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经过客厅,不轻不重地屈指在餐厅门口敲了两下,算是通知她自己来了。
许雅萍又说几句才挂了电话。
许盛原先给自己倒了杯水,见她挂电话,把那杯水推到她面前,然后整个人往椅背里一靠。
桌上是从附近饭店里打包回来的家常菜。
许雅萍道:“突然有工作要做,没来得及买菜,就叫了点外卖。”
女人看起来是很典型的职场女性,长得和许盛很像,尤其是眼睛,只不过女人的眼睛形状不如少年锐气。除了细微的眼角细纹,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从繁忙的工作状态里出来,女人满脸倦容。
许雅萍说话语气带着职场上磨炼出来的、自己也不自知的强硬:“听说你们昨天摸底考,考得怎么样?”
许盛也不在意,夹起一筷子菜:“就那样吧,正常发挥,还有一百多分的进步空间。”
别人考一百多。 到他这成了还有一百多分进步空间。
许雅萍:“……”
许雅萍捏着筷子,半天没有动,她似乎是忍了又忍,最后干脆放下筷子,主动挑破这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氛围:“你是不是还是想着——”
“啪”地一声。 她的话没能说完,许盛也放下了筷子。
空气好像突然间静止。
沉重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两个人都没提那个词,却和说出口并无两样。
在这逼仄迫人的空气里,许盛下意识想抬手解开校服纽扣,才想起来他现在不是邵湛了,也并没有穿校服。
半晌,许盛起身,张口说:“妈,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许雅萍没说话,隐忍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许盛回来她是高兴的、她一半是懊悔自己性子急,把好好的一顿饭弄成这样,一半又是气,气孩子这个学习态度:“你站住,你想去哪儿。”
许雅萍也站起身,两人隔着餐桌对峙:“我知道你还在怪我,甚至恨我,恨我干涉你。但是你现在还小,你对这个世界、社会的认知并不健全……”
“我出去转转,要是你叫我回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许盛不太在意地说,“我们可能没有坐在这里一块儿吃饭的必要,还有,下次不用拐着弯问孟国伟我最近在干什么。”
他现在这个状态和摸底考后,第一次被孟国伟叫过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刀枪不入。
许盛说完,拉开了门。
许雅萍是单身母亲,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工作,在生存压力面前,很多事物没办法兼顾。从许盛小时候起,只要她晚回家,许盛就被托管在小区楼下一家私人画室里。
画室不大,学生总共就十几人,开画室的是一位美术老师,许雅萍记得老师第一次夸“这孩子有天赋”的时候,她没有当回事。
在许雅萍的观念里,画画怎么能当正儿八经的工作?要是喜欢,业余时间画一画没人拦着他。
她就希望孩子稳稳当当的……
许雅萍对着对面的空位,无奈叹了口气,由于种种疲累,她缓缓阖上眼。
许盛说是出去转转,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站在街边走了两圈,拿出手机想看时间,解锁后手机屏幕上那张速写映入眼帘。
这张像素模糊的日期下面的署名,是一个S。
许盛也不知道怎么就绕回搬家前那片旧小区附近。
小区楼下的那间画室还是老样子。画室半开着门,刚收到一批新学生,许盛靠近门口听见老师正在讲解基础握笔姿势:“咱们拿笔,跟写字手势不一样,用我们的拇指和食指去拿这个笔,笔握在手心,拇指指腹压在笔杆上……对,咱们这节课主要教握笔和排线。”
画室里面还有一间隔间,是开放式房间,平时会有在画室学画多年的学生私下自己找时间过来画,没画完就会放在隔间里,因此这个隔间还有个外号叫“进阶室”。
一张素描或是油画能画一礼拜的那种,精细度让人叹为观止。
完全超出刚学画的那些同学的认知。
就像你还在学五线谱,人家已经去演奏厅了。
老师是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身材纤细,白裙,长直发,说话时轻声细语说: “每人发一张画纸,这节课的重点就是把排线练好。”
许盛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
还是女人给同学们示范完,起身整理完画纸,把示范的内容贴在黑板上,回过头才看到他:“许盛?”
许盛走进去:“康姨。”
许盛从小就这么叫,康姨笑了笑,没忍住多瞧了他几眼:“高中学业忙不忙,好久没见着你了。”
许盛:“还行,我来附近……买点东西,顺道来看看你。”
“正好小凯在里头,”康姨哪里能不知道“买点东西”只是借口,当初许家母子闹成这样,但她没立场多说,指指隔间,“他前阵子还念叨你呢,你来他肯定高兴。”
康凯是康姨的儿子,比许盛小几个月,也算是从小一块儿在画室长大的交情,两人上一次联系还是康凯去“星海杯”评选。
不过是康凯单方面联系,那几条消息许盛没回。
康凯在听到那声“许盛”之后就扔下画笔出来了,他样貌周正,就是个子不高,见真是许盛,连忙把人拉近隔间:“妈,你上课吧,那画不用你改了,我让盛哥给我改。”
“你就是这么招待我的,”许盛在笔盒里挑了一支削好的铅笔,“一来就让我给你改画。”
康凯:“我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还好,凶起来简直就是母老虎。”
许盛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人头像上,给他调整局部形体结构。
“难怪我妈总嫌弃我,让我多跟你学学,”康凯对着画纸半天没研究出来的形体偏差被许盛一眼抓到,“……你还是人吗,我们的手构造是不是不一样。”
手构造一不一样倒是不清楚,但许盛手指长,长得倒是比别人好看。
许盛说:“别自卑,勤能补拙。”
康凯:“操。”
许盛:“直面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把悲愤化为动力。”
康凯:“行了,你别说话了。”
康凯又问:“上次给你发消息你不回。”
许盛随口说:“学校管得严。”
康凯想想也是,临江六中,出了名的严厉。
许盛不能在这逗留太久,改完结构,又强调了一下明暗,然后手一松,铅笔落到笔槽里去:“后面的你自己画,我出去洗个手。”
隔间里除了康凯还有一位在画色彩的同学,那位同学从许盛进来就频频往他们那儿看。
原因无他。
说着“我们的手构造是不是不一样”的康凯是画室里公认的画神,平时向来都只有他帮人改画的份,虽然没到考试时间,但以他现在这个水平拉去参加艺术联考,成绩随随便便都能稳在全市前十名,在画室里就是开挂般的存在。
更别说一个月前的星海杯绘画大赛,他拿了第一。
那可是由杨大师当评审的比赛!
“画神,”那位同学实在是好奇,涮笔的时候问了一嘴,“他是谁啊?也是咱画室的?很厉害么。”
康凯语气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想起“星海杯”绘画比赛那次,杨明宗大师追着他一副恨不得求他告诉他改画的人是谁的样子,说:“我要是画神,那刚才那位可能就没有词可以形容了。这么说吧,那位爷要是参加联考,全市第一估计得换人。”
第三十一章
美术联考是由各省统一组织的专业统考, 也是美术生的一种资格性考试, 考生只有通过考试才有资格以报考艺术类院校和院校组织的校考。画室里这些憧憬着各类美术院校的艺考生, 都在为了联考能够考出理想的分数奋斗。
他们得不断练习几门必考科目, 用过画纸叠起来比人还高。
全市第一是什么概念?
跟文化生随随便便高考考个状元几乎没区别。
别说全市第一了, 只要能进前五十,考生所在的画室就能被扒个底朝天,第二年大家纷纷涌过去学画。
而画室每年招揽学生时,也会以:我们去年出了几个前多少多少名,及格率控制在百分之几作为宣传语。
康凯这番话说完, 那位同学手里的扇形笔差点没握住, 千言万语最后只爆出一句:“卧槽?”
康凯摇摇头, 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你还是太年轻,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念两遍。”
那位同学:“真这么厉害?”
康凯没再多说, 只道:“刚才让你默念什么来着, 总之有些人吧,你不得不服。”
其实康凯在遇见许盛之前他也没见识过这种人——或者说简直不是人,是魔鬼。他们家画室虽小, 他妈却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之前在美院教课,后来有阵身体不好才从美院退下来,出院后自己开起画室。
康凯在康妈言传身教下, 自认有点美术天赋,直到有个女人敲开他们画室的门,还带了一堆礼物:“您好,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平时工作忙,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又不放心。”
女人客套一番后,委婉地提出来意。
他和许盛头一回见面,只有一个印象:这男生长得也太招摇了。
许盛这样貌看着容易让人有距离感,但性格完全不是那样,情商高得毫无痕迹。冬天,他身穿一件黑色毛衣,衬得肤色苍白,眼底沾上几分笑意,套路非常深地打了声招呼:“姐姐好。”继而又看向康凯:“这是你弟弟么?”
就这句话俘获了他妈,他妈巴不得许盛每天都来画室,笑得花枝乱颤:“叫什么姐姐,哎呦,我都这年纪了……叫我康姨就行。”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许盛在画室呆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康凯的世界观,裂开了。
那是一堂速写课,他妈坐在前面摆出翻书的动作给他们当模特:“速写时间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收画纸,我等会儿现场评分。”
最后交上来的那叠画纸里却夹着一张薄薄地、显然被人随手从练习簿上撕下来的纸,这张纸左上角很嚣张地写着几个字,头一个大字是“解”,完整的内容是——解:这题不会。
除了这行字以外,纸上画了一幅构图完整的速写,笔迹只是普通水笔,没法用传统炭笔或是铅笔那样竖锋侧锋处理速写虚实的技法,但依旧把女人的动态抓地活灵活现,线条果断。
衣纹在关节处随意勾画两笔,体现出体积感。
“……”康凯看着他妈评分评评到一半,愣了很久,“这张画是谁画的?”
许久后,坐在画室最后排,由于不想写作业,所以半趴在桌上的男生动了动,指间夹着支黑色水笔,举了起手:“作业写得太无聊,随便画的。”
康姨诧异地沉默两秒,才问:“你以前学过?”
“没有,”许盛坐起身,把手里的笔放下,不以为意,“很难吗。”
康姨:“……”
凑上去看到那张画之后的康凯:“…………”
刚开始他还试图把许盛当做自己的一生之敌,结果没多久,他就连这人的车尾气都看不着了。
从今往后,在康凯心里,许盛两个字基本上等同于逆天开挂。
画室洗手池有一长排,水龙头紧挨在一起,方便学生下课洗画具,瓷砖上沾着没洗净的色彩斑斓星星点点的颜料痕迹。
逆天开挂的许盛洗完手,康凯已经在画室门口等他,他蹲在画室门口的花坛边上,见许盛出来,他拍了拍裤腿:“去车站?送你一程。”
许盛:“没几步路,你有这功夫不如回去把你那张头像改改。”
“操,”康凯说,“咱俩这么长时间没见,就知道嘲我。”
许盛笑了一声,没再开玩笑。
走出去一段路康凯才说:“我上回去仓库,看见画纸被人动了,你回去过?”
“刚开学那会儿吧,”许盛反应两秒才想起来康凯说的“上回”是哪天,说,“是去过一趟,回去看了眼。”
那间仓库是康凯朋友的,废弃多年,派不上用场,后来借给许盛放置以前用过的那些画具。把一切尘封落锁的瞬间,康凯这个旁观人士在边上看着都难受,许盛一言不发地把钥匙挂脖子上,之后没再提过这事。
康凯:“本来想常联系你,结果你消息也不回。”
许盛:“没事,以后想联系还是可以联系的。”
康凯心说六中不是一向以规矩多著称吗,死板得不行:“临江六中规矩不多吗?”
“是挺多的,校规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个五百多条,”许盛说到这,又说,“但我什么时候守过规矩?”
……
这思想觉悟!
康凯真觉得,他这兄弟可真是牛逼炸了。
康凯在心里感慨完,才想起来刚才在画室里许盛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回他消息是因为学校管得严。
“不是,你刚才还说……你怎么一会儿一个说辞?”
许盛:“刚才是骗你的。”
康凯:“操!”
公交十五分钟一辆,两人走到车站的时候,2路公交正好缓缓进站。
“送到这就行了。”许盛说。
康凯没回话,半晌,他才突然喊他:“盛哥。”
许盛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