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七一手护着盘子,一手遮住脸,在他的空间封锁里茫然地转来转去,急得啊啊叫,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是……”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穿过指缝看他,好像没人会发现似的。
平王柔声道:“跟我回去。”
梅七干脆蹲在了地上,怀里还护着那盘点心。平王不得已,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挥手破开空间,进了平王殿。
那只手腕和在冻土里埋了一夜的铁剑一样冰冷,他的心却忽然平静下来。平城张灯结彩,死气沉沉,一把冷剑在他手中化开,他牵着梅七的手穿过寂静的回廊,雪与沙在屏障之外飞舞回旋。
安临平将梅七带入书房。
他的小新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路胆战心惊,得到了他的赦免,感恩戴德地脱掉喜服,换上为亡父哀悼的白衣黑纱,握着一枚护身符哭了起来,哭累就在卧房睡着了。安临平路过门口时,隔着墙为她熄了蜡烛。
他领着梅七进屋,挥手取来一只浴桶,又从窗外抓来干净的新雪,用灵力煮沸,调成温水,哗啦倒进桶里。
梅七站在原地,咧嘴笑着看他变戏法,笑容带着几分讪讪,血和雪水在脚下积了一滩。他冻僵的头发也软下来,发尾滴滴答答地落下雪水,活像条落水狗。
安临平招手道:“脱了衣服,过来洗个热水澡。”
梅七“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条复杂的命令。平王微微叹气,正要挽袖子,顿了顿,将绣着金线的喜服脱下来搁在书案上,挥挥手隔空将梅七从那堆脏衣服里捉出来,放进了浴桶里。梅七当即就玩起了水,看来不算太疯,也不是彻底的皮糙肉厚,还是喜欢热水的。
但显然,他不会自己洗澡。安临平挽起袖子,道:“闭上眼睛。”
梅七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水瓢里的热水从头顶缓缓冲刷下来,偶尔发出几声嘻嘻的傻笑。安临平拿过皂荚,又放下,双手放在梅七头上,浑厚的灵力变得细密温和,一点点解开这头打结毛糙的黑发。
梅七不安分地悄悄睁开眼睛,仰起脸去碰他的指尖。安临平短促地笑了一下,变出一群小鹅小鸭在水里扑腾。那些或雪白或嫩黄的小东西只有一个灵力凝聚的毛茸茸的壳,梅七被吸引了注意力,小心地用手去捉来玩。安临平又理了会儿头发,被梅七抬起来的手扬了一脸的水。
安临平笑了笑,将那两只假鸟从头上摘下来,放进梅七湿漉漉的手掌里。梅七的指甲缝都是脏的,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安临平顺着长发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阿七。”
梅七仰头,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看起来格外的圆。
他盯着安临平眨了眨眼,哗啦搅了下水,低下头去,揽住了那些不会叫也不会动的小动物。
少年人的长发堪堪遮住劲瘦的脊背,灵界的风雪尚未将江南烟雨养出来的柔软带走。安临平从水中捞起那些长发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些许光滑细腻的皮肤,停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是个假王,现在是个假神。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手下最凶悍的士兵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像个女孩。像隔壁没了父母、亡了故国、无处可去的云秀。
这样的年轻人不该在战场上。梅七应该在私塾里拿着一卷书跟人装模作样摇头晃脑,三天两头带三五好友出去偷鸡摸狗,或者带着一柄七杀剑挑遍千里江山的大宗小派,试剑后和新结交的朋友在船上喝酒。
“本来不该是你。”安临平喃喃道,“我做不到。”
一只温暖的手伸到后边,摸了摸他的手背。梅七茫然道:“是我啊。”
安临平低声道:“对不起。”
梅七笑道:“没关系的。”
说着,他突然咬了一口手里的毛茸茸,有点失望。安临平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盘点心。那是他刚才破碎空间从厨房偷来的。
梅七便不再管别的,低头吃起了点心。婚宴上的点心比平王自己做的好看,且那些初来乍到的厨子毫不吝惜地用调料,味道也更丰富。他安安分分地坐在浴桶里吃点心,吃了一块,递给安临平一块。安临平咬了一口,拍拍他叫他转回去。
吃完点心,梅七舒服地哼了会儿不着调的歌,身体越来越沉,终于靠在安临平的两只大手上睡着了。他方才哼的是一支温温柔柔的江南小调,好像跟人坐在小船里,挑了个雾蒙蒙的清晨去踏春。浴桶里的水缓缓荡漾着,书房昏暗的灯映在他身上,木质梁檩上水光粼粼。
安临平不自觉地看着他笑,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梅七安心地往他结实的手臂上靠下来,将他的衣袖弄得透湿。
他耐心地冲洗干净梅七重新变得柔顺的长发,用法术去掉多余的水汽。在准备给梅七穿上衣服、让他在书房软榻上休息一晚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梅七原来那套衣服又脏又破,已经不能穿了。
鬼使神差地,安临平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的红色喜服。
窗外,稀疏的雪粒和着沙土,在风中淅淅沥沥地响,像一场热烈的夏日暴雨。
第53章 平王杀妖-10
安临平醒来的时候,梅七正缩在他身侧,仰着脸,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只冰凉的膝盖压住了他的中衣。
安临平侧过身去,声音有点哑:“今天没什么事。我不想起来。”
梅七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却没有后退,还靠近了一些,傻呵呵地笑了笑。他细软的黑发铺在床上,安临平不自觉地捻着一撮发尾,看着他发起了呆。
这间卧房是梅七的别院里的那间,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这张床是暖和的。这床新被是朝廷价值连城的贺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所有东西都包着红布,用红色绸缎打着花结。锦被的红光微微映在梅七脸上,他看起来好像脸红了。
安临平昨晚为梅七穿好中衣,将他安置在卧房,自己的房间里有一个可怜的女孩,他也无处可去,便点了盏灯,在这里守岁。他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对于他这样的大修士而言实在是不大可能的事,但他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心安理得、分外香甜,好像一切生与死的烦恼都离他而去了。
但他现在看着梅七,却莫名有点心虚。尤其是这小子还笑得这么傻,笑得这么——他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十三岁之后的一切都是一个噩梦,他在温暖的寝宫里醒来,就要打着灯穿过皇宫的飞雪去见他的母亲。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一种家的错觉。
梅七壮着胆子,又往他这边挪了一点。安临平猛然惊醒,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起身穿衣。
梅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坐在床上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接着又看向他宽阔结实的脊背,眼珠子转了转,最后什么都没做。
安临平束好头发,朝梅七招招手,轻声道:“阿七。”
“平……王。”梅七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安临平道:“新年快乐。”
梅七学着说:“新,年、快,乐。”
安临平笑道:“你过来试试新衣服。年前就裁好了,没找到你。过年总要穿新衣服的。”
梅七赤着脚就要跳下床,被他按住,乖乖地坐在床沿张开手臂让他打扮。
这套雪白的法袍是安临平用朝廷送来的材料加了点自己的私藏,亲手炼制的,是一套灵器。其实他一共做了两套,另一套是红的,他原本想着过年的时候送给梅七穿,现在已经不敢想了。
他给梅七束好短靴,才招手叫他下地。梅七扯了扯身上的新衣服,甩了甩头发,抬头迎上安临平温和的笑容。后者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了。说好要给你的。”便取下左手上的白玉扳指,注入灵力将它放大,伸手理顺梅七的头发,为他在脑后束了个高马尾。少年的模样又清爽俊逸了起来,叫他心里松了口气。
梅七甩甩脑袋,那枚白玉扳指牢牢地束着顺滑柔软的黑发,一条马尾在少年脑后活泼地摇晃了两下。他伸手摸了摸扳指,很喜欢它温润暖和的触感。他抬头望向安临平,笑道:
“我的?”
“嗯。送给你。”安临平微微笑了笑,轻轻拍拍他的脑袋,“我不再用弓箭了。”
“啊——啊。”梅七意味不明地叫了两声,很开心的样子。安临平看着他白白净净的模样,越看越满意,越满意越心酸,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招招手叫他过来,一扬手抖出一件雪白的毛领斗篷,刷地罩在了对方肩头,给他系好,拍拍他的背,轻声笑道:“这就好了。”
梅七神志不全,单靠本能行事,必然会冷的。安临平给他检查过,这具新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经脉了,甚至好像一切都是假的。他修的大道与长生有关,但他仍然无法辨别梅七的身体与一把剑。如果他不管,这个傻子会要吃很多苦才能适应平城的天气,然后适应战斗。
他没有办法不把梅七推到战场上去。要是梅七只是一个炼气修士,只是一个凡人,他大可以将他留在这间屋子里,叫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吃饱穿暖。每天晚上,他会穿过王府的黑暗,推开这扇门,和这个年轻人靠在一起,看灯火将雪花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
可眼下平城就是缺这一把刀。
梅七可不管他这么想,珍惜地将那枚扳指摸了又摸,又转着圈企图去追它;接着突然推开窗户,鸟一样轻地跳上窗台,往漫天风雪飞沙里掠去,眨眼功夫不见了踪影。
安临平猛然意识到不对。
但之后一连好几日,梅七都没再出现。
而安临平也没空管梅七去做什么了。那件法衣足够保护他,只要不去招惹自己的同阶。平王殿中为资源分配的问题吵了又吵,接着又传来日月教教主出山的消息,探子说那位教主盛装出巡,虽然一城一停行进缓慢,但的确是往平城方向而来。
平王去看望过他那还没有拜过天地的妻子。她太小了,裹在孝服里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丢给她一本功法和几瓶丹药,偶尔会指点她几句。她也努力,很快就引气入体,踏入筑基期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云秀说起中原话来有很重的口音,但还是找了个机会跟平王道歉,说自己占了寝宫实在很抱歉,之前没有考虑到那么多,自己去别的地方住也可以的,非常感谢平王保护她。平王收拾了一处小院供她修行,自己还是待在书房里。
有一日,平王抽空去小院询问云秀修行进度,为她解答了些疑惑,便匆匆离开往平王殿去了。云秀正要进屋打坐,却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位从未见过的俊秀少年。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斗篷的毛领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一双乌黑冷酷的眼睛。他一手拖着一柄长剑,一手拖着一颗脑袋,指节冻得发白。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云秀,随后他收起了长剑。
云秀正要发出尖叫,对方傻笑着比了个割喉的手势,她便捂住嘴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转着,好奇地看着他。他指指平王离开的方向,云秀本来想阻止他,忽然看见了少年后脑勺上那枚发扣。
那是一只白玉扳指,和平王手上那只黑色的除了颜色与大小以外一模一样。
于是云秀小声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少年点点头,抬脚正要离开,忽然又转回来,郑重地一抹扳指,取出一柄灵剑和一册剑谱递给她。云秀茫然地将这两件礼物抱在怀里,待他走远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边平王得知陈宏醒了,便停了今天的会议,也不管有什么要紧事,赶去探查了一下陈宏的伤势。在陈宏的配合下,他很快决定了解决方式,便回书房炼丹。
他的书房常年无人打理,又成了他的修行之所,已经杂乱不堪,他暂时也没那个闲心收拾,只要能找到东西就行。他在案前坐下,准备按照习惯拟几份丹方,先尝试炼制。
椅子底下多了一股血腥味。
平王有所动作之前,一颗脑袋压在了他的膝盖上。他低头一看,书桌底下和后面堆积如山的文案书籍不知何时被清理出一块,梅七躲在那片阴影里,此时正趴在他膝盖上,从桌案下探出头来看他。
梅七嘻嘻笑了起来。见他没有笑,便有些失落,又连忙侧过去,伸手从椅子底下拽出了个血淋淋的东西。
七贤城的新城主,琅琊妖王的脑袋。
“回,回家。”梅七那双透亮的眼睛望着他,充满期待,“我,都杀了!”
这大概是安临平这辈子觉得自己最失败的时候。他不得不告诉梅七:“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不能……我们还不能回家。”
梅七原本应当很失望,可是他脑子不好,在平王揉起他的脑袋的时候,他就忘了这回事了。
一滴墨水在即将落在纸上的时候被平王接住,送回了毛笔中。
梅七蹲坐在丹炉边看他炼丹,一待就是三日。平王从十多个丹方中推演出五种可行方案各炼了一炉,分解测试后敲定了一种,又出了两炉,将几个瓷瓶塞好塞子,起身道:“一起去看看陈将军吧。”
梅七乖巧地站起来跟上去。
陈宏吃了一枚丹药,果然好了不少。虽然伤到了根基,但也因祸得福,不用再受朝廷束缚。他见到梅七,有些惊讶,旋即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梅七小子,这次多亏了你啦。”
梅七见他对自己笑,便也呵呵傻笑起来。陈宏这才发现不对,平王朝他摇摇头。陈宏忽然艰难地起身翻找一通,在床头找到了自己的储物戒,调动方才恢复的一点灵力,取出了一个陶瓷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