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季幕照旧去老大爷的摊上吃豆花和油条。
老大爷还是多给他碗里舀了勺豆花,念叨着:“今天气色好像比昨天好些?”
季幕内敛地笑道:“我要去叔叔家住了,明天就走。”
老大爷听了,挺为他高兴的:“你身体这么弱,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他还以为季幕是个没有家人又被什么混蛋Alpha给骗了感情的孤儿,怪可怜的。现在冒出一个可以照顾他的叔叔,倒也是件好事。
季幕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了豆花,把多余的油条用纸袋装起来,他再次夸了老大爷的手艺好。
临走时,老大爷把绳结上的栀子拿下来送他:“我老伴之前说你很像栀子花,这是八月的栀子,今早刚在窗台摘的。小伙子,后会有期了。”
老大爷的妻子是个Omega,他却是个Beta。Beta和Omega无法进行标记,但他们也相守快半生,还幸运地有了一个女儿,幸福美满。
季幕明白这样的喜欢才是长久的,而相比之下,顾远琛与他的感情,不过是用信息素搭建起来的一个谎言,无法长久。
“谢谢您。”季幕总是在道谢。
他也想通了好多事情。
…………
明天早上七点,他将离开这个镇子,这个城市,也许马上就会离开这个国家。
他在心里细细地想,要记清楚韩森为自己花的每一笔钱,等之后工作了,就要还给韩森。即便韩森以前受过穗湫的恩惠,但这些年过去,该还的,韩森早已还清了,剩下的,都是季幕和穗湫欠他的。
现在韩森所做的每一件事,季幕都需要记下来,有朝一日去回报。
可总有事情可以打破季幕的计划。
有时候是一阵风,有时候是一场雨,有时候是站在他出租房门外的顾远琛。
一个多月不见,顾远琛脸上还是和分开时的表情一样,凝重的神色,一动不动地看着季幕。那双曾经短暂深情注视过他的眸中,还留有得知真相时的余怒。顾远琛的气愤,远远在季幕能够想到的程度之上。
“学长……”季幕讷讷,站在原地呆愣不动,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惊讶。
可顾远琛不一样,他的语气冷漠:“季幕。”
仅仅两个字,迅速将季幕拉回了现实。
顾远琛朝他走了一步,不近不远,两人的距离实则未变,因为季幕怯怯地退后了一步。他想到了那一天,在停车场听到季沐说的那句话——
“哥哥,你一定会帮我讨回公道的,对吗?”
季幕记得很清楚,顾远琛以一个拥抱回应了季沐。这个拥抱之中,他们可以说数不尽的耳边蜜语,不必猜想,顾远琛会答应季沐的,因为他“爱”季沐。
他一定是帮季沐来讨公道的,他说不定还要来抢走自己的腺体……
可现在,一旦腺体被夺走,孩子绝不可能死里逃生第二次。况且,他不确定顾远琛知道孩子的存在后,会不会想留下它。孩子尚未出生,只要顾远琛不想要,顾家和季家就会有一百种方式,让自己意外流产。
顾远琛是那么优秀的Alpha,他的前程,他的婚姻,都不会毁在他这种撒了谎的Omega身上。季幕就是将自己看得太清楚,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怕。
“季幕,”顾远琛再次喊他,他看了一眼周围糟糕的环境,以及季幕那张惨白的脸,“先跟我回去吧。”巷子阴暗,遮住了光,影子之下,顾远琛没有看到季幕脖颈处包着的绷带。
他的声音很冷,在夏日中犹如彻头彻尾的一盆冰水。
季幕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被顾远琛抓回去,他不能被袁立玫捏在手中。明天韩森就要来接他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留下孩子,决定和韩森一起走。
倘若被抓回去,一切都完了。
慌乱之下,季幕不再多做思考,他掉头就跑。
油条和栀子匆匆掉落在地,季幕跑得很快,好像被抓住了就是入无间地狱一样,他拼了命地逃跑。
顾远琛的脚步随之蹍过了那朵孤零零的栀子花,香味稍纵即逝,和季幕身上的信息素融为一体,消失在八月的花期末尾,隐没在空气中,再也没出现了。
Alpha的体力远远胜过Omega,再加上季幕现在很虚弱,根本跑不了多远。顾远琛没多久就追上了他,猛地抓住了季幕的手腕,疼得季幕顿时皱紧眉头,发出一声短暂的音节:“啊!”
顾远琛连忙松手,正想问季幕有没有伤到时,却没想到,才一松手,季幕就灵活地躲开了他,再次转身逃跑。
“季幕!”顾远琛下意识地去拽他,将季幕一把扯住,不小心使得季幕被脚边的石子滑了一跤。好在没摔着,但他的双手被顾远琛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可季幕依旧挣扎着要逃,他一个踉跄没站稳,双膝重重地磕跪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这回季幕学乖了,闷声咬紧了牙关,脸颊被一旁粗糙的墙壁蹭到,生疼,划破了一点皮。他感觉这一摔,哪都痛,又哪都说不上来。
顾远琛心惊,没彻底松手,但放宽了许多力气。他怕再伤着季幕,忙道:“别跑了!我有事问你。”
他心里有太多问号,先前片面地不愿意听季幕解释,冷静下来后,他都想一一询问季幕,将真相了解得彻底。
可惜,季幕还未等他开口,就带着哭音道:“学长、学长你松手好不好?我不跑了,真的不跑了!”
顾远琛这才发现因为自己握着季幕的一双手腕,使得季幕挣脱不开,周身使不上力,站不起来。
“学长,太疼了,我不想跪着,求你了,学长……”季幕瑟瑟地发着抖,心痛得麻木,小声地求着顾远琛。
季幕的膝盖破了皮,出了血。顾远琛见了,立马松开手,一瞬间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刚才是真的追急了。
顾远琛额头是细细密密的汗,他伸手想将季幕抱起:“我带你去医院!”话刚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季幕脖颈的绷带上。
季幕敏感地注意到了顾远琛困惑的视线,蓦地,他往后紧紧地缩在墙边,畏畏缩缩地盯着顾远琛看,他是真的怕了,刚才顾远琛的行为,令季幕误会了顾远琛已经摆明了他的立场。季幕停顿了片刻,断定了顾远琛的来意。
他的一双手不知是紧张还是情绪激烈,忽然颤抖得很厉害,惊慌失措地解下了自己脖颈处的绷带。
一圈又一圈,映在顾远琛的瞳孔之中,扎针似的硌硬。
像是主动坦白就能得到宽恕一般,季幕背过身,将后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顾远琛面前,抖了抖唇,老老实实地说:“标记我洗了,真的洗了。你、你放过我吧……”
他不知道,他的这句“洗了标记”,在顾远琛耳中是多么尖锐。
可季幕还不罢休,他如同一只被困入困境的兔子,可怜兮兮地求饶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学长,求你放过我这一次,可以吗?”
第73章
巷子中幽暗,漏洒稀疏的光。
顾远琛半跪在地上,沉默许久。
他本以为季幕洗了标记随了他的要求,他应该会松一口气,会放下心来,这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情绪。可他没想到,自己面对如此瘦弱的季幕,心中总是摇摇摆摆。一想到季幕洗标记所受的罪,他竟然心疼得不得了,还在心中自责起来,埋怨自己当时不该把话说绝。
但事实上,季幕一直骗着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一个骗子而已,自己到底还要上当多少次?
顾远琛大概是明知故犯,因为这一个月以来,他比季幕过得好不到哪里去。
他每天白日工作,不到晚上12点通常不会离开办公室,使得小陈叫苦不迭。而一下班,顾远琛也不回顾家别墅,不是去酒吧就是一个人闷在公寓中喝酒。他没想到,季幕在离开前,还把公寓收拾干净了。
卧室里,季幕的行李没少什么,他好像丢掉了这里的一切,就如同电影中,坏人被揭发后,匆匆逃离一般,仓促却无声无息。
顾远琛没有让人整理掉季幕的东西,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了季幕留在家中的小型密码箱。这个密码箱并不复杂,顾远琛找人开锁,不出半小时就打开了——里面是一支又一支的玫瑰信息素。
顾远琛不小心摔碎了一支,玫瑰香浓郁,他感觉不到喜欢。
好奇怪,分明之前在季幕身上时,顾远琛觉得玫瑰是那么地好闻。现在,它变得不值一提,一文不值。
好奇怪,他这样,就好像是在否认季幕的谎言一样。
按照袁立玫的要求,顾远琛把它们还给了季沐。
顾远琛很疲惫,他不想住在主卧,里面到处都是季幕的痕迹。他只能睡在侧卧,总是失眠。于是,他不断地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情绪和思绪。但一闭上眼睛,顾远琛就想到季幕和自己的点点滴滴,好的坏的,什么都有。
梦中季幕哭泣的脸清晰,扰得他心烦,喝多少杯酒都抹不掉。
为此,顾远琛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醒着的时候,他能用工作塞满自己的大脑,睡着的时候,梦境不由自己控制。
他的身体像是安上了齿轮,连轴转着消耗体力。
陆秋远来劝过他,还把见过袁立玫的事情转述给了顾远琛。可顾远琛满心都是季幕的欺骗,执拗地不愿意听陆秋远说什么。
他也有心,也会疼,他不想继续了。
他告诉陆秋远:“不管是哪一个季mu,我不想和季家再有关联。如果您还要执着地追求契合度,我只能让您失望了。”
他继承了陆秋远的血统,是优质的Alpha,对信息素的控制力极高。契合度在他眼里,算过什么?
他也不听陆秋远解释,试图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麻痹自己。当年被拒绝时,他伤心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顾远琛想,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他要把季幕从他心里摘干净,彻底去掉。
…………
直到半个月前,顾远琛体力不支,晕倒在一个会议中。
醒来时,陆秋远和顾黔明都在病床边,他们一家三口很少有机会这样亲密安静地待在一起。陆秋远还穿着工作服,顾黔明则是穿着出差时的西装。
顾远琛觉得不好意思,刚开口,就被陆秋远打断了:“你这倔脾气到底像谁?”
在旁的顾黔明很想说:像你。
不过他没敢。
因为下一秒,陆秋远眼眶红了:“你不能再这样折腾自己了,明天开始搬回来住。作息要正常,吃饭也要规律,上班八小时,不许加班。但近期就别去上班了,公司的事情你父亲会处理。”他就和顾远琛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操心了。
“我没事。”顾远琛看着头顶挂着的吊瓶,清醒了不少。
陆秋远抹了抹眼角:“契合度的事情是我不对,爸爸当初不该逼你。以后,我们和季家断干净。谈恋爱什么的,你想和谁谈就和谁谈,不管契合度了。”
顾远琛没答话,疲惫地闭上眼睛。
顾黔明把手按在陆秋远肩膀上,这次陆秋远没有推开他,顾黔明说:“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你也回去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你刚通宵加完班,怎么可能不累?”顾黔明难得在陆秋远面前多说了两句,“我陪着远琛,你回去。我让我的司机送你,你别自己开车,不安全。”
陆秋远不愿意,最后是被顾黔明强行送出门。
陆秋远只好说:“保温壶里是张嫂送来的粥,等下记得给他吃。”
“知道。”
“他要是没力气,你就喂他。”
“……”
“喂的时候慢一点,别噎着远琛。”
“其实不至于。”
“……还是我留下吧。”
顾黔明:“……”他拦住陆秋远,“我喂。”
好不容易送走了陆秋远,顾黔明进了病房,从保温壶里倒了一碗粥出来。病床上的顾远琛睁开眼,闻到了鸡肉粥的香味:“父亲,我不饿。”
“不饿也稍微吃点,医生说你最近吃得不多,体力跟不上了。”顾黔明走过去,扶起顾远琛,拿了勺子舀起一勺粥,“张嘴。”
“……”
“你爸让我喂你。”
“其实不至于……”顾远琛不习惯顾黔明这样,自己拿过来,随便喝了两口就没了胃口。
顾黔明坐在床边,两鬓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但从面容上来看,顾黔明不显老,比同龄人看着都要年轻一点。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看着时常不太温和。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没什么话讲。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远琛刚想开口让顾黔明回去时,顾黔明说话了。
“其实你爸爸很自责。”顾黔明说,“他认为是自己的固执,害得你遭遇了这件事,变成现在这样。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你病床前哭。但他看到我,立刻把眼泪擦了,兴许是不喜欢被我看到。”
“……”
“那天,他刚见完袁立玫就去找你,可你听了他的来意后,就把他拒于门外,还朝他发了脾气。”
“抱歉,父亲。”
“远琛,你得搞清楚一点。”顾黔明沉下声,“公司目前来说,还是我的。你爸爸是我的合法伴侣,你没有权利把他赶出办公室,让他为此伤心愧疚。这句‘抱歉’,你应该对你爸爸说。”
那天,顾远琛和陆秋远发生了一点口角。其实可以说是顾远琛单方面地暴躁,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文质彬彬,不再温和。他心里压着一股气,无处宣泄,对每个提起季幕的人都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