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又得到了一只妖王的尸体。梅七为此在别院躺尸一月,这一月中有三个妖中大族撤离平城一域,由于内域灵气更浓郁,大小宗族公国龙脉妖岭扎堆,它们无处可去,竟和内域人族开战了。
这日梅七在城外杀妖的时候遇到了陈宏和徐真,这两人说几日前收到命令,所有人族全面撤回平城,准备迎接明天越。梅七给他们塞了很多战利品,两人请他吃糖。糖也是战利品,他们从西北方向的一个日月教分坛那边搜刮来的,做得像一颗颗珠宝一样晶莹剔透,梅七悄悄将它们拢在手心里,眯着眼睛看它们会不会发光。
各方陆陆续续地回到平城。既然都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反而没有那么焦虑了,平静地各回各家,等待上面的安排。
梅七回到平王府,直奔书房而去。两年前,王府门口的那对石狮子被征用,炸在了战场上,梅七去妖族那儿打秋风的时候杀了一头大虎妖,将她的一双儿女抢了回来,送给平王看门。因为路途遥远,梅七又不注意,回来的时候那只公老虎已经死了,母老虎也奄奄一息,平王将她救活过来,叫梅七起名字。梅七叫她长生。
长生在平王身边茁壮成长,本体已经快有半个云秀那么大了。梅七风尘仆仆地赶到书房,平王正坐在庭院里,一边给长生喂肉条,一边仰头怔怔地望着天上明亮的太阳。见到他,便温柔一笑,招手叫他过来。
梅七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啊”地长出一口气,傻呵呵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从扳指里倒出一堆妖丹,弄得满地都是,平王不得不用灵力将它们聚在一起。梅七又从怀里掏出陈宏给他的玻璃罐子,打开盖子递给平王,道:“糖。陈,老头给的。”
平王取了一颗放在嘴里,笑道:“谢谢。”
梅七只是看着他,忽然道:“我杀了好多。”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认真道,“没了吧?”
平王说:“快了。”
梅七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喜色,好像一切又有了希望。他问:“什么时候?”
平王道:“七日之后。”
梅七点头,道:“好!”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上那轮浓烈的太阳笑得眉眼弯弯,小声宣布:“回家啦!”
平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抬头望着少年黑白分明的面孔,一颗心温柔地沉了下去。
他起身拍拍梅七的肩膀,笑道:“走吧。替你疗伤。”
梅七这回没有不好意思,认真且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七日后,平王召集平城所有高阶修士入平王殿进行战前会议。梅七四处猎杀妖王的行为并没有叫平城修士们安心,反倒是几乎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死或者遁入山林打游击战的准备。
明天越派人给平城捎来一封信,说自己只与平王交手,其余一律不管。但明天启已经再次带兵入主七贤城,偶尔在城头露面都面色阴沉,不甚愉快。
平王迎战明天越,梅七拖住明天启,其余的战术布置早有安排,此时一一宣布,叫各方回去准备。最后,平王道:“在对与明天越的战斗没有影响的前提下,本王可以出手一次,稳定通道。在座各位届时必须出战,但本王可以保证,各位只要有除此之外的亲朋好友,都可送他们回人界。”
殿中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气声。很快便有人飞书去家里喊人,基本都叫了两三个,只有陈宏和徐真没动作。徐真因为家门不幸,一直没讨老婆;陈宏则笑道:“刘云那小子死早啦!”
“其实那也不错。”一位家主挑挑眉毛,调侃道,“过两天咱们一块到了下边,阎王爷来接的时候,肯定就你排场最大。”
大家吃吃笑了起来。平王温声道:“还有人么?”
梅七忽然道:“有。”
众人齐齐看向他,有些惊讶。梅七几乎不出席这类会议,偶尔两三次露面也就坐在平王身边吃零食。这回他却匆匆赶来,两手空空地进了殿门。
来参加动员大会的云秀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惠娘在三年前就战死了,梅七在这里还有什么亲朋好友!
在她有所动作前,梅七鬼魅般闪现在她身后,一记手刀劈昏了她,又隔空抓来长生塞进她怀里,拿绳子捆了,抬头高兴道:“我徒弟。”
平王点点头:“好。我叫东方沈护送诸位出去。”
东方沈是平城第一阵师,一个顽固又热心的老头,今日没来开会,沿着城墙检查防护与攻击法阵去了。
戌时刚到,平城内的灵气凶猛地翻滚一阵,又被平王强行镇压。一道通天彩光闪烁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阵剧烈的轰鸣,那道彩光与旋转奔腾的灵力渐渐平息,平城又恢复了肃静。
明天越独自端坐云头,闭目调息,并未出声。他已经活了近万年,在平城外等待了七日,调整状态,并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人们离开通道口,去度过他们在平城的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平王牵着梅七的手将他送回别院,每一步前面都盛开着春日的日光与鲜花,背后的道路上是结冰的泥。梅七一直很高兴,仰起头对平王说:“我,杀!”
“拖住就好了。”平王弯下腰来柔声道,“拖不住的话你自己跑掉。不要管别人,不会有事的。”
梅七说:“你会死。”
安临平笑了:“你也会。”
梅七皱眉想了想,也笑了:“好,好。”又忽然上前两步,轻快地钻进平王怀里。他仰头望着对方,认真地问:“你会走吗?”
平王说:“会吧。”
两人复又沉默下来。进了别院,梅七飞快地钻进杂物间将东西塞进储物戒,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在平王面前站定,小脸通红,清澈的眼睛里有着藏不住的激动喜悦。
他犹犹豫豫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平王,认真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这是他这几年来说的唯一一句完整且咬字清晰的话。平王想,他大概已经自己练了好几遍了。
可是平王只能一字一句地轻声道:“现在还不可以。”
梅七高兴道:“那就是以后可以。”
平王没回话,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梅七哪里是真傻,他连自己会怎么回答都知道。
梅七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慢慢上前,拉开他的双臂,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又拉过一只手臂环抱住自己,将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头上。半天,安临平没有动作,他也不气馁,踮起脚尖企图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试了几次没成功,后退一步咯咯笑了起来。
他说:“你,好。”他嘻嘻傻笑着,一只脚不自在地碾着地面上的一棵草,见平王心不在焉,盯着他的手,悄悄伸出手去。
平王一把抱住了他。
安临平一手紧箍住他的肩背,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那条乌黑顺直的马尾在空中晃了一下,覆在青筋分明的大手上。梅七睁圆了那双同样乌黑发亮的眼睛看向他,眨了眨,垂下了睫毛。二人的鼻尖碰在一块,平王再靠近一点就能碰上少年人那双红润饱满的嘴唇。
但最后,安临平只是抵着他的额头,取出一只玉简,用红绳串起,系在他纤细的脖颈上。梅七低着头把玩了一会儿那块玉,脸上的失望一闪而逝,便抬头问这是什么。
安临平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半晌,再次伸手用力地将梅七抱进怀里。梅七眯着眼睛,也高兴地伸手去抱他,悄悄踮起脚去抚摸他的后脑勺。
安临平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痛苦,他喃喃道:
“阿七,阿七。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梅七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已经是个好几十岁的大人了,但是平王说的话听起来又实在太难过,于是他温柔地拍拍安临平宽厚的脊背,笑道:“没关系呀。”
平王用神力制造出的春日风光铺在黑暗的庭院里,天空中月朗星稀,没有一丝云雾。
梅七靠在他身上,看着脚下的阳光迷幻地道:“春天。”
两人都没有进屋。安临平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别院的石凳上,看着花苞盛开,新芽破土,露水滴落在地。
黎明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安临平轻声道:“阿七。你再忍耐一下,也许需要很久,但我会带你回家。以后我来保护你,我们去临安看真正的春天。”
梅七在灿烂的晨光中转过头来,脸上充满天真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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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第56章 平王杀妖-13
这一次的交战按照明天越的提议,是双方下属先进行正面碰撞。他有些话题想同平王商谈,为此提出了相当动人的条件:神教的长老可以不参与地上的战斗。
于是平王沐浴更衣,鼓励了一通平城将士们之后,便一脚踏出,来到云端。
明天越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头戴王冠,身着神教红白金三色礼服,形貌俊美,眼眶深邃,薄唇天然噙着一丝讥嘲的笑。见平王到了,便微笑道:“道友好。”
平王也笑着一拱手:“教主好。”
明天越道:“请坐。本王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平王既然这么说,必定是不愿承认与本王是同道的。”
平王在他对面跏趺而坐,没有回答他这句不大好回答的话,礼貌道:“久仰明教主大名。”
“这句客套话未免太过时啦。”明天越温声道,“天启前些日子冒犯了你,还请不要介意。那时候他的修为比你高,找你麻烦无可厚非;现在本王修为比你高,你也应当知道怎么做。”
平王挥手引来一道清澈溪流,让它自己煮沸沏茶,一只茶杯朝明天越缓缓移去。他平静道:“本王并非贵教中人,自然不会找小辈麻烦。”
明天越道了声谢,端起茶杯,赞道:“好茶。您说的不错,我教行事向来如此,没有讲究。殿下若是感兴趣,可以了解一下。若是愿意加入我教,本王此次带来的一众长老皆可供您驱使,而本王将为您打开平城通道,让您复仇。”
平王微笑道:“我想我的仇人近在眼前。”
明天越啧啧啧摇摇手指,指指灵界壁垒:“目光短浅。害你的并非是本王,也不是天启,更不是七贤城那些废物。害了你和你的小情人的,是这堵墙背后的那些——害虫。”他抿了一口茶,“果然,不是绿茶这个类型的问题。此前的那些伪神,都是粗人,对这些一窍不通,白费了本王的好茶……”
平王打断道:“本王同七杀剑没有任何逾越的关系。”
明天越惊讶道:“本王说的是昨夜你送出去的那个小女孩。您看,她住在您府中,有夫妻之名,却没有拜过天地,不是你的情人是什么?”
平王嗤笑一声,明天越笑眯眯道:“好吧,我们各退一步。本王不信本王自己说的话,你也不要太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
两人闭上双眼,默契地观看起了地上的战斗。
双方大军正式碰撞,两位渡劫期大能之下,几乎无人敢御空飞行。梅七毫不讲究地一马当先,一人一剑一闪便是狂风扫落叶式的屠杀。
明天启不知得了明天越的什么教训,一脸郁卒,却还是拈着柄铁剑排列而出,喝道:“梅七!陈宏!徐真!若不想神教长老插手,便都给本王滚出来受死!”
剑光一闪,梅七竟从地下现身,一剑劈向他的双腿;明天启对土行遁法的动静早有感知,从容后撤半步,反手将铁剑刺下!
梅七一击不中,并未坚持,半途换招闪身欺近明天启身前,左腕一翻一柄匕首直冲明天启面门而去,右手七杀剑直接撼上明天启附灵的铁剑。明天启能修到如今境界也不是草包,除剑外还精通多种道法神通,此时见强悍灵力不足以支撑铁剑,便果断弃剑施法,仍然没有拔出明光剑。
明天越看了几眼,饶有兴趣道:“人剑合一,法门练错了……是了,天启说他是自爆元神。虽然这门功法需要的条件比较激烈,但这未免太激烈了。我看啊,他是早有准备,想靠自爆元神同你隐瞒一些事实。”
平王面无表情:“我信任他。”
明天越又啧啧两声,忧伤道:“本王得给你说一个故事,年轻人。原本本王只是来杀你,叫你安分一些,不要妨碍我教大业。只是现在,本王想给你一个投诚的机会。我教最喜欢的就是叛徒。
“天启的母亲,本王的妻子,是一位非常——我想想……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啦。她非常美丽,并且强大。但本王并不知道生下天启对她而言是怎样的负担,那个女人总是那样,刚愎自用,连生个儿子都要比别人强,我将教中事务交给她管。她没有告诉我,我便什么都不知道。
“天启出生后,她每日都要找些小事同本王斗气斗法,在天启的满月宴上,我们为天启的成道方向进行了决斗,她作为神教的两大高手之一,光荣地战死了。她终于不同我吵架了,我也并不后悔,因为那是她想要的、体面的死法。
“可当我检查她的身体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状况有多糟糕。那个女人一生争强好胜,居然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肯叫我帮她。这是我经历的最不光彩的战斗,我战胜了一个重伤垂死的对手。但我也不会去修改这个结果、在她的墓碑上记录她的胜利,那对她来说是不光彩的。同样,她对我做的也是极不光彩的。”
两人面对面沉默许久,平王疑惑道:“您说完了?”
明天越笑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