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这样明确又坚定地说这些有些肉麻的话,许暮洲的睫毛抖了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所以现在的结果很好。”严岑说着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像是无比满足:“任务结束才两天,我有大把的时间休养……不好吗,嗯?”
严岑的态度太过柔软,他握着许暮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对方能切实地摸到自己。
“我只要不想死,我就永远不会死。”严岑说:“……而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不会想要去死。”
许暮洲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掌心紧贴着严岑的脸。
他手掌冰凉,一时间竟然比体温更低的严岑还要像一块冰,以至于他摸着严岑的脸,反而摸到了一种柔软温热的触感。
——严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四肢齐全,还能养好。
这个认知像是给许暮洲兜了个底,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崩溃到精神错乱,于是那些被保护机制刻意隔离的情绪就一股脑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那些情绪尖啸着钻进他的血液里,顺着奔腾的鲜血在瞬间流到全身,将他整个人重新激活了过来。
后怕,悔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一股脑地重返了上来,就像是一把双刃的尖刀,从里到外把他整个人搅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胃无一不在疼。
许暮洲控制不住地捂着腹胃弯下腰去,被迫趴在严岑肩头干呕了几声。
他又疼又难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刮得他鲜血淋漓,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图个清静。
严岑心疼得不行,想要扶他一把,许暮洲却已经自己直起腰来了,他整个人还佝偻着,眼白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惊心动魄,像是马上要哭出血来。
“本来应该是我的,对不对。”许暮洲手指痉挛地攥着他的衣领,颤抖着问:“法医那身份本来是我的对不对。”
“对。”严岑承认了。
“你——”许暮洲也不想吼他,他恨不得把自己心都掏出来给严岑看,但那些复杂而痛苦的情绪搅得他不得痛不欲生,许暮洲哆嗦着,一字一句在脑子里连不成串,只能凭本能质问着:“既然不会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为什么——”
“你还得回去,你明白吗。”严岑也拔高了声音,他攥住许暮洲的手腕,尽力控制着不让他哆嗦得太厉害,认真地说道:“你不能杀人,也不能去死,这些滋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粘在你灵魂里的!一旦粘上了,你就回不去了!”
许暮洲拽着他的领子,忍无可忍地问道:“那你就能去死吗!”
严岑不甘示弱地道:“我当然可以!”
许暮洲一愣。
或许是已经在许暮洲面前“死去”了一次,严岑忽然觉得他一直以来捂得死死的那道伤口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骗了你,许暮洲。”严岑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说:“我只能生成原世界线里的角色并不是为了能更好的融合时间线。”
许暮洲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可严岑没有给他制止的机会。
“你早就发现了……系统中除了你这样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没有本体的灵魂。”严岑笑了笑,他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勉强,以致于许暮洲甚至看出了些“惨烈”的意味。
“我就是。”严岑说:“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从永无乡离开。”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严岑其实是跟他有过要求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严岑只跟他吐露过一次他的“任性”。
——就在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严岑曾经跟他说过,我想要时间停驻,也想要时间流淌。
当时他回应了什么?
——真贪心。
许暮洲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把那句话当成当时良好气氛下顺理成章的调情,只是顺口调戏回去而已,却没想到严岑早就已经把心里话告诉他了。
这种肺腑之言严岑说只说了一次,是他当时没明白严岑言下的未竟之意。
——还有在纪筠那个世界的时候,严岑也问过他对亡者的看法。
许暮洲越想越想不下去,那些愧疚和后悔将原本无伤大雅的小事无限放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子里提醒他,他曾经都错过了什么东西。
是他的错——许暮洲偏执地想,是他没更早发现,没更早地给这句话回应,才叫严岑一直觉得他们迟早有永别那一天。
在永无乡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严岑比任何人都知道命运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在那些或自主,或被迫的无数选择中,可以串联出一个人完整的命运线。
可是在命运的浪潮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自以为自由,他们往往生在囚笼之中,终其一生都在被命运掌控。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起码在严岑这里,无论选择的内容是什么,严岑都愿意最大限度地把选择权交给许暮洲。
但说到底,他其实没有奢望过在得知了真相后许暮洲还愿意留下。不管永无乡看起来多么正常,多么像一个现实社会,都不可能留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就是现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许暮洲脱离这个世界,那都不叫离开,应该叫求生。
——然而求生是人类的本能。
第193章 轨迹(二)
入夜后的永无乡安宁而静谧,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天上,耀眼的星光细碎地落在海面上,随着潮汐浮浮沉沉。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永无乡看起来都跟“冥界”毫不搭边。
但许暮洲也知道,严岑这次没有在诳他,他说都是实话。
早在秦薇那件事之后,许暮洲就一直在怀疑永无乡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在怀疑为什么秦薇能在短短那些时日里找到“去往永无乡”的方法。
许暮洲其实当时隐隐有猜到什么,只是后来被他应是按捺住了,他不太清楚自己潜意识中为什么阻止自己想下深挖——或许是他本能里也害怕真相。
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秦薇眼里,那些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查也查不到来历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份——那就只剩鬼魂了。
这些被许暮洲翻来覆去嚼过好多遍的“真相”曾经让他辗转反侧,在心里盘算了几百上千遍。
但真当事情都摊在他眼前时,他反而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许暮洲被大喜大悲的情绪整个兜头洗刷了一遍,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并洗了个干净,他只觉得浑身都酸得发软,连思考都懒。
他仍是后怕,哪怕是回了永无乡,之前那种震惊和恐慌还是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干脆短暂地舍弃了不断思考的习惯,只凭着本能来安抚自己。
于是许暮洲干脆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边趴在床沿上,手里松松地环抱着严岑分给他的一只胳膊。
“……入夜了,地上一会儿就变凉了。”严岑躺在靠近许暮洲的那侧床上,他偏头跟许暮洲对视着,轻轻勾了勾手指,牵动着许暮洲的右手晃了晃,接着说道:“……去把阳台窗关上。”
卧室的阳台不如客厅那个大,此时窗户开了一半,微凉的晚风打着旋落进来,清新的水汽跟香薰机的喷雾混合在一起,清清凉凉的很好闻。
永无乡四季如春,其实并不怎么冷,严岑只是想找个由头让许暮洲动一动,省得他一直团在这,叫上床来睡也叫不上来。
从三十楼掉下来不是小事,严岑现在还是很虚弱,但他也不太敢放心休息,生怕他前脚睡过去,许暮洲后脚就以为他真死了。
——小麻烦精,严岑无奈地想。
“不去。”许暮洲给严岑把被子拉到腰间,然后又低头趴在他小臂上,拒绝道:“不冷。”
许暮洲现在就像是一只不安的幼兽,只有紧紧地贴在对方身上才能汲取到一星半点的安全感。他歪头枕在严岑的胳膊上——那是个不需要转身就能看到严岑的角度。
拜性格和生长环境所赐,许暮洲一直很独立,他并不逊色于永无乡的任何人,工作的时候也是跟严岑各司其职,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表现过自己的软弱。
严岑有些心软,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你准备在这坐一晚上?”严岑问。
“……有点累,不想动。”许暮洲实事求是地说:“我就是靠在这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就起来。”
严岑知道他不是在硬撑,因为许暮洲的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眼神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事实上,他确实什么都没有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好好享受这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
严岑左手小臂被他压得有些发麻,但他没做声,只是动作极小地挪了挪胳膊,换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任许暮洲搂着了。
“那就不关吧。”严岑轻声说:“我也懒得挪了……今晚换换,我睡这头,你睡外侧那头。”
严岑的声音有些虚,但语气又很轻松,就像是平时讨论晚饭吃什么那样随意,许暮洲眨了眨眼,嗯了一声,答应了。
许暮洲已经很了解严岑了,知道这句对话不过是一句开场白,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话讲。
严岑确实攒了满肚子的话,但他看着许暮洲,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措辞了好几句,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就着许暮洲抱他的姿势动了动左手,轻轻地捏了捏许暮洲的耳垂,正欲开口,却被许暮洲抢了先。
“……那个任务。”许暮洲顿了顿,他似乎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语气又低又快:“上一个惩罚任务——那法医是一定要死的吗?”
“嗯。”严岑说。
严岑没想瞒着许暮洲,这身份本来就是他从许暮洲那截胡过来的,他替许暮洲跳了一回楼,如果连愧疚和心疼的机会都不给他,那才要憋坏小狐狸。
许暮洲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有些无措地垂下眼,唇角抿得发白。
“为什么……”许暮洲轻声说:“……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他这句话说得更轻了,要不是严岑耳力好,怕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比起质问严岑,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严岑舔了舔唇,笑着用指节蹭了一下他的脸,开玩笑道:“你不是怕鬼吗?”
一直以来,严岑捂着瞒着的那点小心思终于真相大白,他不必再患得患失地想着什么时候这件事会被许暮洲发现,也不必搜肠刮肚地想着应该怎么应付许暮洲,于是连玩笑都变得坦然起来。
许暮洲不吃他这一套,他抬起头,沉默而平静地看着严岑。
严岑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却见许暮洲放开了他的手,直起身来,单腿跪在床沿上凑近了他。
许暮洲整个上半身都俯了下来,严岑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接着他。许暮洲手肘撑在严岑身体两侧,小心翼翼地试图拥抱他。
严岑将这个拥抱照单全收,他环着许暮洲的腰背,将对方拉得更近。
这是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亲密到他们之间毫无秘密,连心跳都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了相同的频率。
许暮洲眼神难过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凑上来,轻轻地吻了吻严岑微凉的唇。
他吻得很小心,也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轻轻磨蹭着严岑的唇瓣,先是蜻蜓点水般地打了招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讨好似的地舔了舔他的唇瓣。
严岑温柔地包容了他,他任由许暮洲拿走这个吻的主动权,在对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安抚中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他抚摸着许暮洲紧绷的脊背,尽力释放着“安全”的信号。
他们在海浪声中交换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分开时许暮洲眼眶微红,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我不害怕你。”许暮洲被先前错过的真心搞得草木皆兵,这次面对真玩笑反倒认真起来,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无论你是什么我都不害怕你……都喜欢你。”
他这样坦诚,反倒噎得严岑愣了愣。
“未来是一片虚无,而永无乡是一个脱离于所有世界线的孤岛。”严岑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节蹭了蹭许暮洲的眼角,说:“这里天是阴沉的,海是死的,沉闷的海水下毫无生灵,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城堡,里面关着这世界上力量最为强大的亡灵。”
许暮洲说:“你——”
“永无乡中的所有员工,都是曾经能对世界线产生影响的人。”严岑说:“换句话说,是‘引导任务’的任务对象……我们之所以来到永无乡,是因为我们的命运出现了偏差。”
“我也是,宋妍也是,永无乡中的所有人都是……”严岑轻声说:“我们是‘被改变了命运’的人。”
“被改变命运……是什么意思?”许暮洲迟疑地问。
“像是秦薇。”严岑说:“她的命运就跟既定轨迹出现了偏差,世界线收到影响,所以她死后就会来到永无乡,成为永无乡的员工……来为世界线出现的影响进行补救。”
许暮洲说:“所以你才说这是监狱吗?……可是为什么一定只是你们,这不公平。”
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世界线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偏差,一定是有什么条件才会导致这些“主角”或者“配角”产生不该有的选择。
那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只“惩罚”他们,其实是不合理的一件事,永无乡赏罚分明,许暮洲很难想象它会作出这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