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也有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抓过裴序的手,给他的印象都是一种近似左手拉右手的感觉。而沈渝修用温度稍低的手指松松贴着手掌下方的那一圈皮肤,好像突然之间唤醒了裴序所有分布在浅层的触觉神经,细微暧昧的摩擦轻易即能被感知。
裴序挣脱那只扰人心旌的手,稍挑了挑眉,冷淡道,“沈先生的饭我请不起。”
沈渝修打定主意,做出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裴序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脸上阴晴不定半天,索性不答话了,直接转身就走。
沈渝修算是摸到了些他的脾气,知道这么着就是默认,在他背后低低笑了两声,慢腾腾跟过去。
不明所以的裴荔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来,终于记起这是那晚曾经在会所走廊上遇见过的男人,不禁对哥哥与这人的关系感到困惑,“哥,你们认识?”
裴序没想好怎么同她解释,沈渝修抢先开口,胡扯了一通拾金不昧的钱包归还故事。裴荔听得半信半疑,看裴序脸色不佳,悄悄问,“哥,你是要陪朋友吗?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先回学校。”
“不用。”裴序音量没控制好,语气也有些差,险些吓着裴荔。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帮妹妹拿过包,说,“他只是顺道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裴荔露出了更加迷惑的表情。
但她转念一想,觉得无论关系如何,至少确实需要好好感谢帮助自己应聘的人,便拿出手机道,“那我们再找一家店吧。”
她和裴序原定是去吃一家A大附近的小炒,现在明显不太合适。寻觅少时,裴序拿过她的手机,做主选定了一家距离较近的普通粤菜馆,步行几分钟就可抵达,在这个商圈内算是价位中等偏低的餐厅,“就这家吧,你爱吃清淡的。”
裴荔略有忐忑,路上不住地问裴序这家店会不会太朴素了点儿。裴序瞟了眼身旁的男人,心想最好快点把这位大少爷膈应走。他摇头否定,手上动作温柔,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很好。
不知道沈渝修是铁了心还是真的适应能力较好,望见那个灯牌坏了一角,小半面玻璃都蒙着一层灰雾的粤菜馆时,连丁点儿不悦的表情都没有,神色如常地走进店里。
这家菜馆开在另一栋大厦背面的巷头,用餐的人大多是附近工作的白领。一群工作装的食客中,沈渝修齐整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突兀得不算太厉害。服务员带他们坐进仅剩的一个小包厢,拎来一壶热水,放下菜单就出去了。
裴荔很客气地让沈渝修点菜,他也不推辞,享受起主客应有的权利,支使裴序倒茶。
比起那天在洗手间的表现,现在在裴荔面前,裴序堪称是忍气吞声。沈渝修让他倒茶,他就一点异议也没有地倒了一杯,推过去。
本来以为沈渝修成日出入各种高档餐厅,不会吃过这种连正经配图菜单都没有的小店。不料沈渝修点菜的架势格外熟练,三两下就用铅笔圈好了几道菜,并将那张薄薄的纸质菜单送还到裴荔面前,十分绅士地请她再添一些。
趁着裴荔低头看菜单的空档,沈渝修支着胳膊,转过头,凑近裴序的脸,用气音说,“这种店我高中旁边有好几家,你妹妹喜欢,我下次单独带她去?”
裴序立马凶相毕露,整张脸阴沉,无声地瞪着他。
沈渝修乐得欣赏他这副奈何自己不得的神情,压住笑意道,“还是——叫上你一起?”
他说话时腿稍稍移动,膝盖若有若无地蹭过裴序腿侧。裴序绷着脸撤开腿,转过头问裴荔菜点得怎么样。
三个人吃饭,菜也不需要太多。裴荔加了两道就让服务员收走菜单准备上菜。
裴荔一闲下来,沈渝修终于不再一门心思地骚扰裴序,转而与她聊天。
他刚进父亲公司时负责过一些财务方面的业务,去年也开始着手与朋友在外地合办一家自己的企业,职业经验积累并不少。况且他正经起来声音温润好听,笑容和煦,撩拨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易如反掌。一顿饭吃下来,裴荔对沈渝修的好感度突飞猛进,态度亲热很多。
买单时沈渝修提出让裴序送送自己,不出所料被直接回绝。沈渝修吃准他的软肋,压根懒得跟他多扯,与裴荔耳语几句,轻松就把原本附和哥哥的女孩绕到自己的阵营来了。
于是裴序不得不在妹妹的微笑送别中上了沈渝修刚叫来的车。他坐得贴近车窗,有意与沈渝修拉开距离,并直截了当地说,“快到我上班时间。”
沈渝修很好说话,吩咐司机直接往那家会所开,又把手机递到裴序面前,给他看不知何时存下的裴荔的手机号码,借机靠过来问他是哪个“荔”字。
裴序一点不给面子:“不知道就别存了。”
“这么不配合?”沈渝修灵巧地将手机一转,收回兜里,“用不着担心我会为难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姑娘。”
“我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一顿饭就完了?”他说。
裴序停了一下,微侧过脸,看着沈渝修,用眼神表达吃过饭就不要得存进尺的意思。
但他很快就发觉,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与沈渝修对视是个错误决定,因为几乎无法不被他的脸吸引注意,起初是线条优美的下颌,而后是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鼻尖。一顿饭的时间过去,车窗外的天空边缘从进店前的明亮金黄过渡为一种非常漂亮的玫紫色,让车内自然而然地暗下来,光源仅剩路边快速闪过的路灯和间隔过远的店招霓虹。
沈渝修身上有种很淡的古龙水气味,水生调,令人联想起夜里涌动的浪潮。他逐渐贴近的脸被幽暗、静谧的背景衬托得苍白,眼珠乌黑,嘴唇则像一颗美丽禁果。
裴序盯了片刻,在心里推卸责任,将少许松动归咎于今日的裴荔。
沈渝修趁人不备,故技重施,猛地亲了上来,舌尖悄然滑进他的嘴里,与他唇舌纠缠。裴序回过神,迅速拉下脸,一把推开抓着前襟和他接吻的人。
车子内饰软硬适中,沈渝修这次撞得不严重,一点儿火气都没有,带着几分得意地抿抿嘴唇,道,“收点利息。”
说完他靠回去,重新拿出手机,继续编辑通讯录,利落地输入裴荔的名字,存好号码,晃晃手机轻哼道,“下次再找不到你,是不是可以问你妹妹。”
裴序不留情面地揭穿他这种半威胁的戏码,“要找我大可以直接来会所,别骚扰我妹妹。”
沈渝修眼睛含笑,睫毛扇动两下,徐徐道,“怎么好天天去工作地点打扰?”他又重新凑近,手搭上裴序的一只膝盖,补充道,“不过,如果总是不回短信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裴序挥手拨开他,转过脸说,“到了,开门。”
沈渝修见好就收,冲后视镜里询问自己意见的司机点了点头。车锁打开,男人长腿一伸,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远处的高楼走。
沈渝修看了会儿背影,心情颇好地哼起歌,打开手机查看方才没顾上的短信。
是谢骏,约他过两天一起吃饭,大概还是想再聊上次提的融资问题。沈渝修这周婉拒了两次,不便再拒绝,略一考虑,回了一条好便把手机搁到一旁了。
第10章 礼物(1)
吃完那顿粤菜之后,裴序稍作让步,偶尔会回复一两次沈渝修的短信。
好不容易有点进展,偏偏沈渝修接连杂事缠身,腾不出空。他见不着真人又坐不住,逮到机会就打着裴荔工作的旗号要裴序一起吃饭。
裴序去了一次就再不上当,对此类谎话连篇的短信一概搁置处理。
但无论如何,他最近留意手机的频率确实高了不少。这天中午,许绵秋看他在吃饭的空隙会停三次筷子,对着手机屏幕敲敲打打,觉得很意外,“谁的短信,这么半天说个没完?”
裴序按了锁屏键,夹起一点油灼菜心,语焉不详,“没什么。催收那边的事。”
许绵秋嗯了一声没说话,挑完自己碗里那块鱼肉的刺才说,“你真打算去那个催收公司干?”
“嗯。这个月还剩一周,做完就去。”裴序拿定主意,回答并不拖泥带水。
“行。”许绵秋小口小口地吃着鱼,生怕卡到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去谁还拦得住你。”
裴序嘴角弯了一下,顺便从兜里拿出钥匙放到那张小木桌上,“钥匙。”
许绵秋看也没看一眼,哼了一声,“哟,还没跟姓张的辞职呢,先跟我辞起来了。”她吃完那块鱼就放下碗筷,抽了一张餐巾纸精细地擦着新做的指甲,“不就是换个地方干活儿——远是远了点,这就想跟我一刀两断了?”
“那边晚上忙。”裴序夹菜的手稳健,停都没停,“就不过来了。”
许绵秋嗤笑着点了烟,她混夜场五六年,对男人那套谎话摸得门儿清,很多时候不过懒得深究。况且她跟裴序纯粹是夜场最常见的搭伙关系,连男女朋友都谈不上。裴序走人不干无所谓,但要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儿指望不上他,这伙搭得就没意思了。
“随便你。”许绵秋想得开,换男人无非是换衣服,这件没了还有下一件,能在身边给她帮忙更要紧,“就是可惜你这张脸。”
她靠近裴序一点,捏了一把他的脸,“催收的时候可千万别打坏了,实在不行再回来当保安呗。”
裴序喝口水,直接拿下她嘴里那根烟抽起来,“脸?你在店里能找到一打比我强的。”
“你说那群叫得比老娘还软的小鸭子?”许绵秋踢了他一脚,“少挤兑人。”
裴序笑了笑,帮她把餐具收到厨房,抽着烟洗完碗,恰好收到一条新的短信。
这次不是沈渝修,是昨天就跟他约好的耿征明,说是已经到附近了,问他还要多久。
“绵秋,耿叔在楼下。我走了。”裴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
“走呗,替我问警察叔叔好。”许绵秋正在换衣服,玩笑说得有点含糊。她套上松松垮垮的睡裙,打着哈欠正准备睡觉,倒头躺下,却又撑起半个身体,叫了一声,“哎,以后还是叫秋姐得了。”
一脚踏出门外的男人抓着门把手,回头看了眼已经翻身背对他的女人,隔了小半分钟,轻声道,“秋姐,走了。”
裴序说罢,便带上门下楼了。
他走出许绵秋家所在的单元楼,日光迎面照上来。天气渐暖,连身体大不如前的耿征明,外套都扣得没那么严实了。裴序看见身着深色便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小盒点心和一包杂物,怀中揣着一束纯白的小雏菊,向自己招了招手。
今天是耿征明女儿的忌日。原本裴荔是要陪他一起去公墓的,但临时加班走不开,这任务就落到了裴序头上。
“耿叔。”裴序叫他。
耿征明冲他点头,让裴序帮他拎着包,一路往小区外走,“你最近一直住这儿?”
“没。”裴序知道他不大喜欢许绵秋,敷衍道。
耿征明手上一空,索性揣起手,“我知道,小许这人心不坏。可你要成家,总不能找天天晚上不着家的。”
裴序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我离成家还早。”
“荔荔都要大学毕业了你还早。”耿征明摇头,“不是我嫌弃小许。虽说她是被老乡坑到那种地方去的,但现在总是她自己不抽身,不像能好好居家过日子的。”
“她跟我一样,有个妹妹要养活,身不由己。”裴序替许绵秋辩解一句,又补充道,“行了,我跟她只是朋友,没别的关系。您别操心了。”
耿征明眼睛一鼓,还要说什么,裴序抢先动作招手拦车,推着他上车不谈了。
公墓近海,距城区不远,计价表刚跳过起步价一两块,就已抵达终点。
日子特殊,裴序没陪着耿征明爬上山打扰,而是在山脚等候。
远处的海面风平浪静,破碎的、缠绵的几缕灰白的云在那片深蓝上制造着浮动的阴影。裴序远眺片刻,希望太阳能从云层后露出来,但希望落空了,天空逐渐归于阴沉,午后的晴好就那样转瞬即逝,似乎不久就要滴下雨来。
这座靠山望海的公墓地价紧俏,来的人非富即贵,耿征明这样的不多见,管理员印象颇深。闲来无事,他招呼在外坐了半天的裴序进来喝水,“这老哥是真长情啊。”
裴序坐在管理室内的长凳上,往山上望了一眼,“毕竟老婆女儿都葬在这儿。”
“知道。半个月来一回,风雨无阻的。”管理员拿着保温杯,呷了口茶,道,“你呢?瞅着也挺眼熟,老陪着来哈?他儿子还是女婿?”
裴序摇摇头,接过对方给的纸杯,顿了顿说,“他算我干爸。”说着,他看向窗外,见耿征明从半山腰那行墓碑间站起来,知道要离开了,便放下杯子起身上山,过去礼貌鞠了躬。
耿征明今天状态尚好,提起女儿的案子不像前两年那么歇斯底里。他们逐级走下长长的贯山石阶,聊着最近打听到的一些消息。
“那小子耐不住,又作案了。”耿征明叹口气,无奈地说,“老李他们都瞒着我,听说隔壁市出了两起差不多的案子。”
“隔壁市?”裴序皱眉。他知道耿征明连附近几个省都不放过,四处打听,大概早就问遍了本地所有能找到的黑白关系,不想这样都没把人揪出来。
“肯定是他。”耿征明拳头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看见那新闻的照片,还有老李他们这么遮遮掩掩的……错不了!那王八蛋,迟早有天我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