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宋阿姨泣声,“自己去吃药不跟我们说,停药也不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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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梁真给两位年轻人做足了思想工作,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dj放些温柔的伴奏。林淮也表现得配合,他现在其实很纠结,宋舟不太会即兴freestyle,和自己在这方面实力差距悬殊,林淮就想着不玩那些花里胡哨的flow技巧了,简简单单来几个回合就好。
但宋舟没他这般胸襟开阔。他是先手,却没有唱,在自己那部分伴奏结束前的最后几秒说:“我和你之间没有peaceandlove。”
话音刚落,原本觉得这一组气氛特别尴尬的观众席爆发出了起哄声,敬宋舟是条汉子。他真的特别不给梁真面子,也让节目很难堪。梁真有些头疼,但没慌张,正寻思着要不换个比法,林淮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麦,问宋舟:“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宋舟没说话,但眼神很坚定,像是在说“是”。林淮是他室友,能察觉到他这几天的情绪确实不太稳定,到了晚上也不爬起来吃蛋糕了,眼眸里很明显隔了层什么,看起来没精神。
但自从父母出现后,宋舟就莫名其妙地有了抗争精神。他憋着一股劲儿,双眼皮窄窄的,鼻翼上那颗小痣都在生气似的,林淮盯着那颗总是能让他魂牵梦绕的小痣,有些心软了,好言好语跟宋舟协商道:“咱们先把这段好好录完,有什么矛盾——”
宋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厉声道:“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林淮愣住,梁真也感知到事态逐渐不可控,正要叫停,在侧台的宴若愚使劲地冲他挥舞着什么,梁真一个分神,林淮就又问宋舟:“我现在要是跟你吵一架,你心情会好点不?”
“我就是跟你吵上一天一夜,我也不会快乐高兴。”宋舟声音有些抖,字字停顿都有设计,像是在控制自己渐渐无法掌控的情绪,也是在把林淮当宣泄口控诉,“我也不想和你争吵,你道貌岸然,嘴里跟别人周旋,肚子里几次三番/都是盘算好的如意算盘。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只觉得你输不起,你在我眼里根本没有魅力,你甚至都不敢对我有脾气!”
“我、我不敢对你有脾气?”林淮眨了下眼,听笑了,“我一直在让着你!”
他喉结动了动,看了眼台下等着看好戏的观众和四周的摄像机,狠下心来跟宋舟好好battle一次。宋舟没用伴奏,他也不占人便宜,没要求dj放音乐,阿卡贝拉道:
“兄弟,我看你是出国留学读书读傻了
分辨不出人心真假了。
你是不是全盘接收了太多西方教导
忘了中国人自己的孝道
父女母子一场是缘分
你应该感恩而不是怨恨。”
他渐渐不那么尖锐,跟宋舟打感情牌,尽量柔声道:
“别这样,兄弟。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跟我讲父母奋斗的过往
是他们在身后助你乘风破浪
你不能仗着他们的爱就兴风作浪。”
梁真觉得林淮这波讲的确实挺有道理,以为宋舟会接不上,宋舟却嘲讽地笑了声,指向自己说道:“你在梁真面前讲孝道,谢谢,我真的有笑到。”
梁真突然被cue,喉咙头都是一哽。宋舟继续道:
“你就别在这里故作腔调了
你到底是在玩说唱还是瞎子摸象
你现在活成的模样
我是你爹一定大失所望。”
梁真都不敢这么直白地训斥林淮,直接听懵了,看向林淮那眼神特别复杂,使得林淮也有些心虚,烦躁地来了句大实话:“反正你就不应该跟父母这么说话!是他们赚钱养家供你上学,你们有亲情也有血缘。”
他其实在示弱了:“而我孤身一人,能被收养是我的运气,以后只需要对得起自己。”
宋舟问:“那你真的过得了自己这关吗?”
宋舟步步逼近,问林淮:“窗外明明飞鸟,你为什么要屈服于高墙?和看不见的屋中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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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舟丝毫不留情面地质问,字字珠玑根本没想过后果,横冲直撞地把林淮逼迫到一个角落绝境。林淮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不顾梁真的打断,也放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克制和忍让,把那些焦灼和渴望,勇气和怯懦,全都撕扯给宋舟看:
“我没偷没抢没抄袭
我当然光明磊落对得起自己。
倒是你,你拥有东部沿海发达城市的待遇
你能出国抓住世界的机遇
你父母将自己都没享受的物质生活给予
你现在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是那么幸运。”
“然后你在这里叫嚣劣币驱逐良币
被包装成巧克力的shit横行
你恨不得将其他人的三观审美清洗
众人皆醉你独醒。”
林淮深吸一口气,很无奈地哼笑了一声,对宋舟说:“你是君子,这世道还有君子太难得,你就像是《大学》里的‘大学’生,以君子之心渡世人于匮乏的精神世界,但你不知不觉用更高的标准重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
原本等着看热闹的观众们全都安静,导师席上,另外三名导师不约而同站起身,站在更靠近舞台的地方,姜诺和伊斯特则静悄悄地下楼梯往后台走去,后台,宋叔叔只能看见宋舟一动不动的背影,担忧地想冲上去,宴若愚拦住他和阿姨,跟他们说,对面的人是宋舟室友。
“他叫林淮,他……他是个好人。”宴若愚一说出口,自己都惊着了,万万没想到他对林淮脱口而出的形容,居然是这样一个词。
“你以为自己没有话语权是沉默的大多数
但你能站在这样一个舞台
网络上的影像无处不在。
你应该看看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数
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
桌上顿顿有肉不过二十载”
林淮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坦诚:“我不嫉妒你父母积累的财富,我只是给你展现另一种可能性。”
“你想挽救你的乌托邦
但人总要成长/看到阴暗角落里的地方
那里有人想活着就只得背井离乡
在外打工/孩子成留守儿童”
“他们的空间被折叠
因为他们住在棚户区
他们的故事没人书写
因为他们出生就出局”
林淮声音里有鼻音,近乎委屈道:“没有人为他发声,没有人知道他存在。”
“他无父无母后只能去偷去抢才能活下去,没被好心人带回警察局他早已烂下去,在牢里蹲下去,而不是站在你面前继续掏心窝子说下去。”
“林淮,别这样……”梁真想叫停。林淮强撑着,眼尾发红,眼眶里有水光,跟宋舟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般的privilege,不认识荒原狼也没见过盖茨比。你不能用自己精神世界的丰富,将别人的局限眼界霸凌。”
第93章
录制现场陷入短暂而又长久的沉默。梁真最先反应过来,随后宋舟把自己手里的麦扔给他,擦过林淮的肩膀,直愣愣地从另一边的侧台离开。
梁真原本想追过去,但林淮还没能从“自爆”后的创伤中缓过来,他就留在了台上,挡在摄像镜头前给林淮一个拥抱,安抚怀里的少年,小声地一遍遍重复:“没事了,没事……”
台下,林哲开始安排选手观众们离开。侧台,宋舟父母一见他走动就想冲过去,姜诺和伊斯特刚好在这时候赶过来,手提袋抱在胸前,里面有只小黄鸭。
宋阿姨原本火急火燎,一见手提袋里那只被当成宠物养的毛茸鸭子,突然就屏住气,用手捂住嘴说不出话。宋叔叔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当他见到鸭子了,反应也很明显。
但他没沉浸在回忆里,忿忿不平地用粤语方言跟妻子说:“他就是没吃过苦,他要是没出国去种地,他现在饭碗里有肉就知足。”
“你不要在这时候说风凉话。”宋阿姨也用粤语回,指着宴若愚手里那片药,“你就这一个儿子,他这样的药回国前就开始吃了,”她记不住这个药的中文名,顿了一两秒,问,“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他吗?”
“我就是因为太心疼,所以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自己半句英文不会讲,还把他送出国。”宋叔叔后悔又委屈,“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多美好,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能要我儿子的命,我要是不供他读书,让他去种地,干苦力活,他会像现在这样抑郁吗,不会啊!”
姜诺和伊斯特听不懂粤语,但能看出叔叔阿姨的情绪在争执中走向偏激,宴若愚什么语言都会一点,听得懂,情急之下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劝说,让叔叔阿姨消消气,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然后梁真和林淮一起走过来。梁真一只手搭在林淮肩膀上像是在扶着他,告诉所有人王墨镜和Louis正陪着宋舟,他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房间等待休息。
林淮把梁真的手挪开,想自己一个人走。他一言不发,宴若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消沉,纠结犹豫了会儿,还是觉得林淮应该知情,回小白楼的路上刻意走在后面,偷偷把那片药递给林淮。
林淮迟钝地接过,翻过去,看着上面的英文不明所以,宴若愚说:“这药叫文拉法辛,可以帮助抑郁或双向患者控制情绪。”
林淮张了张嘴,像是早就猜到了,又心存侥幸,声音干瘪都不像是他的:“他一直跟我说是维生素。”
宴若愚又问:“那他最近……是不是停药了?”
林淮点点头,拿药片的手紧握到皮肉被药片边缘勒出红痕。他从未有过地惊慌失措,甚至失去了前进的气力,在大太阳底下脱水般弯下腰,喘不上气地自问:“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宴若愚连忙去扶他,其他人走得比较快,只有宋阿姨注意到他们俩没跟上,转身过来帮忙。林淮跟宋阿姨说对不起,宋阿姨让他别自责,问:“你就是林淮吧。”
宋阿姨看了眼宴若愚,跟林淮说:“小舟经常提到你。”
宋阿姨这个“经常”,林淮是不信的,两人毕竟是室友,宋舟这一个月来给父母打过几个电话,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而在外的儿女,一个星期能和父母说上一句话,父母也会欣慰高兴,觉得“经常”。
林淮有些受宠若惊,问:“他跟您说过我?”
“是啊。”宋阿姨拍拍少年的后背,边说边跟他一起往前走,“小舟性子就这样,有些话勉强会跟我说,当着你的面就说不出口了……”
他们来到一处休息室,和伊斯特姜诺一块儿围着张桌子坐下,宋叔叔闲不住地来回踱步,梁真便陪他站着,试图缓解他的烦躁。
林淮有些振作过来了,同阿姨说些跟宋舟有关的。宋舟并不白眼狼,他也很心疼父母,知道父母不容易,尤其是刚创业那几年,他母亲的十个手指头里总有几个是坏的,被皮革厂里的一些器具伤到了。
“他告诉我,你们那时候没什么钱,还花很多钱送他去城里的学校读书。那时候学费收现金,那沓钱在他眼里有这么厚!”林淮用两指比划出七八厘米的高度,宋阿姨笑了,低头看着自己现在光洁的十指,说宋舟确实很懂事,小的时候曾经握住自己的手,念叨说妈妈要是城里人该多好啊,城里女人有男人养,就不用干这种伤手的粗活了。
宋阿姨渐渐收起笑。记忆里那个懂事的儿子还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姜诺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没什么存在感,宋阿姨的目光却落在他怀里的鸭子上。
宋阿姨说:“宋舟小时后也养过一只鸭子。”
“他和我们说过。”宴若愚接话,可惜道,“他回港城时如果把鸭子也带上就好了。”
“他当时也这么要求,但我们俩嫌脏,再说了,城市里谁会把鸭子当宠物……”宋阿姨叹了口气,说鸭子死后,向来乖巧懂事的宋舟第一次哭闹。她原本以为这是小事,自己肯定记不清了,但今天看到姜诺的鸭子,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而她的宋舟曾经该多孤单无助,才会为了一只陪伴过自己的鸭子哭得如此歇斯底里。
宋舟父亲并不能体会到这种细腻的共情。他不懂英文,但他看过儿子的建筑设计稿。他一直以为儿子在国外学得是如何建设现代化,他的儿子却喜欢画岛屿和村落,稻田和鱼塘,桑树和阡陌,而不是高楼大厦。
那些设计完全能窥见宋舟的内心世界。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那么西化,反而是逆着城市化向往田园牧歌,怀念一个早已逝去的珠江三角洲,那里有他的乌托邦,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一片世外桃源。
这样的桃花源多美好啊,宋叔叔却毫不留情地将这层浪漫的滤镜戳破。如果停留在过去而不是现代化,他们这样的农民只配给士绅阶层当长工抬棺材,别说出国,能识字都是奢望。
“我就应该送他去种地。”宋叔叔再度强调,非常赞同林淮在台上说的一些话,觉得自己儿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活在一个生下来就吃得上肉的时代,不需要为物质生活操劳,所以赶时髦似地得了名为抑郁的时代病。
“当代人的抑郁和时代之间确实有联系,但宋舟肯定不是赶时髦……”梁真正寻思如何措辞更委婉,宋叔叔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些赌气道:“还是你儿子好,懂事又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