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在发愣,手上的力道却分毫未减。沈渝修挣不开,索性放弃,继续说了下去,“你妹妹的事,是谢骏作孽,得什么报应都活该,我不替他算那个账。”
“你骗我的那些,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了。”沈渝修说着鼻头稍稍发酸,感觉心口让一股湿热缓缓闷住,嘶哑道,“我就问你一句,裴序,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只是为了那份资料才来找我。”
裴序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怪异神情。他皱着眉,嘴唇微张,好像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又一顿,许久才道,“不全是。”
沈渝修在他分神的间隙抽出了自己的手腕,活动两下。听他这么说,勉强一笑,“现在就犯不上再骗我了吧。”
他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轻飘飘地扔到地上,硬撑着维护自尊,“其实我真不介意别人把我当个工具。但凡事总要讲点公平吧,叫个鸭子是怎么算都是花钱买服务,有进有出。”
沈渝修低头看着裴序那只漂亮的,他吻过无数次的手,痛苦难当地轻声说,“跟你……裴序,就算是炮友,我自问这几个月对你还不错吧?钱,人,你们家那烂摊子事儿,还有……”
他哽了两秒,没再说下去,转身拖着脚步向外走,“我给了你这么多,我要的你他妈给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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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已然下得很急,水流虚化了室内室外的界限。裴序僵直地站在酒吧走廊入口,看见落地窗外的如墨夜色中,飞快滑过属于沈渝修的那部车。
他脑子里还充斥着沈渝修末尾扔下的那句质问,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那方交谈时的小小空间,动弹不得。
他站了一两分钟,穿着骨感黑色小礼裙的许绵秋领着一个保洁走过来,指间夹着一支女士香烟,曼妙地朝他喷了口烟雾,悠悠道,“看来是真丢了魂了。”
裴序推开她,粗暴地拉了张吧台椅坐下,张口向酒保要酒。
许绵秋柳眉一挑,递给酒保一个眼色,让他拎了瓶酒放到裴序面前,自己给他倒上一杯,靠坐在他身旁问,“刚刚那个就是你的债主吧?”
她意有所指地加重了‘债主’的音,裴序却像没听见一般,闷下一整杯酒。
“我还真没想到你是个双/性插头。”许绵秋吸了口烟,见他不要命地往下灌,侧过头推了推,“差不多就得了,这酒不便宜。”
她意味深长地用夹烟的指尖点点他的脸,说道,“贵的酒,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拿来买醉的。”
裴序手略略一停,又吞下一大口,哑着嗓音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呀。”许绵秋撑起上半身,从吧台里侧摸出个烟灰缸,按灭烟头,“人呢,少做梦,就不会失望。”
裴序几杯酒灌进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分担了些微泛在胸腔的痛意。他不想再听人说教,冷淡道,“今晚没生意?你还不上去。”
“好戏没看够,我当然不走了。”许绵秋偏不如他的意,招手让酒保给准备一杯温柠檬水,嘴上接着挤兑。
裴序瞟了眼右上角的监控,猜到许绵秋大概是监控室的同事哪儿听说的消息,“看不够?你第一次见我跟人打架?”
“你打架我看多了。”许绵秋轻蔑地拨弄自己的卷发,“双/性插头老娘在夜场也见多了。”
酒保把那杯温水放到吧台上,她搁到裴序面前,眼疾手快地换掉那只酒杯,懒洋洋道,“这不是没见过你心疼人吗。”
第44章 尽力而为
这晚A市下了一整夜的雨,有一股不淋湿城市所有一切就誓不罢手的意味。
而裴序喝了半晚,那瓶酒不足以让他喝醉,但也不再能保持清醒。许绵秋懒得打发这个浑身酒气的火药桶,快收工时叫了陈进,把人送回家。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经午后。入目所及都是一种微带潮湿的淡青色,小半浮在远处云朵的背后,更多的是绿植青苔,依偎在附近层叠的筒子楼外壁上。
裴序撑着额头,灌了两口水。他闻见周身萦绕的宿醉酒气,松松握住T恤下摆脱掉,随手从单人床边的衣柜里拎出一件套好。
房间里没有镜子,裴序站起身,不经意间,从那面被雨洗得澄澈的玻璃窗内望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头黑发稍显凌乱,下巴有着新生的稀疏胡茬,那件质感极佳的米色上衣却有着与他整个人不相符的平整干净,柔软贴合着皮肤,就像它在另一个人身上时一样。
裴序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重新找了一件穿上,将那件衣服原样封回柜子里。
“哥?”房间门口传来裴荔很轻的声音,裴序回头拉开门,有点意外地问她,“你没回学校?”
“我不放心你。”裴荔手里端着一碗红豆甜汤,端进房间,虚掩上门,坐在桌边的一张小凳上看着他,“你昨天晚上没和……那些人动手吧?”
“没有。”裴序勉强打起两分精神,向妹妹平摊了一下手臂以佐证确实没受什么伤。
他说完,坐到床边,端起那只瓷碗,搅搅碗里深红色的豆汤,忽然从甜汤映出的模糊轮廓中,难以克制地想起沈渝修下巴那道渗血的伤口。
“没受伤就好。”裴荔松了口气,昨晚陈进把裴序架回来时她吓坏了,又不好仔细检查,只能先让他睡下,“怎么喝那么多。”
她的语气没有抱怨,因为裴序属于在某些方面非常克制的人。他从不过度沉湎任何,没有像这栋楼里许多的男孩一样,沿循父辈轨迹周而复始地陷进酗酒、赌博或毒品,而后化为一滩烂泥。
但裴序现在看起来很像耽溺于某种难以企及的、不能抗拒的事物之中,并由此衍生出少许不得不宣泄的痛苦。
“朋友聚会,喝过头了。”裴序吞下一勺甜汤,温温的甜蜜滋味从他的舌尖贯穿至胃部,忽略了最需抚慰的胸腔,“你下午回学校?”
“嗯。”裴荔点点头,“最近小饰品卖得很好。”她笑时,粉白脸颊上绽开一个小小酒窝,“我想再多做一些。”
裴序把汤碗放下,揉搓妹妹的发顶,像在爱抚一株精心照料的花朵,“好,但不要卖到太晚。”
“知道。”
空间狭小,裴荔和他坐得很近,几乎膝盖顶着膝盖。她有意放低声音,轻轻和哥哥计算着近期的收入,并规划下个月应该存下多少。
“我想,这样的话,毕业之后我可以自己租房子生活,不用家里的钱。”裴荔说着有点依恋地拉了一下裴序的衣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去外地工作有点太远了,不方便我回家看你。”
裴序笑了笑,手掌微微按了一下她的后脑,“我去看你。”
裴荔眨眨眼睛,朝他微笑,像以往每一次谈论这类话题时那样,往他肩窝拱了拱。
聊到未来,裴序都是平静的、迁就裴荔的。他没有特殊而必要的安排,所以可以随意配合裴荔的人生。
不过在此刻,裴序任凭妹妹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自己两下,半仰着脸看向窗外,连绵的山与海位于他的视线边缘,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破晓前湿润海风中的腥咸气味。
裴序觉得自己尽力了。但那个清晨站在山腰露台时看过的海浪,此时仍在一遍一遍地席卷呼啸,令他生出一种近乎忧伤的情绪,并感染了说话的语气,“荔荔,你去过B市吗?”
裴荔没有去过,她疑惑地抬头看着哥哥,看着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正在张合吐字的嘴唇,“B市?哥你想去旅游吗?”
她猜想裴序的答案可能并非他说的那样,但裴序好像也只愿意答到那个地步。
“不是。”裴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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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比A市更偏南,是一个完全的热带气候城市。
早入过秋,而这里夏天依然正当时。
连夜赶飞机的沈渝修穿着一件很薄的麻质衬衫,拎着一个行李袋,从机舱里走出来。
B市机场很小也很旧,和城建一样,需要翻新和扩建。到达厅的冷气开得不足,仅舷桥到出口的一小段距离,沈渝修背上就洇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邱扬收到他的微信,从停车场转过来载他,见他只身一人,不由得吹了声口哨,“怎么就你一个?”
沈渝修把行李袋扔向后座,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像一趟短途飞行给他造成了深重疲倦似的缩在座椅里,说:“我哪次不是一个人。”
他抬手拨着车载空调的风口,邱扬便将空调档位稍稍调低,打着方向盘驶出机场,笑道,“你上次不说要带个人吗。”
沈渝修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叫人无从窥视他的表情,“我开玩笑你也信。”
“你开不开玩笑我分不出来?”邱扬取笑道。
前方要等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抽空用余光一瞥,连丁点儿笑意都没在沈渝修脸上捕捉到,不由得收敛几分,试探问,“怎么了?”
这句话他还没作答,邱扬又很夸张地指着侧脸,“破相了你?”
沈渝修瞟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淡淡说,“小伤。”
“啧,真能折腾。”后头的几辆车鸣笛催促,邱扬不得不先分神开车,“不会是跟你那位吵架打起来了吧。”
沈渝修抬了一下胳膊,比出个松松垮垮的举手投降的动作,“踹了,别问。”
邱扬一噎,只好闭嘴不说话了,勤勤恳恳地当起司机,给他送到公寓楼下。
沈渝修这间平层公寓购买和装修都花了大价钱,每周也有固定的保洁登门打理。邱扬进门时,今天才来过的保洁连空调都调好了,又做了一菜一汤,保温在烤箱和锅子里。
沈渝修招呼他坐下吃饭,自己却一点主人翁意识都没有的瘫在餐桌附近,像是一根指头也不打算动弹。
于是邱扬摆好碗筷,踢了人一脚,“你要吃饭还是喝酒?”
沈渝修扫了一圈面前的饭菜,表情明显看得出是在做振精神,“吃饭。”
邱扬替他嫌累,埋头吃了两口,还是憋不住开口道,“有事别闷在心里,说吧。”他看对面的人一副不太想合作的样子,敲敲碗道,“要不你就下次自己偷偷来,干脆也别叫我去机场接你,省得我操这份儿心。”
“……”沈渝修被他问得烦,无精打采地回嘴道,“分手,心情不好,没了。”
邱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给他推了杯水,“要不要这么快,离你上回告诉我才几天啊。”
沈渝修吃也吃不下去了,丢下筷子,靠着餐椅没说话。
才几天?沈渝修想,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从没开始过。
“你这回想呆多久?”邱扬吃完,也往后一倒。他发觉这儿就是沈渝修想做鸵鸟时的沙堆,埋得有多深,往往代表了事态的严重性。
“没想好。”沈渝修看着右手边的白色纱帘,微抬下巴道,“呆够了再说。”
后仰动作令他的脸和脖颈一览无余,那条不短的伤口露出全貌,邱扬看了不禁一拧眉,“这得是划出来的吧,闹这么厉害。”
沈渝修下意识抬手,指腹就快碰到伤口前,又记起医生的叮嘱,“不小心而已,不会留疤。”
但其实留疤也没什么,他并不在乎。
昨晚负责给伤口消毒的医生说,大约一两周就会完全愈合,并交代了一通避忌,“应该不会产生明显疤痕,最多是一点很浅的印记。”
沈渝修听得残缺不全的,像封进了一个阴影造就的真空。那时在铺天盖地的消毒水气味和医院晃眼的白色里,脑中唯一较为明确的想法是,比起疤痕,他还是更希望能够了解戒除裴序的可行性和注意事项。
第45章 独一
公司事情很多,邱扬吃过饭就走了。
临出门前他认真邀请沈渝修一同去公司看看,并经验之谈地指出消磨时间只有忙于工作和找乐子两种办法,建议沈渝修两样兼顾。
“原来你上次失恋期这么高强度啊老邱。”沈渝修嘴角闪过一个虚浮的笑,背过身,脚步发软地瘫倒在沙发上,枕着一只素色织花面的抱枕,“我没你那个本事,门关好。”
他肘部的袖扣滑脱,整只小臂耷拉在浅灰色的沙发边缘,手指自然蜷着。邱扬看不见他的脸,在门口略站了几秒,“度假生活最多过到明天,后天我接你去公司,晚上……泡吧还是应酬?”
沈渝修那只快触地的手稍稍一抬,摆了两下,不知是在否认他哪个提议,“快滚。”
邱扬这才带上门走了。
室内陷入一种凌晨时分才会有的寂静,不过十来分钟,空调工作效率就高得连饭菜的味道都抽干净了,只剩细微的制冷动静。
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上,沈渝修半睁着眼睛,望见仿佛近在咫尺的湛蓝的海,与远处参差不齐的民居,觉得这座城市和几年前找过来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这或许是件好事,如旧意味着安全。他疲倦地想,缓缓阖眼,像沉入一个人的怀抱般陷进那张松软宽大的沙发里。
这一觉睡得不长。沈渝修醒来,发现日影投在墙上的位置都没变动多少,只是放在附近茶几上的那杯冰水化成常温,凝出一层水珠,汇流而成的水渍悄悄浸湿了手机外壳。
他仰头看着头顶悬着的那盏装饰灯出神,偶然想到一秒裴序,很快又想回B市的风光物貌,心情就总起起落落。
落得频繁,沈渝修便不强求了,胳膊遮住眼睛,坦然地想着少许关于裴序的片段。
回忆不久,手机却震动起来,是蒋尧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