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渝修拇指在屏幕上方顿了顿,挂断了。但解锁手机,往前一翻,昨晚开始,蒋尧陆续给他拨过好几个电话,大多由于静音无疾而终。
他起身坐好,握着杯子喝下一大口水,让凉意自上而下在身体散开。少时,他还是心肠一软,重新把电话拨了回去。
两声忙音后,蒋尧就接通了。他听起来也不太好,声音透着种睡眠不足的沙哑,“渝修。”
“有事吗。”沈渝修抽了张纸巾,擦干茶几上的水。
“我……”蒋尧犹豫半天,叹了口气说,“那件事我不是有意瞒你。”
他这会儿正在开车,离沈渝修那套市中心公寓只剩一个路口的距离,“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谢骏手里那些脏事,这两年才疏远他。那案子我是看他帮我姐夫的情面,不得不来找你。那天和你通电话之前,谢骏只和我说了个大概。后来——”
蒋尧踩了刹车,将跑车停在小区拐角一个僻静的树荫下,“后来我们已经帮了忙,我想再告诉你真相如何,不是多添一重恶心吗。”
沈渝修半低着头,哼也没哼一声。
“渝修。”蒋尧那边也静了小半分钟,口吻无奈道,“我承认,我是对一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可我对你这个兄弟不是虚的。咱们俩十几年朋友,你真打算就这么跟我不往来了?”
这些话说得平实,沈渝修头埋了须臾,没什么办法地抬起来,答道,“我知道了。”
他不太愿意仔细去回想那件案子和昨晚的一切经过,但同时也不想再多失去什么。于是,沈渝修转着手上那只杯子,声音有些飘忽地继续道,“蒋尧,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就听我一句劝,少沾手谢骏的事。”
蒋尧一手搭着方向盘,微微松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家吗?我过去喝杯茶。”
“不在。”沈渝修敷衍道,“下次再说吧。”
“好。”解释完正事,蒋尧的注意力又移到沈渝修的情感生活上,“那个姓裴的,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渝修手上脱力,那只玻璃杯便短促地掉回桌上,发出闷闷的当啷声,“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蒋尧皱起眉,盯着车外十几米处,站在小区门口对岸的人影,“没关系他还来……”
“还什么?”沈渝修在电话那头问。
蒋尧目光紧锁着马路对侧,嘴上却迅速切了话题,“他干的那些事你准备就这样放过去?”
虽然案件的事是有些理亏,但他对好友平白遭人折腾依然心怀不平,要不要算算账,无非是看沈渝修的情面和意思。
电话里又沉寂了,似乎有那么一瞬,能听到一声极淡的叹气。蒋尧眯着眼,打量那个停在马路边只是抽烟的人许久,才等来沈渝修的话。
“何必不放过跟我没关系的人。”他说。
蒋尧正轻叩方向盘的指节一停,短短沉默后,道,“行。那就当从来没见过。”
沈渝修那边勉强一笑,将电话挂断了。
蒋尧将手机扔到一边,升起车窗,余光最后一瞟那个人影,猛踩一脚油门,跑车轰鸣,飞快地驶过了那条路。
跑车掀起马路的扬尘,站在路沿的裴序下意识倒退一步,咳嗽了两下。
烟头已经要烧到手指,他快被烫到,才如梦初醒地丢开,朝对面的小区看了看。
回家前买包烟而已,裴序没想过到这儿来。
眼前的公寓楼藏于浓烈的深翠色后,白色外墙残留着大片昨晚暴雨的痕迹。属于沈渝修的那片窗,镶在徐徐到来的暮色中,黑漆漆的,静静的,宛若一小块天空不经意遗漏的深夜。
他望着那片独一的深夜,想起那些话,还有收在衣柜里的衣服和沈渝修的下巴,就很难忍耐,抬腿要向前走。
但偏偏裴曼的电话卡在这时打来,裴序还未迈出的步子强行刹住,转而冷静地接听。
裴曼嚷着要他买东买西,说是魏哥登门,得备些好酒好菜招待,又催促裴序抓紧时间回家。
左右裴荔已经去了学校,裴序并不在意她要在家发什么疯。然而裴曼对他漫不经心的合作态度很不满意,尖利地骂了几句,逼他马上回来。
但裴序一小时后才到家,进门便遭到两句咒骂。裴曼嘴里嘀咕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词,劈手夺走他手里拎的两袋食物,转身进了厨房道,“死哪去了?现在回来,人都走了。”
裴序啪地摔上门,压根没搭理她的话。裴曼便越发不依不饶地跳脚道,“人家有眉目了来告诉我们一声,你现在就敢摆架子?以为你是谁?啊?你个小王八蛋……”
女人分贝不低的叫骂持续了一阵,裴序靠在桌前,懒得多听,索性打开通讯录找出耿征明的电话,拨了过去。
第一次没接通,裴序轻微紧张了一下,很快拨出第二个。
这次耿征明接了,嗓门洪亮,问裴序怎么想着打电话。
裴序放下心,“您没事?”
“好着啊。”耿征明身边吵吵闹闹的,音量较平常高,“我正赶火车呢。”
“回来的车?”裴序问。
“不是。”耿征明走到一个角落,终于得以调低声音,“这儿的一个线人跟我透了消息,那混蛋半个月前就不在这儿露面了,倒是有另一个地方的人见过他。”
裴序心里一沉,“还要追?”
“追。”耿征明一个字咬得格外用力,“马上上车,等到了B市我再和你详说。”
右手一紧,手机屏幕便被弄亮了一下,冷光映着裴序的侧脸。他微微一怔,像是呢喃地问,“去哪儿?”
第46章 囹圄(1)
沈渝修在B市度过了尤为舒心的一昼夜。
第二天上午,他去公司晃悠一圈,便丢下忙得不可开交的邱扬,四处散心。
黄昏后,他造访了一条位于B市中心城区边缘的老街。数栋高楼自附近拔地而起,像一道严严实实的篱笆,将老街所在的那片民房护得十分妥善。无论速度如何,城市总在向前。这些年老街里的人从热火朝天的谈论拆迁动态,逐渐变为偶然生发两句感叹,最后则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被城建规划遗忘的命运。
但遗忘也有好处,这条老街里有本地味道最正的海鲜粉,沈渝修偶尔起兴,会专程来买一碗尝尝。
“你怎么比我还懂这些?”邱扬下了班,直接从客户公司过来,满头热汗地坐下,一抹油腻腻的客用小餐桌,娴熟地要了一份,转头继续道,“咱俩到底谁是本地人。”
沈渝修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地说,“我是。”
“放屁,海鲜粉找不过你,酒吧我找得过你。”邱扬晃晃筷子,“分手了就更该再战沙场,今天去玩吗?”
沈渝修埋头吃东西去了,显然并不想搭理他。
“唉,你这样不行啊。”邱扬搓手等着那碗快出锅的汤粉,悠悠道,“消遣不去,公事得管吧。我今天都快忙疯了。”
沈渝修嗯了一声,随口道,“明天再说。”
“那吃完饭有什么安排?”邱扬的问题简直穷追不舍,好像沈渝修无事可做下一秒就会出什么意外似的。
“回家睡觉。”沈渝修说,“老邱,我二十五了,你能别像盯你们家十五岁闹网恋的表弟一样吗。”
邱扬被戳穿意图,用餐勺搅搅碗里清亮的汤,诚实道,“什么都不想干可不是好兆头,你起码喝顿酒吼几嗓子,心里憋屈散出来就好了。”
“我说我憋屈了?”沈渝修梗着脖子答,“度假不就是不干正事。”
邱扬举手比了个停止动作,主动投降,“行行行,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渝修却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放下筷子,毫不讲究地往后一靠,“老邱,你要是想问就直说。”
“是我想问吗?你从机场出来就满脸冤债,遮都不遮。”邱扬笑了,“说吧说吧。”
沈渝修看向店外,路灯陆续亮了,小吃推车红红绿绿的招牌配着攒动的人头,啤酒油烟的气味意外地叫人放松。他手里捏着那只餐勺勺柄,转了两下,恍然感觉和裴序度过的大半年不过是一场醒时应休的梦,无从说起,“性格不合吧。”
邱扬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还会用这种含糊词儿了,不像你。”
沈渝修用勺子隔空点他两下,“怎么样才像我。”
“我也讲不清楚。”邱扬吃干净那碗汤粉,抽了张餐巾纸擦着鼻头的汗,“不过,这回跟你上次不太一样。”
沈渝修愣了一秒,知道邱扬是在说他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的一个人。
他在国外交换时曾经跟一个华人学弟在一起,人不错,邱扬也见过。只是后来距离时差消磨太多,自然分开了。那男孩常年生活在欧洲,笃信欧洲人那套Mistletoe instaltion旁接吻即会永远相爱的童话,会在冬天吃完晚餐后撒娇要沈渝修陪他去散步,欲盖弥彰地在Mistletoe下偷偷吻他。
时移世异,或许世间真心得失总是公平的,如今沈渝修成了虔诚接吻的那个人,童话依旧不应恳求,未曾降临。
“散都散了,能有什么不一样。”沈渝修头一次想逃避,欲盖弥彰地站起身,“走吧。”
邱扬好像看出来了,但没再多谈,结了帐,跟他一同往外走。
“开车了吗?”
“开了,停得有点远,这儿路窄又没车位。”邱扬回答道,“出去左拐几百米那小酒店后面。”
沈渝修热得厉害,随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这么远?我都想打车回去了。”
“嫌远你下回选个有停车场的地儿吃饭。”邱扬有意快些消弭沈渝修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隐秘的伤感,挤挤他道,“几百米都走不动也太废了点儿吧。”
他一推,沈渝修差点被不大显眼的路桩绊倒,抬手往人背上砸了一拳。
邱扬眼疾手快,哈哈笑着,反手就要不留情面地给他扭回去。但他刚动手,却看见沈渝修脸上好不容易浮起的笑容飞快消逝了,目光仿佛叫人提着线,只能望向一处。
邱扬松开手,顺着沈渝修的视线看去,只瞧见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和三个人。
便利店老板娘正和人结账,声音很大地用本地话边开玩笑边指路,混着小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嘈杂,而沈渝修的凝视是安静的,停在靠着玻璃柜台,手里握着一盒烟的男人身上。
邱扬打量身旁好友的神色,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位“不一样”了,压低声音问,“熟人?”
裴序半张脸的轮廓都模糊在店招的阴影里,狭长的眼睛微眯,指间夹着一支新取出的烟,迟迟没点燃。
隔了小半分钟,他才啪地按下那只塑料打火机,让那簇小小火苗照亮神情阴郁的脸
沈渝修脚步顿了片刻,别开脸道,“赶紧走。”
邱扬瞟了眼那个长相过分漂亮的男人,撇撇嘴道,“真走?”
“你他妈再不来我打车了。”沈渝修沉着脸说,步子很快地向前。
邱扬没办法,抓紧跟了上去。车停在酒店楼侧那条不太明亮的路边,两人找了一会儿,看见车时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这谁停的,堵成这样怎么倒啊。”
“我靠。”邱扬头疼地围着车转了两圈,“这下真得打车回了。”
他看沈渝修垮着脸,没心思再聊天,便主动开口赶人,“你先走吧。我找找车主留没留联系方式,不行明天再来挪。”
沈渝修想到刚刚见过的人,不大想继续呆在这附近,点头和邱扬道别,就匆匆离开。
从晦暗的楼侧走向明亮的、热闹的路口时,他有一种稍显强烈的微妙预感,并因此悄悄分神,错过了一辆恰好经过的空出租车。
那个路口正在小酒店旁边,酒店大堂有些旧的旋转门切割着明晃晃的照明灯光和修长人影。沈渝修皱着眉,盯着从马路对侧稳步走到他面前的人,语气不善地说,“这么巧?来旅游啊?”
裴序手里还拿着那包烟,只是轻轻攥一下就像攥着沈渝修的心脏似的,“我来这儿有事要办。”
“有事?又来偷谁的资……”沈渝修说出前半句,瞥见裴序那张脸,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何必再耍这些嘴上的功夫,本来谁也没资格指责谁。
他想着,记起方才和邱扬讲的那句散都散了,鼻腔漫上一股很淡的酸意,强迫自己侧过脸道,“你挡着我打车了。”
裴序审视着他敞开的领口和露出的一小片锁骨,动也没动,平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有事。”沈渝修有样学样,扔了两个字就抬脚要绕过他。
裴序面无表情,很有技巧地卡了一下他的小腿,没让人走成,随即,听不出多少情绪地补充道,“找新炮友?”
第47章 囹圄(2)
新炮友,旧炮友。
他倒是对自己的定位还挺清晰的。沈渝修无名火起,偏过头正视着裴序,挑眉道,“是啊,新炮友,当然要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裴序猛地一撩眼皮,瞳孔幽深地看着他,手里不住捻着烟盒外层那片很薄的塑料,突然问,“你来这几天?”
“他是新炮友,还是一直跟着你?”裴序好像并不避讳一旁随着信号灯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靠近了一步,手悄然箍着沈渝修的腰,几乎卡得腰后有些发疼,“你上次来也是找他?”
他暗红的舌尖在森白的上齿后一闪,像是抵了抵牙齿,仿佛陈述似的,“鸭子,伴游,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