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铭松了口气,钟太太的到来给了他拒绝去公司的好借口。
不能否认,比起应付前金主的正房太太,显然现在去公司上班,更叫他难办。
最起码的一点,钟太太推桌动起手,许书铭自诩还不会落得一面挨打的地步。
想到这儿,许书铭又有些神伤,怎么落得这般地步?
竟然要与先天体弱的女人来对比衬托,寻找自信。
仔细想想,钟太太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第一点,便是她的丈夫不爱她,甚至都不愿意敷衍她。虽然给钟闻天生了一个女儿,可也只有一个女儿了,他们之间连亲情也无。
但凡钟闻天不喜欢的事,她一件都不敢做。
一个人要是没了自尊,那也就低到尘埃里了。
两年过去,钟太太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看到许书铭似有些高兴。
许书铭有些奇怪,他虽然与钟太太相识,但是过程却不怎么好看。
一个是自己丈夫包养的消遣解闷的小玩意,一个是生儿育女一步不曾踏错的正房太太,两个人是天生的阶级敌人。
如果不斗得你死我活,旁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他们是不合格的演员。
但是钟太太却从不介意,她对许书铭说:“好吗?好久没见你,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
许书铭点头,“还算过得去。”旁的倒不想多提,也不必提。
他的生活一团糟,谁想听一个陌生人的絮絮叨叨。
她看着他,笑了笑。她笑起来很美丽,外人都能看得见,除了她的丈夫。
“你一直都这样,我真羡慕你。”她说。
许书铭一呆,他还有让她羡慕的地方?
钟太太继续道:“你不信我的话?你比我年轻,有的是机会,也有胆气。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这一点,这些年,你是第一次如此痛快地离开他的人。”
他。不必特别说明,他俩都知道这里指的是谁。
许书铭勉强翘了翘嘴角,他不想提钟闻天,还是当着他的妻子的面。
既然他已经和钟闻天再无瓜葛,何必老提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说:“你并不老,钟太太,你看起来仍然很美。”
钟太太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惊奇,说:“好久没人说我长得美,谢谢你,听到这些话我很高兴。”
一个人若能因为别人的称赞而感到高兴,那应当是一件快事。
许书铭也松了口气,他其实已经不知道能再和钟太太说什么。
钟太太笑完,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好似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你不问问我的近况?”她问道。
许书铭觉得她这一句有些不忍,她看起来需要有人听她特别倾诉的样子。大约心里已经藏了许多事。
而许书铭又已经和她的家庭、丈夫没了瓜葛,她对他很放心,所以什么事都可以倒出来。
许书铭看看表,才十点半多,这个点李副总已经在办公室,恐怕还在百叶窗的缝隙里窥视自己,还以为自己的行为隐秘,没有人发现。
许书铭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坐一会儿,他对钟太太说:“发生了什么事?”
钟太太听到这句话,眼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淌下来。她连哭都是端庄的,不用人帮忙,就已经低下头,拿出真丝手绢擦拭眼角。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她还在道歉,可怕的女人。
“不用不用,钟太太,你想哭便哭,这是你的自由,不需要向我道歉。”许书铭赶紧说。
钟太太被他这么说,倒不想淌眼泪了。
她说:“我一直喜欢跟你说话,每一句都很中听,从来不叫人不快。我要是有你三分的伶俐,也许就不会惹得闻天生气。他前一个月对我发火,欣欣都被他吓得躲起来大哭,我也没是没办法了。”
“到底怎么了?”
钟太太抬起头,她的眼圈都是红的,这伤心不掺任何水分。“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是我实在找不到人。万幸今天叫我遇到你。”她顿了顿,“是闻天又找了一个新人,宠得实在不像样子,还把他带到了家里来。那天是公公的七十岁大寿,那么多人,他一点都没觉得不对。”
原来是这样。
许书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怅然,还以为钟闻天对谁都不在乎,看起来也不全然是这样。
是自己不值得他认真。
时隔两年之久的打击,许书铭倒不多觉得有多失落,只是有点没想到。
钟太太还在说,她确实有许多苦水:“这个人是个小明星,惯会做戏。别人笑他不知道分寸,他反而说是我外面嚼舌根。偏偏闻天还真以为是我做的,跑过来冲我发火,要我安分点,不然就离婚。离婚!”她抬高声音,好像被戳到痛处,情绪无处可以发泄,“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他想要外面玩,好,随他的便,我都可以忍。没什么不可以忍的,我确实没什么用,毕业出来,就嫁给了他。父母兄弟都是他安排的前程,他捏着我一家的生路,没人问我快不快活,连孩子都有了,还要什么?”
不怪钟太太要找个没关联的人诉苦,就是一个陌生人听了,都不禁要同情她。
“那一次吵完架,我就来到了这儿,租了一间酒店的套房,一住大半个月,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来。”
这才是钟太太痛苦的根源,还是钟闻天没来哄他。
终归是女人,总要男人来哄。
她还是没看透男人。
“我好想欣欣,她才那么一点大,没有我早上叫她起床,她怎么起得来?保姆没有人看着,又怎么会对她尽兴?不定吃了许多苦。男人多狠心,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这次是真的要和我离婚了。”
钟太太又哭了,这次大约是太伤心了,非常投入,连保持仪态都忘了,任凭眼泪流淌出眼眶。
只是要和钟闻天离婚而已,又有什么舍不得的。钟闻天肯定会给她一大笔赡养费,又会许她后半生无忧,这样的日子不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
可惜她看不透。
她还在想钟闻天回心转意。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这也是许书铭永远没法理解的地方。真要说起来,比起钟闻天本人,他一直更爱钟闻天的钱。如果钟闻天是穷光蛋,那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他想了想说:“钟太太,你想要的是不和钟先生离婚,还是想要和钟先生和好,不去找别人?”
钟太太看着他一怔,眼泪都停在眼眶里,好一会儿,她才道:“有什么区别?他是我丈夫。”
“是,他是你丈夫,但是也可以不成为你的丈夫。你得想好,你想要什么?”
她沉默下来,她被钟闻天养了太久,他对她的方式一直很粗暴。一个再聪明的女人,长年累月被圈养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会失去思想。
“我想要欣欣,她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没有她。”钟太太思索良久道。
她是个好母亲,许书铭叹了口气,道:“那你就打电话给钟先生,告诉他,你想女儿了。”
“他不会听,他拒绝与我通话。”钟太太抗拒。
许书铭笑了起来,他用一种镇定的、让人信服的口吻道:
“相信我,钟太太,钟先生会听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你是他女儿的母亲,唯一的。他可以不让你继续做自己的妻子,但是却不能让你不做孩子的母亲,这是他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你必须好好利用这一点。”
“这……”钟太太还没被人这么清晰的剖白过,一时愣住。
许书铭站起身,颓废的够久了,他也还有一场仗要打,不比钟太太要轻松。
“钟太太,从现在起,你要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的母亲,而不是钟闻天的妻子。如非如此,你永远处于不利地位。”
“我不会,我从没有——”
“那就哭,”许书铭打断她,他低下头,垂着眼睫看着钟太太,淡淡道:“不会说话,哭总行了吧?你刚刚就哭得很好,餐厅里很多人都在偷偷看你,你很漂亮,你要记着这一点。”
第3章 但是不好便是错吗?
中午还是回到了办公室,还没坐下,组长便找来了。许书铭自打到公司后,表现一直不错,安分守己,不像那些个刚刚进公司的新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彰显自己的“新”,没事就与人攀谈,打听公司上上下下的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许书铭先和她道了歉,然后说自己早上有点事,很急,来不及请假。组长皱皱眉,说这样事先不打招呼,就不来上班的行为,非常卑劣,一般要算作旷工处理。
这样说话,便留有余地。许书铭连忙向她再次道歉,连连保证以后不再犯。果然组长便不再纠缠,说谁让你是第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可不许再一声不吭消失不见了。
许书铭点头哈腰,姿态做到一百分,才让组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上午没来,工作便有了积压。
许书铭埋头开始处理手上积压的工作,事有轻重缓急,最紧的是下午又个对接会议,需要预算报表,必须抓紧。
等忙完,抬头一看,时间到了下午两点。连中午饭都忘了吃,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只剩一杯咖啡。
饿得头晕眼花,又不好叫外卖。打开抽屉,上个星期买来充饥的面包,也不知道被谁招呼不打的拿走了。
不是什么大钱,但是被这么不声不响的拿走,还是让人觉得膈应。
是谁呢?
许书铭坐直身体,环视四周,个个埋头工作,没有人像疑凶。
“饿了吧?”突然一个男声出现在面前。
许书铭抬起头,是李副总。他酒醒了,又恢复成白日那副亲和的样子。他脸圆,身体也圆,做出这番亲切的姿态,也不算难。
“不吃吗?我注意到你中午没出去吃饭。是不是工作很多?对了,你早上没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大喇喇地绕过办公桌,站到许书铭身前,弓着身,把手上的饭盒放到桌面上。
“吃点吧,都是热的。你胃不好,不要随便饿肚子。”
说得他好像很了解自己的一样,许书铭想要笑,但是办公室才多大,李副总不要脸,他还要。
许书铭紧了紧手心,然后霍然起身。他拿起文件夹,动作很快,像是一分钟不想停留那样,从办公桌另一边迅速绕出去。
“不用了,”许书铭头也不回道,“我先去会议室,那边已经在催了。”
不是每个会议,都需要李副总在场。公司除了他,还有其他几个负责业务的副总。李副总是熬资历熬上来的,是个熟练工,但可不是尖子生。
许书铭在办公楼,多绕了几圈,直到把身体里那一口浊气全部吐出去来,才抬脚走进议室。
两个多小时的会议,开得让人头晕眼花。许书铭还要把会议提到的数据记下来,做完这些,一站起来,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幸而这个时候的会议室,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他手扶着U型桌,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眩晕感过去,才松开手。
回了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拿着杯子,去茶水间泡一点咖啡喝。他们办公室每天都提供煮好的热咖啡,味道说不上多好,一般情况,许书铭很少去喝。
但是今天,他急需一点糖分,茶水间也备着方糖,咖啡里多放几块方糖,应该能撑到回家。
他拿着杯子走到门外,便听到里面有人声。
“……早看出来了,还当人不知道呢。李总那样子你也知道,恨不得上去舔他的屁股,啧,想不到现在男的也……”这个声音嗤笑了一声,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另一个声音接上,道:“可不是嘛,要不然李太太能天天过来等李总下班?还不是怕李总下班就人去了别人的家。”
“哎,你说,他们到底……嗯?”
“谁知道,我看也不远了,没看到今天他那副虚弱的样子,不知道做给谁看,瞧把李总心疼的,巴巴去买了饭,热好了送到他手上。”
“我看他那副招人模样,不会真是走后门的吧?”
“一定是,能勾了李总,说不定外面还有别的金主。看到他戴的表了吗?就他那点工资,存到什么时候才能买到。”
“不是说他家里挺有钱的吗?”
“有钱什么啊,他要是有钱还来这儿?出差在外面的交通费,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次次找财务报销。你要不差钱,你能这么计较?”
“说得也是。哎,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也是,一起吧。”
许书铭听到她们一起走出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她们的视线。
等两人离去,许书铭才白着一张脸走阴影里走出来,步入茶水间。
这个点,窗外的天空已经黯了下来,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在脚下一盏一盏接连亮起。
许书铭动作机械地拿着杯子,打了一杯热咖啡。本来,他的本意是加糖来喝,但是这时他已经没有这打算。
他的心神都被刚刚那两人的谈话所占满。究竟是她们俩私下谈谈,还是全公司都知道,每个人都私下窃窃私语过?
如果是后者,许书铭不禁全身发冷。
他在茶水间站了很久,拿勺子搅拌着热咖啡,等咖啡液不烫嘴,便直接举到唇边,抿了一口。
黑咖的口感十分苦涩,喝进喉咙,又觉得酸。
又酸又涩,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叫他的全身都好像泛着不尽的苦涩与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