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是在正月里,七贤城的妖族知道人族的一些风土习俗,逢年过节要来骚扰一番;即使人类有所防备让他们没什么收获,打断节日、干扰人族向上天的祈求也算赚到。城门外、城墙上都积着一层雪,街道上房屋顶就更不用说了。平城背靠两界封印,更显阴冷。
黄明越已经连着十年负责押送罪犯和志愿兵来平城了。这儿死气沉沉杀气腾腾,一年比一年让人不舒服。今年是他本命年,注定倒霉,先是梅家搞了什么屁事,害他从年三十的饭桌上爬起来,提前一个月带一帮人出发。梅家催命鬼似的催,散财让他们用传送阵,结果几个体质不行的当场就死了。梅家赔钱是赔了,他到了平城还得挨顿骂,几个被流放的废物质问他今年人怎么这么少,呸!你们问梅家那小子去!
当然,黄明越当着那几个化神大乘的面是不敢说的,还得笑着应下帮人找梅家少爷的活,这会儿跟他在酒馆里拉来指路的本地人抱怨:“那些老爷将军是不知道,那小子跟狗似的就冲出去了,我一个普通人,金丹都没修到,筑基都没筑完,怎么拉得动!更何况,也得我敢拉啊!”
伙计一歪嘴巴,小声问:“还真是个少爷啊?怎么来这儿呢?”
“屁的少爷。”黄明越脑袋一扬,很得意的样子,又缩头骂道,“真要是个少爷,我早就揍了!那是个杀神!你跟你说,你们在灵界镇守封印,是不知道,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梅家祖地上方血雨瓢泼,把梅花坞码头的水都染红了!这还算正常的,大能出世是要有天地异象——但梅家这个,二长老亲孙子,一出生就炼化了七杀剑,把他娘给杀了!”
伙计“噫”的一声,缩了一下:“这也他妈太毒了。梅家留着这样的魔头,朝廷不管其他几家也不管?那不是害老百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梅家家大业大,他娘的命不值钱咯。说是这小子被送去读书,一年前接回本家,没听说有胡乱杀人的事。”黄明越说的还算公正,却又加了一句,“反正我是不信。他爹在他七岁那年也死了,死在本家,那可是梅家的二当家,身强体壮,武功盖世,除了老婆儿子不省心过得挺好的,梅家居然说他是自杀,你信吗?”
“这谁信哪!要我看,这要么是被当家的害了,要么就是对儿子没防备,反正,应该是被杀的。”伙计附和道,指指前方,“快到城墙下了。说起来,黄爷,您这是来找谁啊?”
“还能找谁。”黄明越一脸晦气,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找那位杀神!几位将军老爷叫我把他带过去,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一来听到有仗打就冲出去了,最好是……算了,我不能说。你帮我看看,个头不高,剑很长,白衣服,黑头发,鹅蛋脸,长得跟个小娘们似的,前几天见到还以为是梅家给带的丫鬟!”
“诶!”伙计应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街上扫,一边道,“我觉得他肯定杀人了。您看啊,梅家让您大年三十干活,显然他们也急,我估计是那杀神杀性大发,梅家也扛不住了。不然,哪有人刚到驻地就冲出去杀的。”
“有道理——哎哟我操!”黄明越脸色一白,后退一步,“不是说小冲突吗?怎么这么多死人?”
高耸古旧的城墙往城内投下一块巨大的阴影,侧边的城门洞开,橙黄色的夕阳透过浓度不均匀的灵气,往里头照射出一条荡漾的霞光河流。在辉煌的光线中,不断有士兵往城里拖尸体和伤员。
伙计解释道:“下午也打过一场,对面来了几个特别强的弓箭手。”
黄明越耸然一惊:“都打到城门口了?!”
“那倒不是。”伙计说,“对面有城主出手,被平王一箭射穿了脑袋。”
“哪位城主?”黄明越好奇问道。七贤城和其他城不同,没有伪神坐镇,但有七位大乘后期的城主,靠合击阵法可以发挥伪神境界实力,整体在十三城中也排的上名号。
伙计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听声音是那朵大菊花,平王气得把城墙都震碎一块。”
两人穿过城门的时候,有个士兵听到了对话,插了一句:“是菊生,城主发了三箭,前两箭都被拦住,第三箭削掉了它半个脑袋!我听城主府的人说的,应该是真的。城主真他妈牛逼啊,要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换菊生半个脑袋,值了!”
“值个屁!”他身边的士兵骂道,“老子还想早点打完回老家呢,你自己死去!”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
两人闹着走远了。不一会儿,黄明越两人就见他们抬着一具胸口塌陷的尸体回来。人界入口的封印附近有一块圈好的墓地,过一会儿他们要拉几辆车过去,现在街上还有几个小队的修仙者组织安排净化法阵,防止疾病瘟疫。
平城的城墙横贯百里,非修炼者一眼望不到头。今天被围歼的那个小队是从南边回来的,两人出了城门,沿城墙往左边走了大约二里,开始陆陆续续见到一些尸体。血已经止住了,还有些在土地上和雪水冻在了一起,搞得地面又脏又滑。黄明越拍拍伙计的肩膀,给他输了几道真气,两人继续搓着手边聊边走,在一个由十多具尸体组成的小山包前停了下来。
“怎么有个女的?”黄明越皱眉道,“不是奸细吧?”
平城这块的敌人主要是妖族,化形后比鬼怪难辨认一些。那堆尸体中,有个脸朝下的女人,一头黑发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柔顺光滑。之所以觉得这是个女人,是因为对方的一只手指修长、白玉般的手伸了出来,沾着血和土,垂在地上。
“可能是位仙师。”伙计哆嗦了一下,“仙师们样貌都这般好的。不过女人,前几天过年嘛,也确实来过几个,被赶回去一批,留下了没几个,找出来殉情也说不定,女人嘛……老爷,咱能回去了吗?太太太……冷了!”
黄明越应了一声,颇为嫌弃地拍了伙计两下输几道真气过去,不料伙计见鬼似地尖叫一声,昏了过去。黄明越即刻回头,长剑出鞘,只见那座小山包动了动,几具压在最上面的尸体沉沉摔下,在雪地里滚了半周。
被压在中间的那具女尸慢慢爬了起来,一抬头,分明是个浓眉黑目的英俊少年,眼角颇为无辜地垂着,只是骨架尚未长开,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上,一双饱满红润的嘴唇茫然地张着,呼出一口细弱悠长的热气。
半晌,浑身脏透的少年跳起来,轻轻落在地面上,双手合十,朝尸体们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抱歉,方才我有所感悟突破的时候睡着了,真的不是故意压着诸位的,希望诸位安息!”
又默念了一堆有的没的,少年这才直起身来,运起灵力拍拍身上的脏污,扯了段衣摆的布料束发,又变回了刚出城门时那个一身潇洒的白衣剑客。
黄明越紧忙笑道:“梅少爷!您终于醒了,城主和三位将军都等着您呢。”
“好,劳烦您带路。还有,我不是少爷。”那少年笑道,“我是梅七。”
铮铮两声,一柄长三尺七寸的银白长剑自远处飞来,欢快地绕着梅七和黄明越打转。梅七皱眉瞪了它一眼,黄明越站在原地拱手赔笑,一动也不敢动。
第45章 平王杀妖-2
平城建在天山背后,地处高寒,入冬后,白日格外的短。
近日平城与妖族建立的七贤城一连爆发了大大小小八次武装冲突,按惯例神境高手不出战,但几场仗打下来还是死了不少人。到了下午,原本就物资匮乏的平城,有时连点人声都没有。
梅七刚从城外杀回来,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几条肌肉在污泥间蠕动着愈合。他坐在酒馆大堂的柜台边,跟掌柜的讨了半碗黄酒。
掌柜的是几十年前从前线退下来的,被人砍了一条手臂一条腿,大难不死,在平王府后门开了家小酒馆,因为只有半边身子,被同僚叫某某半边。过去了这么久,他同一届的士兵死光了,再没人记得他姓什么,战争又拖拖拉拉没个头,人们半边掌柜半边老头地叫,叫得他自己都忘了。梅七倒是提过一次,你叫半边,不如随我姓梅,没半边,形象生动,好记。被掌柜的拿拐杖敲脑袋。
半边总能搞到酒,掺点水大家也认了——有酒就不错了。更何况,大家都是来蹭好运的。别看人家残废了,战场上大难不死,就是好运。
掌柜的跳着进了帘子后边,梅七将半碗温酒一饮而尽,引来了火炉边几个士兵的注意。一个伤口发痒、搓着半截脏兮兮绷带的大个子不带恶意地笑了笑,扯着嗓子叫道:“半边掌柜,这位小哥是你儿子?他这半碗酒,你掺上水能给咱兄弟几个喝两天!”
旧而干净的帘子后边传来半边的笑骂:“去你妈的,滚!”
在平城,认识七杀剑的人多,认识梅七的人少。梅七也不介意,朝他们吐了吐舌头,引来一声哀嚎:“老子多久没碰女人了……”那家伙被同伴嘲笑一通,梅七笑道:
“你们是哪里人?我是临安来的。等什么时候打赢了,我请你们去那儿喝酒。”
那抠着伤口的大汉摇头道:“南边的酒有什么好的?入肚跟水似的,甜滋滋的娘们儿吃食。北方的烈酒才是我们这样的汉子该喝的!”
“打赢了还喝那么醉干什么?”他的同伴却是不服,“我看你新婚夜怕是都能喝个烂醉,老婆跑了都不晓得!”
其他人笑了起来,又有一人道:“小子,看你眼生,是不是前几天才进来的?中原的清远宗现在如何?那小门小派的,什么都不行,酿酒却是一绝。”
梅七还没回答,一个独眼汉子笑道:“老丁又在吹了!小兄弟,你别听他的,他以前就是清远宗的。”
老丁急了:“你他妈别乱说话!老子要是那等宗门的,还会被发配来……”
他说着说着不说了,独眼龙笑道:“平王殿下还是亲王呢,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被关在这儿?”
开头那挠伤口的大汉闻言叹了口气:“算啦,别说清远宗的酒,也别说南方的花果子酒,只要能喝上一口不兑水的,老子就死而无憾啦!”
梅七笑道:“看来半边和惠娘是心肠太好,不愿你寻死才给你掺水的。”
众人纷纷起哄,道老陈真撞了狗屎运,给惠娘子看上啦!惠娘正端着两只汤碗从后厨出来,闻言呸了一声,笑吟吟地将汤碗顿在桌上,洒出一片飘着零星油渣的热汤。
惠娘是半边的老婆。半边刚成为半边那会儿,他老婆女儿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嚷嚷着要给他报仇,母女二人生生从赣南杀来平城,气势汹汹。两人敢战,平城也常年缺人手,平王就收了,丹药功法按相同标准论功行赏。有战斗的时候,两人杀得比谁都凶;平时,两人在酒馆帮衬半边,如此已有三十多年了。
惠娘和半边都修成了金丹,半边因为肢体缺失,看起来老些,惠娘却风韵犹存。在这女人少得可怜的流放之城里,总有士兵散修攒了钱来店里买碗掺水的黄酒,就着惠娘的美貌喝上一整天;半边也没什么意见,老婆受人欢迎,他觉得脸上有光。
两人如此恩爱,女儿却不很幸运,大约十年前死在了战场上。惠娘出战频繁,过的其实也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他们便没准备再要一个。
惠娘在一张空桌子上放下碗,便扯着嗓子喊半边。那边围炉烤火的一群人唉声叹气,纷纷告别,道:“咱几个孤家寡人的,实在受不了你们夫妻俩!”
梅七没地方去,便慢吞吞地端着碗去了火炉边,懒洋洋地翘起脚打盹。惠娘看了他一眼,笑骂道:“臭小子!老娘看你修为不弱,那日一路从城外杀回来,才请你吃酒。怎的连续三五天赖在我这儿?你这样的修为,可不至于在军营里给人欺负了!”
梅七恼道:“我付了钱的!”
“那几个钱能买到些啥?”惠娘白了他一眼,招手叫他过来坐,一边却还絮絮叨叨的,“酒在平城可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老娘看你顺眼,哪有你这么个喝法!”
梅七一脸不高兴,嘴里嘟嘟哝哝地应着,心里却想不过是半碗黄酒,换了在临安他还不喝呢。酒里灵气倒是有一点,对他来说却是微不足道的,连暖暖胃的用处都没有,还不如他自发的护体灵光。
惠娘数落完,又推给他一只小碗,往里放了只瓷勺子。梅七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正好半边拄着拐杖出来了,笑道:
“请你吃的。今天正月十五,元宵。我们夫妇俩看你年岁不大,又是孤身一人,不如跟我们一道过个节吧,也添点喜气。”
梅七道了谢,笑道:“还是头一回有人叫我给他添喜气,平城可真不一样。”
惠娘非要扶半边一把,后者也就舒舒服服地借着她的手在椅子上的破垫里头找了个舒服地儿,自得地舒了口气:“就算你是扫把星下凡,我们夫妇俩白发人也是送过黑发人的,看谁先克死谁哟!”
惠娘大骂几句晦气,照着半边脑门就是一巴掌。梅七跟着笑了两声,捧起碗来,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什么?”
惠娘挑眉道:“你不是江南人么?我们南方人吃汤圆,听说北方人是吃元宵的。——是了,小少爷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还是不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不、不是!”她后半句说得促狭,梅七却涨红了脸,最后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修行快,金丹不就辟谷了么,太久不吃东西,忘记了呗……呜,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