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不多问,只说:“身体不好就得多吃些,这样才有力气。”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和一盘刚炸好不久的油条放到了简陋的塑料桌上,比别人来买的都要多一些,“明儿再摆一天摊,我就不来了。”
“您怎么了?”
“我女儿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我和老伴就想过去帮帮她。”老大爷满脸幸福,拿出自己老旧的智能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了外孙的照片,“你瞅瞅,多白净的奶娃娃。长得和他妈妈像,也像我老伴儿年轻时候。”
屏幕里的婴儿还没睁开眼,也说不上白净。但老大爷满目慈祥,怎么着都觉得自己的外孙好看,逢人就想显摆。
季幕被他的好心情影响,微微抿起嘴角,由心夸道:“他好可爱。”
连带着,季幕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皱巴巴?可它会平安地出生吗,自己什么都没有,连买药的钱都不够。
想到这里,季幕不免失落,情绪一落千丈。
吃完早点,季幕回到了出租房中,腺体的疼痛感减轻了些,困倦席卷了他的思维,他想补个觉。
出租屋依然停着电,季幕开了半扇窗,拿纸巾擦去了脸上的汗。还没等他躺到床上,手机吵闹地响起,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打来的。季幕犹豫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随即,他收到了一条信息:[接电话。]
季幕不愿意接起这个电话。
第二条信息发来:[如果你再不接,我就亲自去季家问个清楚。]
手机的铃声令季幕为难,他明明换了号码,这个人却总可以那么快地找到他。季幕不得不接起了这个号码再次打来的电话。
那头是韩森的声音:“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躲着我?!”
“……”
“我已经知道你的住址了,最迟后天就能来接你,别乱跑。”
“森叔,”季幕劝他,“季锋出事了,袁立玫是个做事不顾前后的疯子,如果您继续和我有来往,她不会放过您的。”
“那也得她有那个本事!”韩森语气不太好,应该是急坏了,“自从你和顾远琛在一起后,我一直不想打扰你,我尊重你的选择,哪怕那是错的!但现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不能看着你也被季家毁了,你绝对不能和你妈妈一样!”
“我不会——”
韩森也是急了,他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厉声打断了他,话语没有停顿,颇为恼火:“季幕!你上次答应过我的!”
——如果之后你遇到危险,我要带你走,你不能拒绝我。
这句话仿佛昨日才说,季幕不会不记得。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主动想要扯断:“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的,您别管我了。”
季幕将纸巾捏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内,就像季家曾经也这样将他丢进垃圾桶一样,果断且不计后果。
韩森气得整个人都坐不住了,说话毫不留情,怒骂道:“你到底在犯什么蠢?平时挺聪明的,现在怎么能蠢成这样?既然我可以找到你在C国新的号码和住址,那么袁立玫的速度也不会慢到哪里去。你觉得你真的躲得过她?”
“……”
韩森沉声道:“要找你,一个陈曳的足迹就足够了。你要是真想躲起来,其实不该找陈曳帮忙。可你既然找了他帮忙,就说明你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季幕握紧了手机,下唇被咬得发白。韩森说得一点都没错,他看似平静,实则走投无路了。他的朋友不多,目前能联系的只有一个陈曳。
韩森说:“我暂且拦住了季家的消息网,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你躲在哪。”
季幕望向窗外,狭窄的窗户透着蔚蓝的天,他抿紧了嘴巴,没说什么。他不知道韩森用了什么办法,但这三年里,有改变的或许不只是他,韩森在H国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混混了。
韩森最见不得季幕这无声的委屈,张口半晌,最终放缓了一点语气:“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找长辈帮帮忙,没什么坏处,也不要有太多负担。你是你妈妈唯一的孩子,我只是想保护你。”
季幕低着头,揉了揉眼睛:“森叔,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您帮了我太多了,袁立玫连季锋都可以搞定,我害怕……”
害怕她也伤害您。
韩森丝毫不管这些顾虑,他努力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受了无数的苦,他都咬牙忍下来了。为的就是今天,他能带他的“孩子”季幕离开季家这个魔窟。
“跟我去国外吧,永远离开季家,还有顾家。三年了,现在的我完全有能力让你斩断与他们的所有联系,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您让我想想,好吗?”季幕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艰难说出口。
韩森应该是点了一根烟,似是在耐心地等待季幕松口。他的嗓音低沉,是一杯淡酒在喉的温润,诛心于无形:“你不愿意跟我走的原因,无非就是觉得顾远琛会回过头来找你。你喜欢他,我明白,你这么多年都惦记着他,盼着他。从以前开始,他就像是你的一个希冀。”
韩森说得直白:“可你躲藏的这一个月里,他有来吗?我可不记得我有阻挡顾家的消息网。小幕,你的计划失败了,你不是他要的那个Omega,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是吗?
“不是你的,终究就不是你的。”
季幕哑然,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无往前的神采奕奕,已经逐渐空洞。倏地,他的嘴上毫无意识地开始自欺欺人:“他有、他有找我的啊……”
“他找你?”韩森的话是扎在季幕心间的一把刀子,鲜血淋漓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好,那就算他现在真的来了,你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替别人讨一个公道?”
抑或是,为了抢夺一个腺体而来。
听到这里,季幕眸中慌乱不已,他恐惧别人说出这个答案。这把刀分毫不差地刺进季幕心间,血肉霍然成两半,他来不及喊疼。
但好痛。
“你夺走了他婚约者的信息素,还骗了他。他一定很恨你,不然你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韩森残忍地伸手,将刀子从他心间爽快地“拔”出,“盯”着他血淋淋的伤口好言相劝,“听话,别再固执了。”
季幕的眼眶从干涸到湿润,又从湿润到泪崩。
“小幕?”
“不是……”他突然动了动唇,呢喃般地低语。
韩森耐着性子听着。
“我不是心存幻想,我只是想自己整理好一切后,再离开这里。可是、可是现在,出了一点问题……”季幕无力地坐到了床沿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声音冷清,却带着一丝迷茫和伤心,“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
“就算做了标记去除手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活下来了。”季幕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它和我一样,那么地想活下去……我是不是该留下它?”
“什么孩子?!”韩森着急起来。
“是我错了。”季幕捂面,绝望一次次将他推入谷底,摔得遍体鳞伤,“是我强求的孩子。顾远琛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会有这个孩子。是我强求的,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想到……但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意外。”
在韩森心里,季幕永远是个默不作声的人,他素来不爱掉眼泪,他冷漠坚强,像是有着韧性,不管旁人如何打压他,季幕都能保持着冷静。
他和穗湫是不同的,穗湫温柔弱小,而季幕心中关着一只欲望的野兽。他懂得去争取,去撕咬,哪怕最后伤的是自己。
但今时今刻,韩森第一次听到季幕在自己面前哭了。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些坚强瞬间被粉碎了。隔着电话,季幕的声音嘶哑,像是为此压抑了许久。这感觉,就好像当年临近死亡的穗湫一样。
他说:“森叔,当年妈妈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下我的?”
一样是被抛弃,一样是孤苦无依。
妈妈她为什么留下了自己?
“她知不知道我活得很痛苦,她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
她在天上看得到我在受苦吗?如果看得到,她会后悔吗?
明明过得那么不幸,却还要将一个无辜的生命拖入人间,备受煎熬。季幕依旧痛恨自己的出生,他被过往吞噬得干净,体无完肤却还要苟延残喘。
这个孩子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的轨迹,一样的不受祝福,他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舍不得打掉他,可我也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我不想……
“我不想它和我一样,来这个世界上遭受这些痛苦。”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期待过它,甚至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我爱它又如何,爱总是那么不堪一击,总是这么容易被折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顾就来了!森叔,你又慢一步(orz!)存稿危机!后天更!
第72章
韩森沉默了很久,久到季幕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贴在脸颊上的眼泪是冰冷的,季幕的睫毛浸湿在沉默中,像水中密密的海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韩森轻轻地,怕伤到季幕一般,近乎温声地说:“我认识穗湫的时候,你已经上幼儿园了。小小的一个,总喜欢骑在我的肩头让我带着你去江边钓鱼。你妈妈就跟在我们后面,拎着个袋子,在里面装上你喜欢吃的饼干、酸奶、巧克力。”
那是一段很好的岁月,永远活在韩森的记忆中。
它是暖的。
“我问过穗湫,明明离婚了,为什么还要留下你。她因为你,一开始过得很辛苦。照顾孩子和打工放在一起,真的可以压垮一个人。”
可她还是熬过来了,带着一份傻傻的、执着的爱。
“她告诉我,当她发现自己怀上你的时候,便期待了你很久。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在等你,她也还是想要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想和你一起生活。”
“……”
他掐灭了一支烟,烟灰落尽:“我知道你心里怨过你妈妈,认为她就这样撒手人寰,还把你送进了一个牢笼中饱受煎熬。可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患了癌症,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是因为她善良到觉得季家有一丝良知……她是绝对不会送你回去的。”
穗湫错在一颗心过于单纯,她其实根本不懂这世间的怨恨与憎恶会有多深刻。也就是因为不懂,才会亲手把孩子送进了地狱中。
“小幕,要不要留下你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事情,我无法替你做出决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穗湫她一直爱着你。从你出生,到她死亡,她都爱着你。”
无关季家和袁家,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单纯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韩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所有的开始也许都是错误的,你却不必再次选择那条错误的路。你不是穗湫,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是你。”
悲剧不会总是重蹈覆辙,悲剧也不会总是如影随形。
季幕握紧手机,脸上的泪痕冰凉。他的心中有着一块石头,悬在悬崖峭壁之际,落不下去,翻不回来。
记忆里的两只纸飞机轻巧地落在了这块石头上。
一只是年幼时穗湫折给他的,一只是年少时顾远琛折给他的。两只飞机都能飞得又高又远,唯独季幕自己折的飞机不能起飞,它坠落在眼前,蹭过这块石头,掉入那片孤单的栀子花之中。
年幼的季幕跑过去,在花丛中捡起它,晦暗的眸子伤心地注视着自己这架纸飞机,它如同他无法起飞的人生一样,见不到蔚蓝的天,穿不过绵绵的云层。
于是,穗湫告诉他,你要在纸飞机里写上自己的愿望,将它飞出去,愿望才会实现。
于是,顾远琛告诉他,你要在飞机前面呼一口气,这样它才能飞得动。
于是,季幕守着这两只飞机,独自长大。
如今,他的肚子里也有了新的生命,待长大于这个世界。季幕作为孩子的生父,他能够感知到,它在渴求自己的信息素,渴望躺在温柔的栀子花园中得到季幕的一丝爱怜和守护。
它想活着,如此迫切。
为此,季幕打开了抽屉,没有再犹豫。他把人工Alpha信息素取出两颗,用冷水囫囵咽下腹中。
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亮着光。分明是白日,屋内却幽暗如季家当年的阁楼。他莫名生出一丝窘迫来,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过来,一看,是韩森给他发了三条消息。
视线所及之处,不安逐渐被驱散。
第一条是:[后天早晨七点,不出意外,我可以准时来接你。]
第二条是:[孩子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你妈妈要是知道你有孩子了,也会高兴的,她那么喜欢小孩。]
第三条是:[别害怕,森叔不会不管你。]
季幕抹了一把脸,他盯着这三条信息许久,躺在床上侧过身,眼眶隐隐发烫。
很多年以来,韩森就像是他真正的父亲,在他年幼时,他甚至希望韩森能够成为他真正的父亲。
季幕揉着眼睛,给韩森发了一条:[谢谢您,森叔。]
也是在这一刻,季幕才真正地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他摸着小腹,心里清楚孩子一旦出生,不能姓顾也不能姓季。如果可以,他想让孩子跟着韩森姓。这样一来,也算是他主动切断了自己往后与顾家还有季家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