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被这两个观念拉扯着,脑子里两个火柴人左摇右摆地拉着绳,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暮洲挂着一脸生人勿进的杀气,脑子里天人交战,连路也不记得看,全凭印象里的路线图怒气冲冲地往前走——然后一脑袋撞进了严岑怀里。
“怎么了。”严岑好笑地问:“走着路睡着了?”
严岑早离着半条街就看见他了,就是坏心眼地没出声,干等对方自己发现他。
许暮洲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抹了把脸说道:“没有,刚才在想别的事。”
严岑也不追问,他看见了许暮洲怀中的木盒,于是伸手掀开盖子,往里看了看。
“就是这个?”严岑问。
“嗯。”许暮洲点点头:“就是这个——应该是要结束了。”
“还做得挺好看的。”严岑客观地评价道。
严岑没有将骨笛从盒中拿出来,而是摸了摸许暮洲的头,侧身让开了一点路。
许暮洲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孟晚晴停灵的宫殿附近。
先前被严岑撬开的木棺还没人来重新钉好,这个小小偏殿像是被人遗忘了,弄的一片狼藉也没人来收拾,黄纸灰烬胡乱地被风扬起,弄得小院到处都是,在台阶上积了一层薄灰。
那异族姑娘正倚在棺木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许暮洲进门的动静惊动了她,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许暮洲手里的木盒,完全没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
严岑替许暮洲将棺木拉开了一条足以放置木盒的小缝,许暮洲顿了顿,伸手掀开那木盒的盖子,将里面的骨笛取出来,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棺木中,就摆在孟晚晴的腿边。
许暮洲松了口气,将绣球花扒拉出来,就等着进度条归零后好赶紧离开这个任务世界,可他等了半天,却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因为进度条没有下降。
——这不是宋雪瑶最终的执念。
第159章 长生天(二十九)
许暮洲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进度条从来都是实时更新,从来没有反射弧这么长的时候,现在进度条毫无动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猜错了。
许暮洲紧紧抿着唇,又将那骨笛从棺木里捞了出来。
“猜错也无妨,这次没有亡者自身的线索,猜错也很正常。”严岑倒像是常见这种事,看起来非常平静,不泄气也不失落:“再猜就是了,反正范围也不大。”
那异族少女似乎终于看明白了他俩在做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了许暮洲的手,有些着急地指了指他手里的骨笛。
“找……”异族少女语言不通,但看得出来,她似乎非常兴奋:“找到……”
“对。”许暮洲没那个心力猜她的意思,随口敷衍道:“找到了。”
“那……给瑶瑶。”异族少女说。
许暮洲一怔。
“你说什么?”许暮洲问道。
异族少女执拗地指了指那只骨笛,说:“给瑶瑶。”
她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很是标准,像是有刻意学过的。
“你是说,把这笛子给宋雪瑶?”许暮洲又确定地问了一遍:“谁说的?你家娘娘说的?”
“乌兰。”那异族少女指了指棺木中的孟晚晴,努力地试图给许暮洲解释清楚:“乌兰给瑶瑶。”
严岑听懂了,他上前一步,从许暮洲手里抽出那只骨笛,好心地附赠解释道:“乌兰就是孟晚晴,前者应该是她的真名。”
那异族少女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严岑的意思,总之是在一旁疯狂点头,点得特别起劲。
许暮洲面色沉沉,他看了严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地原路返回。
这支骨笛的命运跌宕起伏,兜兜转转找不到归宿,最终居然还是绕回了长秋宫内。
被堵在寝殿门口的辛夷疑惑地看着许暮洲在半个时辰之内去而复返,她看了看许暮洲手里的骨笛,缓了一时半刻才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是的。”辛夷面色平静地说:“娘娘离世前曾说过,要将这支骨笛放在她棺椁内。”
许暮洲:“……”
“这就是你和孟晚晴侍女都在找这支笛子的原因?”许暮洲问。
“是。”辛夷说。
许暮洲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之前您没问过。”辛夷也一脸不解,问道:“……而且您拿这支笛子,不是要充当证物吗?”
许暮洲无言以对。
这个任务太操蛋了,许暮洲想,他跟所有的任务线索从头到尾就没说到一起去。这个任务实际上简单得令人发指,如果那支骨笛没有在第一天的混乱中不小心掉到梳妆台后面去,那么连这个任务都不会有。
许暮洲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他攥紧了手中的物件,转身向灵堂走去。
后宫的嫔妃和孩子们守灵只守七天,现在早过了那时限,灵堂中只有两个小太监在一左一右地烧着黄纸,看起来跟孟晚晴那里一样冷清。
严岑不动声色地一直跟在许暮洲身后,他没有出言干涉,也没有试图说点什么来转移许暮洲的注意力。
——许暮洲在生气,严岑看得出来。
其实他这些时日一直憋着一股火,许暮洲自己不说,严岑却看得很清楚。但严岑对他这股邪火的来路一直摸不太准——许暮洲之前遇到的几个任务世界比这过分的大有人在,也没见他这样不高兴。严岑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暂且避开,别往枪口上撞。
许暮洲那头已经进了灵堂,他连让人避嫌的意思都没有,像是不准备再要那层“阶级”的遮羞布了,直接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掀开了棺木上盖着的明黄绸布,直把那俩烧黄纸的太监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严岑不紧不慢地落后他几步,斜倚在门边,目光幽深地冲着那俩太监挑了挑眉,给了个非常明显的威胁眼神。
那俩小太监吓了一跳,忙两股战战地低下头去,掩饰一样地急忙往铜盆里塞黄纸,差点把原本就不大的火苗直接扑灭了。
许暮洲深呼吸了两个回合,然后将这支骨笛放在了棺木中,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宋雪瑶手边。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觉得他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分不清自己是希望这是最终任务,还是恰恰相反。
他的烦躁情绪在那一瞬间达到了巅峰,像是不断冲刷着脆弱堤坝的大潮,随时可能破堤而出。
但无论如何,他放置骨笛的手都非常稳当。在骨笛落在宋雪瑶手边的那一刹那,绣球花上最后一点黑色的污渍也褪去了,整个吊坠纯白无瑕,顺着重力从他手腕中滚落出来,又被皮绳拽住,在半空中轻轻荡了荡。
——这个任务结束了。
这个任务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乌龙,许暮洲深深吸了口气,感受到了一种莫名被愚弄的愤怒感。
许暮洲自己也觉得这愤怒感来的莫名其妙,现在任务完成了,他明明应该觉得松口气,然后顺势离开这个糟心的任务,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可他看着手上晃荡的绣球花,硬是下不去手砸。
他扶着棺木闭了闭眼,他心里那股情绪的浪潮疯了一般地往岸上直扑,许暮洲深呼吸了一下,压抑着情绪往外走去。
严岑知道他还有话想说,于是自动自觉地跟了上去。
严岑本以为许暮洲走到长秋宫外就该停住脚了,谁知对方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向着外宫的方向走。严岑原本还气定神闲地跟着他走了足有四十分钟,结果越走越觉得觉得不太对劲,紧走几步上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严岑放软了声音哄:“这么不高兴啊?”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惨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宋雪瑶的任务执念是他从业以来见过最简单的一个——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将这支骨笛找出来,然后放到她的棺椁中去。
“阴差阳错。”许暮洲说:“原来结局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容易阴差阳错。”严岑平静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戏剧化的发展和轰轰烈烈的结局,阴差阳错才是世事常态。”
许暮洲看着严岑平静的脸,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
“阴差阳错,说得好听。”许暮洲冷笑一声:“本质上不过是傲慢的人群对待生命的剥削和践踏,如果不是这样,这悲剧完全可以抹消。”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皱了皱眉,试图跟许暮洲讲理:“听我说,暮洲,这件事——”
“没用,对吧,我知道。”许暮洲说:“等你我走后,柳盈盈还是会安安稳稳当她的贵妃,这件事没有捅破到卫文轩面前,他就也不会对此进行任何处理。等到宋雪瑶下葬之后,柳盈盈还是会带着她那副不把人当人的傲慢嘴脸继续生活——或许不止宋雪瑶,可能还有其他人,其他数不清的受害者。但就因为他们都无法出声,就都被时代遗忘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孤儿院,严岑。”许暮洲忽然说。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于是谨慎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出任何看法。
“我不是父母双亡,我是被遗弃的,就遗弃在孤儿院门口。”许暮洲说:“听老院长说,有人见过我的父亲,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抱着襁褓,忐忑不安地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外。或许他有过恻隐之心,但更多的肯定是恐惧——恐惧我的存在被人发现,恐惧我成为他的污点。”
“许暮洲。”严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开始失控,沉声打断了他:“别说了,这不重要,都过去了。”
“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十岁之前,老院长对我们这些没爹没妈的孤儿还算好……我已经比绝大多数孤儿都幸运了。”许暮洲继续说:“但是我十岁那年老院长死了,老院长的遗产被人瓜分,孤儿院也没人管,迟迟找不到人接手——于是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能高高在上地肆意决定我们的人生。我看着许多人走上乱七八糟的路,有被人打死在街头的,也有……”
许暮洲的愤怒让他变得没有足够的理智进行表达,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最后咬着牙抓了一把头发,将余下的一切都隐蔽在了一句“算了”里。
严岑沉默下来,他不清楚这个,他活到现在,曾经经历过的往事跌宕起伏,连失败都失败得轰轰烈烈。这一生放在哪都被人唏嘘敬佩,但他唯独没体会过被人当狗踩的感觉。
但严岑终于明白许暮洲的愤怒来源于何处了——他在乌兰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对弱肉强食看得很开,但对于被人玩弄人生却有着本能的厌恶。
这是他深埋在骨子里的恨意,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厌恶弱小的自己。
“她的愿望就那么渺小!”许暮洲狠狠捶上身边的墙:“就那么一丁点大!她不怨恨任何人,甚至不怨恨这个世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把乌兰的骨笛放进棺椁!她贪心吗!”
“许暮洲。”严岑说:“你冷静。”
“我够冷静了!”许暮洲赤红着眼:“我找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真相,我想让她安息。结果到头来,她的愿望其实就这么简单。”
“但是就是这么简单啊,严岑。”许暮洲说:“就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没有泯灭在时间里,它所辐射出的执念大到甚至可以令永无乡捕捉。”
“但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许暮洲说:“所有事情都有因有果,人有欲望才有执念,但孟晚晴呢,她做错什么了!”
“这次完全就是一己执念!”许暮洲说:“就是因为那股没来由的恶意,她的人生才滑向了深渊!”
这是许暮洲完全不能接受的。
孟晚晴本来可以很好的度过这一生,乌兰的母族虽然不在了,但皇帝会留她一条命。有宋雪瑶护着,她也会过得很好。
但就是这么奇怪,命运不过是在转折中轻轻一拨,一切就都变了样。
第160章 长生天(三十)
严岑静静地看着许暮洲,任他发泄。
同情和共情其实是两种东西,人类大多拥有同情心,在遇见悲剧或不平事时,也会对此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
可是共情不是,轻飘飘的安抚简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却很难。人的共情是有阈值的,一般人的共情只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一些绝对理智,或无法进行立场对换的人们会从这个数向下递减,而一些感情非常丰富细腻,且善于思考和立场互换的人们会提升这个值,达到百分之四五十。
这些都是正常波动,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在双方拥有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经历或遭遇时,这个共情值会视个人情况飞速提升。
许暮洲现在就是如此。
严岑不能说许暮洲是个绝对理性的人,但他的理性绝对远远大于他的感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从他接手许暮洲至今为止,除了最初的实习过渡期之外,这是许暮洲第一次对任务世界展现出如此大的攻击性。
许暮洲确实是在为孟晚晴打抱不平,也确实是在以原则为基础愤恨着柳盈盈的行为。但这种愤怒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他不同于常人的生活环境和人生经历造就了他的冷静,敏锐和理智,但也给他留下了伤口。
现在这道伤口被不小心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