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闹了,”沈听眠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他眼角垂着,“别在外面吵。”
走廊里的同学看到他们,以为他们要打架,两个男生走过来把李牧泽拉开,劝他:“有话好好说。”
刘老狗从后面拉住李牧泽,要把他拉走谈心,李牧泽却推开了他。
李牧泽并不想真的让沈听眠难堪,他也不会在这里亲他,他像个受伤的小狗,主人手里拿着刀,却只要再招招手,它还会摇着尾巴上前去舔他的手。
他给他的这些从来没给过任何谁。
那个晚上,沈听眠踩着路灯的光在往家走,李牧泽推着车子跟在他后面。他们一同走在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给自己铺垫了很久,才回过头跟李牧泽说:“你再跟下去,我真的会烦你。”
李牧泽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却认为他是遥远的,这个距离让他很不能接受,他把车子丢到一旁,有些崩溃地问:“我真的不明白,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些,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的很明白了,”沈听眠在拿所有的、全部的勇气,去伤害李牧泽,“你这么死缠烂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如果我喜欢你,是绝对不会这么伤害你的。”
“可是,”李牧泽忽然哽住了,他憋回眼泪,吞吐着语言,“可是这太戛然而止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一点点在他面前哭出来,以为已经完全没有痛觉的心脏又开始传来钝痛,而李牧泽本人并没有发觉,语无伦次在那里说着:“这个理由没办法说服我,我、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慌乱地跟他道歉,在自己身上找错误:“是不是因为我老是,老打扰你,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在你学习的时候和你闹了,我改。你觉得我不上进,也是我不努力,我好好学习好不好?我考第一给你看,让你很骄傲,可以吗?”
“不行,”沈听眠麻木地开口说,“我不喜欢,你怎么做我都不喜欢。”
他转身要走得很远,李牧泽依然在后面不依不饶跟着,紊乱地、仓促地说着讨好的话:“你在生我的气,是我哪里没有做好,你生气,所以不肯告诉我。”
“眠眠,我脑子笨,你提醒我一下,就给一点点提示,行不行?”
他带着哭腔,问他:“行不行嘛。”
他再也不是平时那样酷酷的李牧泽了,就好像看不见沈听眠给他的伤害,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自己剖开,放低姿态挽留他。
沈听眠再次站定了,他跟李牧泽说:“我以前是觉得你学习好,所以忍着恶心陪你玩,但是现在你身上一点优点都没有,你不努力,浪费家里的条件,浪费自己的基础,我很不喜欢你这么挥霍自己。”
“我改!”李牧泽当着他的面,给了自己一耳光,含着眼泪说,“我的错,我改!”
沈听眠怔了下,李牧泽这一巴掌力道很足,他半边脸很快微微红肿了起来,看见沈听眠有所缓和,便立马走上前要去拉他:“我答应你,下次会考好,以后都听你的,自习课绝对不说话,不搞小动作。”
“可以吗?”他抽噎着问他,“我会争气,你别不要我,可以吗?”
沈听眠喘不过气,他的心脏早就已经死在夜里,他不能再消耗李牧泽了,让他等他,等他是没有意义的。
借太阳的光同样没有意义。
沈听眠扒开他的手指,跟他说:“别让我们连同学都没得做。”
李牧泽在沈听眠心里的地位和死亡相当,只是这次,死亡胜出了。
李牧泽绝望的样子让他很痛苦,四点了,沈听眠还没有睡着。
他去厨房,打开冰箱把芝麻饼拿了出来,已经有些烂掉了,解开袋子,味道又酸又臭,他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咬了一口,味道发苦,还又冷又涩,他面无表情嚼了一会儿,干呕了出来。
他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郑文英轻声关上门。
他跟着走到窗户前,打开窗帘,看着郑文英推着三轮车走远,这么早,她是去进货了。
沈听眠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她费劲地蹬着那个破旧的三轮车,一下,又一下,身体好几次离开了座椅,单薄的身影看上去摇摇欲坠。
他不想怪她,他知道他不能怪她的,他是独生子女,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没有丈夫,凭着自己把他拉扯大。她又接受过多少教育呢,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现在大学毕业的家长都不一定可以理解这个病,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兜兜转转做了那么多检查也没想到可能是抑郁症。
这个病的普及率又是多少呢?她拉着他一次又一次去医院缴费做检查,她不是没有相信过他的,只是他们都错了。抑郁症,如果不是特别强大的共情能力,或者亲身经历过这种病痛,根本不会有谁能做到感同身受。他又为什么要苛求亲人理解他。
她对抑郁症专业知识的匮乏并不能成为被苛责的理由。
精神折磨固然可怖,生活操劳未必相对轻松。
他活在母亲给他创造的时代里,还要去责备她、怨恨她。
她的确不该被这样对待,她生他、养他、供他读书、给他做饭,她足够努力了,足够对他好,她没有做错什么。而在不久后,她却要失去她唯一的儿子。
他抓着窗帘,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下辈子让我来做妈妈吧。
第24章 24 -4
李牧泽好像突然叛逆期到了似的。
他连续好几天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睡觉,作业不交,经常翘课,每天不是在教室里站着就是在外面走廊站着,被老班当着全班面破口大骂。
他一脸无所谓样儿,只有沈听眠知道,这是在给他叫嚣。
沈听眠很难给出反应,他在这时只注意得到自己。
沈听眠在夜晚只有握着刀才能入睡了,他从没有脱过衣服睡觉,永远蜷在床角,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在睡觉的过程中,他时常保持清醒,他已经忘记了正常入眠的状态,所以习惯了这样的状态。翻身时,冰凉的刀刃贴着他的肌肤,让他感觉很安全。
他在黑夜里会滚下床,并不着急起来,而是在地上如同挣扎的鱼一样蠕动着身体,用头撞击着地板,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或许他可以再等些时间,等李牧泽彻底放弃他。
这剩下的人间岁月,全部都是从李牧泽那里要来的。
他过去将这些当做礼物送给他,现在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夏日的白昼仍然璀璨,他的同学们永远都是明媚的少年人,他们也会有烦恼,只是那些不快乐比起他来说要普通一些,这份普通在如今并不能激起他的嫉妒和怨恨了。
他没有力气了。
课间的时候,后桌们在聊天。
“你们以后打算考哪里啊?”
“谁知道,好远呢。”
“也不远了吧。”
“感觉985和211离我好远,但我还是想上。”
“不远,到时候成绩一出哪个都能上,你想的太难了。”
“那考哪个呀?”
“X大,X大宿舍有空调。”
“噗,X大食堂还好吃呢。”
“还是XX大学,风景好看,到时候你想啊,搞对象都山清水秀的。”
“哈哈哈,你想那么远!”
孟园园在这时候忽然叫沈听眠:“沈听眠,你想考哪儿?”
沈听眠微微侧着头看了他们一眼,稍微笑了下:“不知道,北大吧。”
“哈哈哈,厉害了!”
“牛逼!”
沈听眠转过头来,他看了眼窗外,满眼荒芜。
有光照进他的眼里,他的同龄人在身后讨论着他们的未来,他过去偶尔会被他们说动,而现在,他已经很平静地接受这些,并且不再为自己刻意融入而感到羞愧和自责,就像他曾经带着恨意去爱自己,只有真正经历了轮回,才能知道所有事都是徒劳。
他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就连那些尖叫的绝望也变得温顺乖巧,它们撕咬着他体内的肾脏和血肉,大快朵颐后互相拥抱着死在他体内,而他打算在不久后带着空壳去寻找凶手们,跪在地上求它们带自己同行。
李牧泽在白天不肯放过他,他总会在各种事情上为难他,利用同桌的身份给他制造一切可以制造的麻烦和尴尬:不给他传卷子、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又在他睡觉的时候大吵大闹等等,他这样幼稚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和不安,沈听眠却也没有痛觉。
当他要出去的时候,李牧泽好像怎么也听不见,硬是拦在那里,一脸恶劣地看着他。只是这种欺负是有尺寸的,如果沈听眠的表情会有一点点脆弱,李牧泽就会一声不吭让开。
他在这种时候把握的尺寸还是会让沈听眠很细微地被刺痛一下。
沈听眠和孙星鹏换了座位,坐到了最里面。
但李牧泽并不乐意,尽管那时装的好像没事人,眉宇间却全是阴鸷。
喜欢过你的人,恨起你来只会有成倍的力量,不是所有人都能抗住这样的反噬。
刘超在那时候能隐约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惨烈情况,一方面,他站他兄弟,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沈听眠的精神状态似乎出现了问题。
他对沈听眠没有感情,之所以会着重观察,纯属是因为李牧泽,所以要格外客观。
沈听眠这段时间也成为了老师们批评的重点对象,他自从换了位置,到了班里的最角落,就开始睡觉,一趴就是一天。
那天正赶上一个老师心情不好,她拿着书直接在沈听眠的桌前把他敲醒了,动静震耳欲聋。
这是很大的难堪,老师对着沈听眠吼:“滚!滚出去!”
那算不得什么,对沈听眠来说,他任何的感触在如今都显得苍白脆弱。过去会要他命的,现在不过尘埃。
“开心不?”
下了课,刘超就嬉皮笑脸问李牧泽,李牧泽微微皱着眉,烦躁道:“开什么心?”
“他那么对你,现在倒霉了,你不开心啊?”
李牧泽不开心,他简明扼要:“滚。”
“那你打算怎么着,”刘超说,“人家现在看上去真是不怎么在乎你。”
李牧泽沉默好久,跟他说:“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勉勉强强的东西都挺没意思。”
刘超那时候就知道,李牧泽最终还是会放下的,他只是不甘心、不愿意,他还很小,别人不要他,他要再闹一闹。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很同情沈听眠。沈听眠身上有种隐形的绝望,这不是谁都能理解的,他也不能,他只是隐隐猜到。
他无法对沈听眠说出:“加油,你可以的。”
或者是:“再坚持一下。”
这样的话,他怎样都说不出口,有些人的绝望大到让人觉得要求对方坚强不是善意,反而是一种苛求。
但他也做不到关心沈听眠,做不到真正理解的关心往往毫无用途,而被关心者还要因为那些丝毫无用的善意和示好感到亏欠,增加自我负担,这是十分不讲道理又客观的现实。因为绝大多数人的善意往往都要求反馈,如果他们得不到,便会反过来指责曾经伸向援手的人。
所以刘超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只能看着他的同学慢慢腐烂。
沈听眠知道自己需要适应,他需要慢慢去重新压抑每次经过李牧泽时那种习惯性想要索求的肢体动作,他克制着不去看李牧泽,不去想象他对自己失望的样子。然而痛苦是递进的,这些天他渐渐感受不到李牧泽对自己的情绪了,当他们再次彼此经过时,李牧泽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难堪,也不再用余光去偷瞥他,他自如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和周围人说话,全神贯注。
形色各异的荒唐在他眼前化成具体的形状,它们在跳舞,在歌唱,好像李牧泽曾经跟他反复提起的游乐园。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去了。
沈听眠睡了好几天,在课堂上他其实并不能睡着,规矩惯了,他更多的是不安。只是偶尔他睡着了,梦到他和李牧泽在黑暗的森林里奔跑,李牧泽穿着亚麻色的衬衫,拉着他的手,奇异色彩的小鹿伴随在他们左右,萤火虫发着绿光,点缀在眼前的视线里。
他坐在李牧泽摩托车的后座上,抱着他的腰,眼前缭乱,无数的快乐惊艳了他的眼睛,然后淡出,渐行渐远。
他在那时闭上眼睛,看见李牧泽来到自己的墓前,放上一束漂亮的花。
李牧泽并没有哭,平静地跟他说:“你该告诉我的。”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他没有表情,“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但是伤害是没办法弥补的,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渡过所有的劫难。”
李牧泽宣判道:“我们不可能了,现在,我要去喜欢别的人了。”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醒来,抱着李牧泽虚幻的影子抽噎着,李牧泽把手翻过来,摸着他的手,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沈听眠畏惧地小声说,努力眨眨眼睛,依然看不清李牧泽,觉得他好像是这个世界里淡出来的人,“你在梦里告诉我,你要去喜欢别人了。”
他以为李牧泽会安慰他,但是他没有。
李牧泽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走了下来,去拉他的手。
他们走在长街上,万物都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