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雪涛咳了两声,把报纸转过来。
“小赵都跟我说了,你今天是见义勇为,不错,不错。”
宴若愚用餐刀切牛肉,正经道:“那个铁老三的放贷公司肯定有猫腻,猖狂得狠,他们要是愿意挖,说不定能拔出好大一顶保护伞。”
“我会让他们留意。年底了,是该办些案子树典型。”
宴若愚知道分寸,不再深聊。他嘴挑,没几口就嫌腻,厨师给他上了碗奶油南瓜汤,卖相特漂亮,可宴若愚鼻子耸了耸就把碗推开:“你放芹菜了?”
只滴了两滴芹菜汁提鲜的厨师顿时紧张,看看宴老爷子又看向宴若愚,检讨道:“是我疏忽,只知道您不吃豌豆扁豆黄豆绿豆各种豆,甲鱼鲍鱼鲶鱼各种丑鱼,香菜大蒜味精——”
“行了行了行了行了。”宴若愚连忙打断。厨师说马上做新的,宴若愚摸了摸瓷碗温热的外壁,眼前突然晃过姜诺租房里的那些食材,说,“算了。”
宴若愚让厨师再给他烤几片面包,宴雪涛稀奇地把报纸直接放下,看杂技表演似得目不转睛,盯得他蘸南瓜汤吃面包。
宴若愚被看得后背发毛,问:“怎么了?”
“你小子居然也会将就。”宴雪涛可不是在埋汰,而是真的吃惊。宴若愚无言以对,继续吃东西,裴小赵的声音越来越近,和洗完澡的姜诺一同下楼。宴若愚没急着看过去,但宴雪涛的笑很舒心,他迷惑地瞥过去,就一眼,目光也定住了。
姜诺换了衣服,灰棉圆领工装裤,全是宴若愚长个后不合身压箱底的衣服。宴若愚从小对潮流走向就很敏锐,但在穿搭上不会过于刻意,平日里穿姜诺现在这一身再趿个人字拖就出门了,随便的路人只会觉得他挺帅,不会联想到他是个明星。
而这一身若是再给他穿,那就是街头篮球男孩,走在路上全程扬下巴绝对中二,给姜诺穿,就把人衬得内敛而白净。岭安方言里有个词叫“粉面淡翠”,意思是哪怕不是粉黛也白嫩,姜诺只要肯打扮,比那些宴若愚见过真人的女明星状态都要好。
“我就说嘛,你穿老板以前的衣服肯定合身,你还不乐意。”裴小赵乘姜诺手足无措,终于找到机会把他手里换下的衣服接过来,毫不商量地往花园外的洗衣房走,转身的同时暗暗给宴若愚比了个“OK”。
宴若愚会意,招呼姜诺坐过来。姜诺左边是宴若愚,右边是宴雪涛,他并没有紧张,但也谈不上游刃有余。
“介绍一下,”宴若愚手掌的方向指向姜诺,“我的新制作人,NoA。”
姜诺眨眼,再睁开,后背跟着挺得更直。
“NoA,”宴雪涛琢磨这个名字,立下马威道,“没听说过。”
“诶呀您就别不懂装懂了,上次那个Hugo您就听说过了?”宴若愚拆台小能手,不跟宴雪涛打太极,“他之后会跟着我做歌,准备明年夏天参加比赛用。”
合着宴若愚自己都规划好了,只是通知宴雪涛一声。
“嗯,挺好的,有计划就好,”宴雪涛点点头,又加了句,“我就是希望你开心,若愚。”
“知道了,我开心,开心的不得了。”宴若愚没说几句就不耐烦,呼出的气有些颤,继续吃面包蘸南瓜汤。宴雪涛日理万机,宴若愚要是没突然从垃圾仓里钻出来,他现在正继续和村镇领导共议城中村的开发,又老生常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并没有把姜诺特别放在眼里,两人也没有对话。老爷子走了,姜诺才开口,规规矩矩地先来一句“今天谢谢你了”,然后否认:“我不是NoA。”
宴若愚拿面包蘸南瓜汤的手没停:“别装了,铁老三他们都告诉我了,给姜善混音编曲的就是你。”
“我……”
宴若愚机敏地狭眼:“狡辩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我过完年21岁不是1岁,这个年纪不好骗的,姐姐。”
宴若愚故意把“姐姐”那两个字咬得很重,姜诺听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抽回来放在腿上,像是赧然害羞了。这反应有意思,宴若愚就又这般叫他:“姐姐,你要不是NoA,读大学都有寝室了,为什么还三天两头往姜善屋里跑啊。”
“你说这样的话,和那些小弟流氓有什么差别?”姜诺明显较真了。宴若愚“切——”了一声,嘀咕“没劲”,没再开玩笑。
“帮我做十二首歌。”
“我真的不想做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宴若愚毫不气馁,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是什么歌都不想做,还是只想给姜善做歌?”
姜诺扯了扯头皮,试图跟宴若愚说得实际一点:“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你听了姜善的歌,觉得好,所以想找我来给你混音编曲,但是——”
他组织语言的能力其实并不差,只是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比较多,显然是打着腹稿斟酌,说得也慢,“你不是姜善,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我和姜善认识很多年,对彼此都很了解,能互相帮对方抓住灵感,但我和你……”
他垂眸思忖,意识到自己概括不出来后笑了一下,觉得这两天又戏剧又离奇,“我未必能做出你想要的效果,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让你失望。”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失望。”宴若愚洗手怪,面包吃完后又去餐厅后面的开放式厨房洗手,水流声大,他也抬高嗓音,“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做十二首,做完后我再给你一笔钱。”
姜诺不为所动:“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就是钱的问题,”宴若愚软的不成来硬的,“你现在欠我钱又欠我人情,我宴若愚不缺钱也不缺人情,只要你肉‘偿,在歌曲全部做好前随叫随到。”
姜诺无言以对,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立场不答应。
“还有,你放心,房子也能帮你要回来。”宴若愚的重音在“帮”上。
“至于你那个拖油瓶弟弟……那小孩姜智对不对,”他在姜诺沉默的片刻里继续加码,“岭安二中怎么样?”
岭安二中是岭安城最好的公立高中,姜诺当年回老家高考,比第二名高了五十多分上的岭安大学,但在;岭安二中,能进年级段中游就能考上他那没毕业的母校。
“喂,你饿不饿,西餐吃得惯吗?”宴若愚终于洗完手,坐会原来的位置,总算想起来还没客套,问姜诺饿不饿。姜诺没给他回应,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低着头。
宴若愚乐了,从来都是他给别人摆脸色,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他也有哄人的一天。
他“啪”得一声拍桌,脸上的笑意也收了收,故作耐心渐失:“我们这是合作关系,win-win。况且——”
他稍稍前倾,手掌还压在桌上。
“你有没有想过,两年前唱完《bounce》,姜善为什么特意提到你?今天姜善如果还活着,看到你跟音乐唯一的联系就是去夜店打碟,他又会怎么想?”
“你在姜善眼里才华横溢,热爱说唱,”宴若愚摇摇头,表示自己目前还没看出来,“如果你喝完十杯洋酒混啤酒值两万,你给我做十二首歌,你觉得自己值多少?”
姜诺看着他,还真有点听到心里去了。
“不急着下决定,你也好好想想,不止是为了自己。”宴若愚留姜诺一个人在餐厅考虑。
姜诺垂眸,手重新放上桌面,往宴若愚拍过的地方伸去。
那里有一只newmine的蓝牙耳机,加上自己兜里那一只,是姜善除了手稿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第13章
姜诺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刷新好几次后抬起头,对着宴若愚憋出三个字:“太多了。”
“多吗?”宴若愚不以为然,唇角一勾痞痞地笑。姜诺答应给他做歌后,他当晚就把人带到沪溪山庄。16号街的出租房是不能回去了,他就把姜诺安置在这儿,一百五平的商品房除了工作室和乐器房,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刚好可以给他住,也方便“随叫随到”。
姜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专业的硬件设备。硬件要钱而他和姜善没钱,没办法这么奢侈,玩了那么多年说唱还是只有一个声卡一台电脑,混音编曲全用软件。宴若愚这儿从键盘到合成器一应俱全,全是他以前在二手市场上各种打听又舍不得买的,隔壁乐器室更是个大宝藏,连钢琴都有。
宴若愚就给他几天时间熟悉这些设备,把钥匙交给他之前特意强调,自己没什么别的要求,也不关心他的私生活,但有一点,姜诺不能带任何人来这儿,女朋友男朋友不行,炮友更不行。
姜诺哭笑不得,让宴若愚放一百个心,他真不是gay,也没女朋友,平时联系最多的人就是他嘴里的那个拖油瓶弟弟。
离开之前,宴若愚留给他两首自己写的歌词,希望下次来能听到合适的beat,并又给姜诺转了一笔钱,姜诺觉得太多了,宴若愚却说:“给少了你肯定又跑。”
姜诺三根手指头都并拢起来要发誓了,宴若愚摆摆手,说自己这头羊很肥随便薅,然后正色问:“你叔叔没事吧?”
姜诺一愣,尚不知道自己的经历背景早被宴雪涛查过。虽然干过不体面的工作,但他没有浪费过一分钱,不是拿来还债,就是补贴对他有恩的叔叔阿姨。他离开16号街不是落跑,而是姜庆云在躲城管的路上不小心摔了腿,人进了医院,卖麻辣烫的三轮车也被城管扣了,他那两天一直在医院,宴若愚给他的钱也基本都花在医疗费上。
“钱你先拿着,总要用到的。”宴若愚自我调侃,“我只有钱,你问我要别的我也没有。”
宴若愚再回到沪溪山庄是在三天后,没在客厅看到姜诺,工作室也是空的,倒是推开乐器室后发现他坐在地上玩吉他,弹出来的曲子很有爵士乐的调调。出息就趴在他腿边,像是听了很久,闭着眼睡了过去,耳朵耷拉着,连有人开门都没听到。
阿拉斯加在这个年纪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姜诺正想给宴若愚瞧瞧出息又长大了多少,宴若愚面色冷淡兴致不高,看了他和狗一眼就离开,等姜诺跟着他来到光线充足的客厅,才注意到宴若愚眼底明显的疲惫。
“下午好啊。”裴小赵也跟着来了,乐乐呵呵地同姜诺打招呼,和宴若愚形成鲜明的对比。宴若愚没理他,径直进了工作室,裴小赵把姜诺拉住,小声地跟他说:“老板今天心情不太好。”
姜诺想说自己也看出来了。
“连着两晚都不睡觉去酒吧,凌晨四五点才回家,今天他就眯了两小时,然后就说要来你这儿,你……你待会儿小心点,他要故意呛你找茬,很正常。”裴小赵是见识过自家老板脾气恶劣起来有多不讲道理,先给姜诺打个预防针。
“行,知道了。”姜诺会意,也走进工作室。
工作室由两个房间打通,空间和客厅差不多大,绝对隔音的录音室靠内,和控制室之间隔着一堵镶嵌大玻璃的墙。姜诺原本以为他们会从歌曲概念开始聊起,可一进屋,宴若愚就直接进了录影室。
姜诺打开控制台的对讲话筒,宴若愚敲敲麦克风,让他把这个也打开。
姜诺吃不准他的意图,不由问:“你想我直接放beat,给你录段freestyle?”
“放Hugo那个beat,”宴若愚说,“我想再录一次《coral》”
《coral》这首歌已经发行快三个月了,上传第一天就登上网易云音乐榜首,粉丝奔走相告“奶奶你粉的歌手终于发歌了,还是首说唱”,路人再怎么看不惯宴若愚的性格作风,也不得不承认这首歌本身的优秀。
但宴若愚自己依旧不满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所有的歌都不满意,恨不得全部下架压箱底,姜诺想劝他别太吹毛求疵,但回想一下宴大少爷洗手的偏执劲,确实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坐在操作台前放beat,宴若愚戴上耳机,全英文的歌词不用看稿就能背出来。他出道以来总共发了8首歌,录过的不止这个数,但不管发没发,全都是英文的,虽然喝了一晚上酒没休息好,一开口还是跟机关枪似的顺畅流利。
《coral》这首歌的结构非常传统,verse(歌词)共三段,用hook(副歌)连接。宴若愚唱完第一段verse后就叫停,从录音室出来和姜诺一起重新听。姜诺觉得非常好,如果现场能有这种状态肯定会被夸吃了整张cd,但宴若愚从第二句开始就摇头,说自己慢拍了。
姜诺也听出来了,除了几句慢拍,还有些吐字上的瑕疵。宴若愚很自觉地又录了一遍,第二遍不吞字了,但还是听出自己慢拍。
他似乎和节拍杠上了,声音和伴奏明明已经很契合,他就是觉得节拍有很细微的问题。录了不下十遍第一段verse后姜诺跟宴若愚商量:“要不你就当自己在唱layback。唱的节奏如果比音乐节拍稍微慢一点,听着其实更舒服。”
宴若愚不为所动:“这一遍我唱快了。”
姜诺强行造词组:“那你就是在唱laybefore,听着也舒服。”
宴若愚:“……”
宴若愚抱着手臂踱了两步,气压比之前还低,像个鼓鼓的气球,等着一根针来扎爆。
长痛不如短痛,早爆早超生,姜诺摆正自己制作人的身份,问宴若愚要不要听听他这两天做的一首demo小样。
宴若愚丝毫没有之前寻找NoA时的迫切和激动,平淡道:“行吧。”
他随意的样子让姜诺有些莫名的失落,点了播放后更忐忑,就怕宴若愚不喜欢。demo一共一分钟,宴若愚的眉心全程没揉开,听完后眼睛窄了窄,不是特别满意地评价:“鼓点是不是太快了,听着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