,时过境迁的事儿了,说那些没有意义,再说如果我们复婚,这些东西还是你的·····”
“你做梦还是我做梦呢,”邢烨讥诮笑笑,“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开诚布公的说,病好了没找律师告你,一是不想再沾到你,二是事情太多,没那个精力和你扯皮。但既然你千里迢迢来了,我也不能辜负你的心意,现在你就在对面,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最好不要出门,在家等着接律师函吧。”
邢烨看到勾雪峰便心生厌烦,不想和他多浪费时间,转身就往外走,上车踩油门驶向医院,车里音箱撞出劲爆乐曲,他摇下车窗,任寒风袭来,吹干|燥乱思绪。
十来年的一幕幕如烟如水,在眼前飞逝而过,他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他不爱沉湎过去,只愿望向未来,在没见到勾雪峰的时候,他以为对对方还有恨意,可真的见到这人,他发现他调动不起情绪,爱和恨需要能量,他现在没有这种能量,他能给予的只有对陌生人的情感,那感情如此脆弱,转头便想不起来。
在被勾雪峰拦住的时候,他满心都是烦躁,只想把面前这人推开,一路冲进医院,冲到元嘉身边,陪伴他后半生最重要的爱人。
好像直到此时,他才能不带感情的聘请律师追索赔偿,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再拿回来。
或许元嘉不需要这些,不在乎这些,可对他来说,这是他直面过去的证据,他不想再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道德绑架似的劝元嘉大度,那些东西是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是他那十年奋斗的果实,他要把应得的果实采摘回来,呈给现在的主人。
这果实要给元嘉和未来的宝贝们品尝,而不是作为过去的祭奠,吊在高架上风干成灰。
邢烨回到医院,病房里空无一人,大伯哥不知去哪里了,温元嘉靠在床|上,捧着厚厚一叠病历本,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宝宝,换衣服了吗,没换我帮你换,”邢烨风风火火进来,从床头柜上掏来衣服,“你在看什么呢?”
“简天心给哥哥的病历本,”温元嘉说,“我联系上简天心了,旁敲侧击问问了她和杨兴的事,她说杨兴好几天才给她打一次电话,打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敷衍几句就给挂了,她给杨兴打电话他从来不接,以前每次都能说半个小时,说一小时都算正常,现在两人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互相帮不上忙,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
温元嘉叹口长气,把病历本放在胸口:“她说她隐隐有预感了,她和杨兴走到头了,我和她说那个实验项目的事,她愿意去哥哥那,和我说了好多谢谢,谢谢我还想着她,愿意救她一命。”
“可我还是难过,”温元嘉摩挲纸页,眼珠凝在上面,“当时他们如胶似漆,那种眼神都是真的,装都装不出来,可该变的还是变了,即使现在把他们俩放到一起······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要么怎么都说要活在当下,我记着以前听信基督的客人说,今天有今天的忧虑,今天的忧虑就在今天终止,不要留到明天,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忧虑,”邢烨说,“这要是追溯回去,我当时不该住院,不该和杨兴他们住同一间病房,不该给他们转账,当时出院的时候,不该把杨兴叫来这边,这些事就不会再发生了。可现在回忆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哪个环节改变了,一切就全都改变了吗?即使他们还在一起,就注定能如胶似漆过一生吗?谁都不敢保证。”
温元嘉摩挲伸手,摆弄邢烨指头,鼻尖嗅闻两下,突然冒出一句:“哎,你这家伙要是再背着我抽烟,就把你门牙敲掉。”
邢烨浑身一凛,想到自己刚刚放出的威胁,有种背后被装上监视器的感觉,他摸摸上唇,强颜欢笑:“对灯发誓,绝对不抽。”
话音刚落,病房顶上灯闪几下,显然不给面子。
温元嘉噗嗤乐了,笑过后抿起嘴唇,向旁边靠靠:“你上来,我这么躺着腰酸,帮我揉揉后背。”
邢烨乖乖脱鞋上来,做个人工按摩永动机,给温元嘉按揉后腰,温元嘉扶着滚圆的肚子,忧心忡忡抚摸:“哥哥和成佳哥待不了太久,看过我这几天就得回去,除了给简天心做检查之外,还有好几个会诊在等他,他差不多三个月了,我看他瘦的手上都是骨头,肯定吃不下饭,真的很担心他,哥哥他真是个偏执狂,不折不扣的偏执狂,成佳哥也不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