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轮到你了。”林淮催促他进安检,宋舟从队伍里退出来,宁可重新排一次,也要听林淮讲清楚。
林淮:“……”
林淮那叫一个赧然。现在是夏天,这柳树叶哪儿来的并不重要,而是寓意。宋舟来沪上第一天,他听了NASA的传闻在门口立扫把,本来是中二憨逼的举措,被宋舟看到后还以为自己在欢迎他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所以他想在宋舟走的时候正正经经送点什么。柳通“留”,古人送客折柳赠别,他当初“拥彗迎门”意不在此,今日“鹿城送柳”是真心实意。
“你——”林淮看着并不长的安检队伍,想劝宋舟进去排队吧,又说不出口舍不得,见旁边有家一鸣真鲜奶吧,就问宋舟要不要过去坐会儿。
宋舟点头应允,跟林淮一起进那家店。林淮被收养后就在温州读初高中,一鸣这个牌子也算从小喝到大,轻车熟路地给没吃早饭的宋舟从饭团三明治点到热牛奶,就怕他在飞机上饿着。
然后他们坐下,各自吃手里的饭团,想说话吧,又不知道该交流些什么,只有时间如流沙,一点一点从他们手中溜走。
而他们还假装都是青春的富翁,明明珍惜的人就要离去,还把时间挥霍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
林淮什么都看不进去,正要关手机强行找话题,宋舟的肩膀突然一抖,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地落下两颗,林淮连忙抽纸巾帮他擦拭,宋舟深呼吸平复情绪,林淮落眼,看到宋舟微博首页的时间线里有一段母亲暴打三四岁小女儿的视频,录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把大人的情感恩怨撒气到孩子身上,一个狠心痛打,另一个不制止还用言语刺激:“我看你今天能不能毁了她。”
宋舟看到这一幕,心都要碎了,林淮赶忙把他手机屏幕关了,他并没有像昨天晚上那么失控,止住眼泪后沉闷而沮丧地问林淮:“这个世界会好起来了吗?”
林淮一时给不出答案,吞了口唾沫,给他看自己微博首页时间线上的一张照片。如今网络授课越来越时兴,网络信号的普及却没覆盖农村的全部角落,那张照片里,一名初中女生坐在村部大院外利用公用Wi-Fi上网课,头顶的灯光只够照亮她的桌子,而她的父亲静静蹲在边上,给予陪伴和保护。
“这个世界一定会好起来的。”林淮捧着宋舟擦干泪的脸,鼓励道,“你得活着,才能看到。”
宋舟吸了吸鼻子,有些逃避地瞥开视线,林淮见他还是丧气,就给他分享自己视为珍宝的土味沙雕视频。宋舟原本对这种快餐时代的短视频略有鄙夷,向来是绕道不乐意看,今天跟林淮一人一个耳机,认认真真听了几首喊麦,吐槽之余又不得不承认,东北喊麦在节奏和韵律上和2000年前后的英国grime的确有相似处。
而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说唱刚开始不就是美国黑人兄弟的喊麦嘛。多少人眼里只有八十年代的oldschool,用只听boombap来标榜自己懂说唱,而如果他们真的懂,就不会去踩一捧一,而是对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音乐都给予尊重。
“我觉得喊麦行。”林淮是认真的,纸上谈兵布局道,“就看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整合创新了,喊麦和说唱本质都是草根文化,没有谁比谁高贵。”
宋舟笑,不好评价,退出界面看林淮自己做的视频,他会把一些短视频剪辑到一块儿再配上歌,主题积极乐观幽默,这个很好笑,下一个只会更好笑,其中一个片段里,一个小女孩在酒席上有板有眼地说祝福的话,祝爷爷“永远不死”,祝爸爸“好好活着”。
宋舟原本还能憋住笑,那小女孩清脆又正经的声音一出来,他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眼睫毛上还有没擦干的泪花,视线瞥到旁侧,林淮也笑着,一直在观察他。
他们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店铺里陷入漫长又短暂的对视,宋舟看了下时间,再不去安检,他要赶不上飞机了。
他也有礼物给林淮。排进队伍后,他也给林淮一个信封,林淮礼尚往来地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有张蜡笔画。
画上的少年眉目坚毅清朗,站在聚光灯下挥汗歌唱。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全都高举双手摆出“LZC”的手势,为他的城市和厂牌欢呼,台上,少年没拿麦的手直指头顶的聚光灯,光线源头有一抹蓝。
林淮把画翻到背面,那一整面的色调都是沉静的蓝,像天空也像欧洲的海,林淮用白笔在海天交集之处写——“toreachthesky。”
林淮抬头,宋舟瞬即侧过脸,不想和他有视线上的触碰,就这么进了安检门。
他一直没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莫名想到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作舞台上,他提到俄耳甫斯因妻子的呼唤而回头,从此痛失爱妻的传说典故,林淮就站在自己身后,吊儿郎当开玩笑说:“你这辈子要是回头了,你老婆可就没嘞。”
而现在,宋舟听到林淮又一次在自己身后喊:“宋舟!”
宋舟身子一颤。又有泪水汹涌而出,像是要将他洗礼,他听到林淮不管不顾地大声喊:“永远不死,好好活着!”
宋舟泪中带笑,微微侧脸,在安检门内固执地不回头,却又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地期待祝福,跟留在原地的林淮说:“要赢啊!”
“……好!”林淮不在意众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又重复了遍“好好活着”。他目送宋舟的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好像他从未来过,又好像从未离去。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别离也是后会有期。
他们终会再相见。
他带着信封去往停车场。梁真一直坐在驾驶位等,见林淮闷闷不乐寡欢地上车系好安全带,没急着启动车辆,歪着脑袋问:“哭了?”
“没有……”林淮逞强,一直低头盯着手里的信封,失了魂似地端详那幅画背面的天空和海,梁真就一把夺过,翻过来打量画上的少年,得瑟了一句:“这画得不是我嘛。”
“他画的是我!”林淮怕在画上留下折痕,就没去抢,而是把梁真手边一个巴掌大的便签本拿过来,将留满字迹的那一页撕扯下来揉成团,想一物换一物。
梁真果然紧张了,另一只手指着林淮鼻子,劝他别冲动,林淮便好奇了,把纸团摊开定眼往里一看,那上面写着的是和谐版的《梁州词》。
林淮一怔,梁真乘机把歌词夺回来,皱着眉训斥:“尕娃子,没大没小……”
林淮还是处在一个呆愣的状态,梁真见他这么出神,就把画还给他。林淮接过,有些结巴地问:“你、什么时候——”
“还不是为了你。”梁真嘟嘟囔囔,说林淮的排名还是降下来了,肯定要和白玛battle一局。
不管是跟姜诺或者宴若愚,梁真对林淮都有信心,唯独白玛是个劲敌。没办法,西藏歌曲太有震撼力了,在现场硬碰硬谁都不是对手,如果没人帮唱,林淮几乎没有胜算。
“我要是会画画就好了,我也给你和小舟画点东西,你人气蹭得就上去了,比我拉票管用。”梁真骂骂咧咧的,踩下油门正要出停车场,林淮突然说:“谢谢,爹。”
梁真一激动,那辆越野车的引擎声差点轰鸣到底。他熄火,直视前方,深吸两口气,摸衣服想掏烟。
他的手忙脚乱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旁边的林淮递给他一根黑兰州。
梁真犹豫了几秒,接过,还不忘评判:“小孩子别抽烟。”
“歪日……”林淮叼了根在嘴里,不给面子地吐槽道,“你十九岁的时候烟酒不沾?”
梁真笑,看着眼前的林淮,恍惚像是见到了十九岁的自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是那颗心。
林淮说:“这么些年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
梁真刀子嘴豆腐心:“别整得这么肉麻。”
林淮还有更肉麻的,郑重其事:“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操心。”
梁真鼻头发酸,揉了揉鼻梁,假装眼里进沙子的闭上眼,再睁开,宋舟那幅画就放在车载屏幕的凹槽里,正面是舞台,后面是天空和海,交界处有一行白字。
梁真看着那一行“toreachthesky”,良久的沉默后摸摸林淮的脑袋瓜子,轻柔而坚定道:“那我们就去把天捅破。”
他把《梁州词》的歌词放在那幅画边上,重新启动车辆驶向远方,势必要把冠军奖杯和最后一条项链带回家乡。
第98章
中午十二点,温州某酒店,高层豪华大床房内,姜诺坐在宴若愚腿间,宴若愚双手托起他瘦窄紧实的**,嘴欠地嫌弃:“好小哦。”
……删减……
姜诺最后是被*射的,腿抖得不成样子,也暂时不想去清理,就这么光裸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抱住肩膀,看上去有些自闭。
宴若愚见他兴致没有很高,不再刻意撒娇,就只是从后面抱住他,给他一个依靠。良久,姜诺才回过神来要退房,宴若愚脑袋往他颈窝和头发里钻,腿架在他腰上,嘟囔着说再抱会儿。
姜诺轻笑了一下,转过身,跟他面对面侧躺。窗外的太阳早就高照,车辆人流不息,时间在他们在拉着窗帘的屋子里仿若静止,没有什么比此刻的相拥相伴最重要。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宴若愚率先检讨。天地良心,他也没这么嘴欠,纯粹是姜诺听这些话的时候最有反应,最舒服享受,他才在床上这么说这么做,绝对没有瞧不上姜诺的意思。
姜诺当然知道他的心意,摇了摇头,但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想弄清楚,声音很轻地问:“我就这么……寡淡吗?”
宴若愚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猛地从床上蹦哒起来:“谁说的?净瞎说!才没有!”
他张牙舞抓扑进姜诺怀里,天真又夸张道:“姐姐最好吃!姐姐真香!”
他的手碰到姜诺的胳肢窝,两人很快扭打到一块儿,蜷缩到被窝里,全都笑得喘不到气,打闹不动了。
有光透过被褥朦朦胧胧地照**来,显得对方的脸色都有些发柔发黄。姜诺凑近,手指划过宴若愚的额头、鼻子,再到嘴唇,然后主动留下一个吻。
他学会不再用抗拒爱来彰显平等。
*
宴若愚和姜诺在从温州开往岭安的高速上,窗外艳阳高照,车载音响里却放着《月光》,姜诺一直侧着脑袋往外头望,满眼都是绿意,农田、水流和楼房交织到一起,他突然问,什么时候有桥。
宴若愚不解地皱了皱眉,姜诺掏出手机一查,不好意思道:“我一直以为杭州湾跨海大桥在岭安。”
宴若愚跟着一笑,说那座桥从宁波通到沪上,姜诺要是想看,过两天回沪上的时候可以绕道。
但今天是没时间了。他们之所以在决赛前回来一趟,主要是为了参加一档财经栏目的拍摄。
节目的主人公是宴若愚的爷爷。独子和儿媳离世后,他就不再乐意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连“风云浙商”的制作组都曾吃了闭门羹,他现在愿意配合纪录片的拍摄,接受一定的采访,也是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燕合集团开拓的新领域,这样的政府合作项目以后会越来越多。
宴雪涛是江浙第一批下海创业的人,他的下海是真正意义上的下海,从开渔船进公海接外国运牛仔裤回内地倒买倒卖,再到跟国际法院硬碰硬,艰苦应诉三年赢得反倾销案件的胜利,他的那些传奇经历早就被记者写烂了,他本人也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再说到曾经的胆魄和英勇,也不过是一句:“都过来了。”
于是节目组另辟蹊径,想从宴老爷子真正意义上的家乡开始拍起,宴雪涛就把孙子叫回来几天,跟他一起到花禹村走走,宴若愚来的时候身后还有个姜诺,他没觉得不合适,反倒舒展开眉眼,让他们跟在摄影机后面别乱逛,听他跟主持人边走边聊好。
宴若愚照做,负责摄影到工作人员就在身前,他还偏偏要玩灯下黑,时不时牵一下姜诺的手,并没有认真听他爷爷都说了什么,只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旧,按理说江浙一带的农村基础建设都很完善,他们却跟着宴雪涛越走越偏。当绕过一个垃圾场和工业楼,他们面前的路由不规则摆放的砖块铺成,砖与砖之间有杂草生出,下一次雨,这一片地方就会泥泞上三天。
宴若愚不由止步,盯着草丛中干瘪的狗屎,犹豫不愿上前。林淮说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适用,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国留学见大千世界,他的爷爷在他这个年纪不过是饿惨了,饿怕了,才孤注一掷地去打拼创业,有了他的今天。
而当他抬头四顾,会发现这一片的建筑还留有上个世纪的痕迹,外观不像那些千篇一律的现代古镇,而是石板墙木板门,夏天闷热冬天漏风,隔壁咳嗽一声,楼下楼上都能听得见。
他瞬间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相信岭安城里还有这样的居住环境,棚户区跟这里比都算天堂,他看到跨过杂草的姜诺冲他伸出手。
同时他嗅到渐渐弥漫在空气中的呛鼻的味道。那种辣椒炒开的辛辣味他在姜智家里也闻到过,钻到鼻子里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打喷嚏。
姜诺却显得习以为常,好像他曾经也在这样的地方住过,又或者住在这里的人明天也会是他。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是伸出手,提醒宴若愚哪里脏不要踩,宴若愚跳过来了,他再走两步帮他探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一片破陋的石板平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