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见纪筠,严岑今天一直没走,大半天都留在了许暮洲的病房里看着那张带来的照片,只等着夜幕降临。
大概是觉得任务走到了尾声,许暮洲也精神充沛地睡不着觉,傍晚查完房之后,严岑替他拆了床头的香薰喷雾,安安静静地等着午夜。
开放病区十点钟熄灯,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直到十点半才彻底停歇,许暮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跟严岑对视了一眼。
“等到十二点。”许暮洲扶着墙轻声说:“如果隔壁还没有动静,我们就直接过去。”
严岑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然而十一点刚过,许暮洲就觉得手下的墙面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这次许暮洲是清醒的,几乎立刻捕捉到了隔壁的动静。
严岑一看他表情变了,噌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迈步就往隔壁走。许暮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推开纪筠房门时,对方依旧蜷缩在墙角,跟前一晚的姿势一模一样。
许暮洲站在严岑身后,视线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纪筠佝偻的后背——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环境,黑暗会滋生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许暮洲看着纪筠,忽然有种时空重叠的错觉。
与前一晚不同的是,纪筠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然后直起了身,她拍了拍自己睡裙上的灰土,然后沉默着支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我记得你。”纪筠沙哑着嗓子对许暮洲说。
许暮洲一愣。
“你们是来找纪念的吧。”纪筠说。
许暮洲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白,他原本打好腹稿的说辞现在全没用了,只能凭本能接住这个话茬,才能不使纪筠在这场谈话中占据绝对的上风。
“你知道她在这里?”许暮洲盯着她的眼睛,向前逼近一步:“那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许暮洲的咬字很坚决,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感的进攻姿势,然而纪筠的眼神依旧如一潭死水,她看着许暮洲,眼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吗?”纪筠说。
她伸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她睡裙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小臂上愈合一半的狰狞伤口。
“因为你们跟纪念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纪筠的眼神越过许暮洲,落在严岑身上:“我感觉得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他总觉得纪筠唇角有细微的弧度,像是在笑。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应该明白,她已经不在了。”许暮洲试图劝她:“无论你怎么后悔,或者是想念她,她的归宿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许先生,对吧。”纪筠赤着脚向着他走了两步:“你知道‘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吗?”
许暮洲皱着眉,纪筠的精神状态明显绷得只剩一根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两个字,但他咬了咬牙,硬是没有退后。
“腐烂,空洞。”许暮洲说:“像一场大火燎原,草木余烬散在风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就像你现在眼中的这种景象。”
纪筠走到许暮洲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足够近,近到许暮洲可以从她眼里看到空洞之外的东西。
那双跟纪念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闪着光。
“不是的。”纪筠说:“是‘失去’。”
“死亡本身有什么可怕的。”纪筠说:“可怕的是接踵而来的失去——永远的失去。”
纪筠的声音很轻巧,许暮洲却感受到了一种汹涌而来的悲哀。
好像不论任何事物,前面只要加上了“永远”两个字,都会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第一天你没什么感觉,但是第二天等你醒来的那一瞬间,你就会突然发现你的生活里已经彻底没有这个人了,所有因她而生的生活习惯都要随之改变。”纪筠说:“直到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之后,你以为自己习惯了,但其实远远没有。”
“人活着,哪怕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要她活过就是有痕迹的。”纪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声音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她执拗地盯着许暮洲,一字一顿地说:“我有记忆,哪怕是一个转身,一抬手,一呼吸的功夫,我都能想起她还在我身边的画面。”
“这些记忆来得零零碎碎,像是一种本能。”纪筠唇角的笑意愈加明显,眼中已经沁出了水光,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说:“痛苦会潜藏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中,所有的细节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你——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第66章 望乡(二十六)
“许先生。”纪筠说:“你知道什么叫痛吗。”
许暮洲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我明白”。
刀只有割在身上才叫痛,其他人无论再怎么同情,亦或是觉得可怜,终归只是站在安全的礁石上看着旁人在苦海沉浮。只要自己不亲身下水,那无论如何说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叫人毫无信服之心。
许暮洲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这种锥心裂肺般的苦痛,将一个人从生活中生生剥离的痛楚他没法想象。
他这辈子只亲身围观过两次相似的场景——第一次是孤儿院的老院长病逝,当时他才刚刚十岁出头的模样,只记得老院长几个儿女一个个脸上丝毫没有悲色,反而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
老院长人还躺在殡仪馆未曾下葬,办公室中的文件如雪花般散在空中,满地狼藉。
当时尚且年幼的许暮洲还不大清楚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只记得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和散落在地的文件上乌黑的脚印。
第二次是他刚刚工作时,同事妻子因意外离世,许暮洲跟对方同属一个项目组,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出殡的时候,他们小组也跟着一块去随了礼金。
一米八的汉子短短两三天内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不吃不喝,见了人也不太会说话。一个大男人,手腕上总是带着一条碎钻的花朵手链,时常会坐在人群外围发呆。
世间的悲欢离合各有相似,但人人心里那道伤却有深有浅。
对纪筠来说,纪念的死或许如割腐生肌,也或许像是如剥皮拆骨,痛不欲生,许暮洲不得而知。
纪筠见他不答,轻笑道:“……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放手呢。”
纪筠面上虽然带笑,但一双眼已经红透了,血丝顺着眼白爬上她的瞳仁,细细密密地将黑色的瞳仁包裹其中,像是在上头罩上了一层网。
“你看到她了吗?”纪筠伸手在身体右侧比划了一下,她微微矮身,在膝盖附近比了一个高度,然后对着许暮洲说:“她就在这,在我身边。”
纪筠说着,右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松松地握着——就像是攥住了一只手。
“我不管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管以后怎么样,她现在在这里。”纪筠说:“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们的。”
许暮洲看着她的动作,平白觉得后脊骨阴风阵阵。纪筠身边明明是空落的空气,但她拉扯得那样自然,就像是她身边真的站着一个幼童似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吗?”纪筠咬着牙,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呼吸的声音粗重无比。
“我不知道。”许暮洲说。
“我只想让你们死心。”纪筠说:“你们走吧,我们就当没有见过。”
“不可能。”许暮洲说:“你自己清楚,人是人,鬼是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他大概是跟着严岑在一起混久了,波澜不惊的时候,也多了那么几分让人摸不出深浅的味道来。
“那凭什么你们可以!”纪筠的情绪骤然失控,她突然发难,扑过来冲着许暮洲伸出手。
许暮洲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还不等纪筠攥住许暮洲的脖领,她的腕子就被一股大力扼住了。
“她现在根本就不在这。”严岑笃定地说。
他面沉如水,攥着她的手腕挡在许暮洲面前。严岑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怜香惜玉”几个字,他狠狠地将人往后推搡了一把,也不管纪筠能不能站稳。
“哪来的什么‘纪念’,你骗自己骗的次数太多了,于是还当真了?”严岑冷笑道:“你妹妹压根就没有名字,哪怕有,她也不姓纪,她姓张。”
许暮洲睁开眼,才发现纪筠摔在了地上,她裸露在外的膝盖在坚硬的瓷砖上磕出了一片红痕,但纪筠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她恶狠狠地看着严岑,眼中迸发出了一种深切的怒意。
许暮洲一怔,才发现这是纪筠眼中第一次出现“情绪”。
“我说中你的心事了?”严岑目光灼灼,冷声说:“她被你带回来,用的是你起的名字,被你的生平和情绪影响,你怎么不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呢。”
不对,许暮洲想,不只是纪筠——连严岑也动了气。
这就比纪筠发疯还让许暮洲惊异了,他一直以为他严哥是那种历尽千帆沧桑看遍的成熟男人,对很多事都不太在意,脾气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愤怒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更是甚少出现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生气了。
许暮洲不太清楚严岑这种怒意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胡扯,他们都是见过“纪念”的人,单凭那个主观创设出的空间来看,就知道纪筠一直对她很好,“纪念”也很喜欢待在纪筠身边。
严岑在故意曲解真相,用来试探纪筠跟纪念的联系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跟你有联系,你觉得那是你珍贵的失而复得,你有想过她的感受吗?”严岑字字诛心,专挑纪筠的痛处扎:“她那么小,懂什么生死?她只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游离在外,看着父母在眼前,却不能说话,不能触摸。你怎么知道,她害不害怕!”
许暮洲脖颈上的项链骤然发起烫来,他啧了一声,干脆将项链解了下来,在右手晚上绕了几圈扣好,当手链带。
纪筠望着严岑,她的胸口急剧起伏,她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随着呼吸的动作在微微颤抖。
许暮洲紧张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已经做好了她再一次发疯的准备。谁知纪筠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整个人像泄了劲儿一般地瘫软下去。
“……你说得对。”纪筠说:“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妈妈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是,不想面临自己的错误。”
“什么错误?”许暮洲问。
“我没有尽力。”纪筠轻声说。
纪筠垂着头,看着自己支着地的两只手,素白的指节无意识地蜷缩着。
“如果你说的是那张彩票的话——这不是你的错。”许暮洲拉了严岑一把,示意他先别刺激纪筠的情绪,自己走上前,说道:“我看过那张彩票的日期了,那是在你妹妹去世之后才有的东西,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算作你没尽力。”
“你不会懂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之前应该再坚持一下。”纪筠没有抬头,她刚才的所有精气神都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又恢复成了昨天那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做出保守治疗决定的是我父母,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我当时也有私心,我生怕努力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让她白白多遭那么久的罪。”
许暮洲无言以对。
这是个几乎无法取舍的难题。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其实无论选择什么,到最后都会后悔。
纪筠现在后悔她没有再尽力坚持一下,但如果她当时选了另一条路,现在或许也会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替纪念选一条更舒服的路。
“而且,许先生。”纪筠轻声说:“人存在是要有证据的,名字,身份,什么都好——但她什么都没有。”
“纪念是我起的名字,她也只有这个了。”纪筠将手臂上的袖子撸起来,她指尖颤抖地摸上小臂的伤口:“我们这里的小孩子,三岁之前夭折,是没有坟墓的。火化后的骨灰会顺着焚化炉的烟囱吹到风里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随着纪筠的声音,许暮洲手腕上的也在持续不断地发着烫,他瞥了一眼,发现上头的黑色液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底。
许暮洲对这个黑白比例太熟悉了——这表示他们离任务结束只有一步之遥,解决纪筠的执念,他们就能回到永无乡了。
但许暮洲破天荒地犹豫了,他面对着纪筠,实在没法狠下心说出要让她放走纪念这样的话。
许暮洲只觉得左右为难,他回头看了看严岑,发觉对方也在看他。严岑依靠在墙面上,冲着他比了比手腕,意思是让他快做决定。
从严岑那副袖手旁观的模样来看,许暮洲就知道他没打算出这个主意。
“纪筠。”许暮洲试探地说:“我们不是来带她走的。”
纪筠浑身一僵,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许暮洲继续说。
“我没有愿望。”纪筠警惕地看着他:“你们可以走了。”
许暮洲瞥了手链一眼,发现那上面的黑色液体完全没有下降。
许暮洲微微皱眉,觉得不太对劲。如果纪筠的愿望真的是“留下纪念”的话,在刚才许暮洲给了台阶时,她的执念其实已经达成了。
可是绣球花上的进度条不会骗人,那就只能说明,纪筠的执念不是这个。
说实话,许暮洲确定了这件事时,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