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岑说着顿了顿,又有些不自在地说:“别担心,等宋妍的事解决了就好了。”
“我没担心……”许暮洲随口说。
许暮洲并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没有担心什么,毕竟无论外头如何,永无乡内部还是照常四季如春,食堂永远开放。许暮洲是个很坐得住的人,所以不能出门对他来说没产生什么影响。
倒是严岑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许暮洲总觉得对方怪怪的。
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面试那天,总觉得严岑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但每次他往严岑的方向看过去时,又发现对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儿,次数多了,连许暮洲也不免奇怪起来,最后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只当自己觉睡少了,于是被子蒙头地补了个天昏地暗的午觉。
关于宋妍的处罚决定在第六天上午正式一锤定音,严岑站在钟璐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唇角抿得很紧。
“这是你的决定?”严岑问。
“也是永无乡的决定。”钟璐夹着一根细杆的女士烟,红色的唇印落在白色的烟嘴上,留下一道莫名暧昧的印痕。
“毕竟,永无乡会庇护所有员工。”钟璐缓缓地说:“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永无乡都不会驱逐你们。”
钟璐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眼神落在窗外的海面上,她说的话跟她的情绪截然相反,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拿来炫耀的事儿。
“所以你就把她借调到清理系统来?”严岑挑眉:“我已经在带一个实习生了。”
“给你找个帮手不好吗?”钟璐反问道:“何况你带她一个任务世界就够了,宋妍是老员工了,只要经历过一个世界,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清理系统跟引导系统不一样。”严岑说。
“你也是从不会到会的。”钟璐像是铁了心一般,根本不给严岑活动的余地,她扫了严岑一眼,又说道:“何况许暮洲不是也适应得很好吗——或者你来带宋妍,我给许暮洲新的任务?”
“不用了。”严岑声音渐冷:“我带得过来。”
“那就好。”钟璐笑了笑:“上次任务中转时我就发现了……看来你确实挺喜欢那位新同事的。”
严岑不想回答这句话,于是生硬的转移了话题:“这种处罚决定,你确定宋妍会接受?”
“她会的。”钟璐说:“毕竟对于有牵挂的人来说,‘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严岑微微挑了挑眉,他的目光介于复杂和干净之间,只明确表达了一个意思——是吗?
桌面上浮空的透明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忽然嘀嘀地响了两声,钟璐懒洋洋地抬起手隔空一划,划掉了什么消息。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看起来谁都不想率先开口。
“永无乡存在这么多年了,这间屋子里的一直都是三个人。”最后还是钟璐率先开口,她葱白的指尖随意地在空气中一划,轻巧地说道:“还是第一次只有你我议事,有点不太习惯。”
严岑无意跟她过多废话,只是说:“处理了宋妍,以后引导系统谁来管。”
“引导系统有得是人。”钟璐说:“按资历和任务完成度评判,总能选出一个管事儿的。”
“那宋妍中止的那个任务呢。”严岑说:“时间线已经发生偏移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钟璐微微拧了眉,在极短的一瞬间内露出了个不耐的表情。
“我会派新的引导人员去接手,已经到了。”钟璐说:“还好任务目标年龄不大,说不准好好引导一下,能消弭这次的影响。”
严岑微微一点头。
“为什么都要喜欢上任务对象呢。”钟璐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内部解决不好吗?非要去碰不该碰的东西。”
“内部解决?”严岑嗤笑一声,刻薄道:“永无乡里的人,谁不知道谁,我们是什么货色,你自己不清楚吗。”
“别妄自菲薄,任务对象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钟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就算现在不一样,迟早也都会一样的。”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严岑冷笑一声:“永无乡的大门紧锁,里面是个什么光景,你要我直说吗。”
“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太快活。”钟璐淡淡地说:“但这就是责任,世界运行有世界运行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永无乡至今还在运转,你还活着站在这里,就说明包括你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有这个觉悟。”
钟璐抬眼,重新露出她标志性的妩媚笑意来:“不是吗?”
——当然是,严岑想。
永无乡上头的时间轮盘一刻不停,海面上潮涨潮落,日月交替挂在天上,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只有永无乡的日子过得好,过得安稳,这偌大的世界才能维持平和,千年万年的运转下去。
永无乡的所有员工,有一个算一个,天生就拥有这份责任。
“我去找宋妍。”严岑说:“下一次任务是什么时候。”
“不着急。”钟璐冲他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说:“这次你们人太多了,申请身份上麻烦一点——再加上好不容易赶上你和宋妍都在,可以正好解决点麻烦的事件,我得给你们好好挑一个。”
“随你。”严岑顿了顿:“少挑那些有实体的亡魂世界,许暮洲怕鬼。”
“怕鬼?”钟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波流转地看着严岑,眸子中盛满了溢出的笑意,连声音都忍不住变得轻巧:“他居然怕这个啊。”
钟璐掩着唇吃吃地笑了半天,才说:“那你说——”
“少废话。”严岑被她笑得脸色难看,冷冷地说:“你好好挑。”
他说着将手中的文件夹一合,也不管钟璐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严岑还得去把这件事告诉宋妍。
双系统借调不是小事,何况是借调宋妍,他还得去走个过场,让宋妍亲口确认愿意被借调才算完。
——麻烦死了,严岑心情恶劣地想。
永无乡在正式敲章定论处罚决定后,会再做一次全员通知,严岑靠在楼梯扶手上缓了几秒随之而来的头疼,心情更加恶劣了。
宋妍知道他会来,提前给他开了门。严岑进屋时,宋妍正靠在客厅尽头的小吧台上看着门口,她手里攥着个酒杯,只剩下了薄薄一层底。几个牌子各异的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流理台面上,一屋子酒味儿。
“借酒浇愁?”严岑说:“那我建议你出去喝,永无乡的空气净化系统还没维修。”
宋妍醉眼朦胧地笑了笑,把手里的酒杯往旁边一推,冲着严岑伸出手:“拿来吧。”
严岑攥着那份文件,没有给她,嫌弃地说:“酒鬼不具备思考能力,我建议你醒酒再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处罚措施。”
“不接受能怎么样?”宋妍说:“我倒是想回引导系统,你猜钟璐会同意吗?”
——那当然不会,跟任务对象产生情感纠缠是引导任务的大忌,起码短时间内宋妍是不可能回去的。
至于这个短时间是多少年,严岑自己心里也没个数。
“那不就完了。”宋妍摇晃着支起身子,伸手从严岑手里拽下了那份文件,说道:“何况就算我能回引导系统去,我也不可能去她身边了。那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你担心我。”宋妍说:“但对我来说,说不定换种心情也好。”
“我没在担心你。”严岑语气凉凉地说:“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清理任务,最后自毁了,永无乡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放心吧,不会的。”宋妍从文件夹封脊上抽下一支笔:“自毁有什么好的,那些回忆就够我活着的了——自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
宋妍也不看那份处罚文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名字,然后将文件夹递回给严岑。
“以后——”宋妍说:“多多帮忙,新同事。”
第72章 借调(五)
新的清理任务钟璐早就挑好了,但开始任务的时间被严岑单方面一延再延。
钟璐问过他两次,他只说宋妍情绪不好,如果进入任务线会拖他的后腿。钟璐知道他在随口胡扯,但两次之后也不再问了,只说让他们尽早准备。
永无乡的室外环境在处理文件下发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早上起来推开窗,一片天朗气清的景象,丝毫看不出前几日风雨不歇的暴虐模样。
许暮洲终于在一个晴好的下午看完了那本《百年孤独》,他将捡出来的便利签一页一页地放了回去,合上书叹了口气。
斜靠在沙发上的严岑将手下的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问他:“看完了?”
“嗯。”许暮洲答应着:“看完了。”
317房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例如在靠近露天阳台的房间一角多了个可调节角度的躺椅,旁边放着一个竹编的小茶几,正好是许暮洲伸手就能碰到的高度。茶几上从来没断过零食,有时候是一些巧克力坚果,有时候是一些清甜的水果糖。
房间里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精油香气,乍一闻起来像是薰衣草,仔细一品又有一点薄荷的味道,是许暮洲昨天刚拿到手的香薰喷雾机。
新机器的香薰味道很沾人,严岑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就沾了一身的精油味道,只是他日常抽烟,所以比起许暮洲身上纯粹的微弱香气,还多了那么一丁点烟草味道。
不下雨的时候,露天阳台的隔断门是不关的,偶尔阳光直射到许暮洲的角落时,他就会放下书,将身上的薄毛毯往身上严严实实地一裹,翻过身去旁若无人地补个午觉。
严岑也不再一天到晚地窝在自己卧室,而是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客厅里,他跟许暮洲各占客厅一角,是一个不远不近,但是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角度。
许暮洲不得不承认,跟严岑相处,哪怕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也没有觉得任何私人领域被入侵的排斥感。他们大多数时候不会刻意聊天,而是各自打发自己的时间,许暮洲心情好了会看看书,看得无聊了,就会摆弄一下他新申请的九连环。
但这并不代表严岑没什么存在感,恰恰相反,他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许暮洲哪怕看书看得入神,潜意识里还是会知道严岑就在不远处。
不过对于许暮洲而言,这种存在感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他觉得很安全——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近似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突**况,都有一条退路的感觉。
许暮洲想了想,觉得这除开严岑本身那种不爱管闲事的性格之外,大概还有这几次任务的遗留的安全感在作祟。
——这没什么,下意识依靠强大的人是生物本能,许暮洲非常坦然地想。
“看完了。”许暮洲说:“感觉怎么说呢——感觉自己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但等到看完之后,其实反而觉得很平静,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严岑觉得他有话要说,于是暂且放下书,抬头看向他:“嗯?”
“我以前看过这本书,只是时间久了,很多事情不记得了。”许暮洲掀开毯子下地,准备将这本书放回书架上,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往书架的方向走,一边随口说:“这次再看的时候,总会觉得是在影射纪筠。”
许暮洲将书塞回书架里,转头向沙发走过来:“其实我在想,纪筠自己已经知道失而复得是个骗局,为什么还是那么放不开手呢。”
严岑自然地曲起一条腿,给许暮洲腾出了个坐下的地方。
“原因很多,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如果把这些因素全都数据化,并且用公式计算一下,就能发现结果。”严岑的书大咧咧地摊开搁在他胸口,他单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说:“例如有人心里将钱摆在第一位,有人心里把名利摆在第一位,有人心里把人命摆在第一位,不同的事情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代表着不同的希望单位。如果失去的因素单位大于拥有的因素单位,就很容易产生无法自我消化的执念。”
“……严哥。”许暮洲沉默片刻,诚恳地说:“说简单点。”
严岑笑了笑,他支起身子,好以整暇地问:“讲课可以,补课费怎么交?”
许暮洲很破罐子破摔,大方地冲他张开手:“你看我论斤卖能卖多少积分。”
严岑伸手捏着许暮洲的下巴,将他的脸轻轻转过来一点,自己微微后仰,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啧了一声:“来,我看看够不够我买个新的实习生。”
“胡扯。”许暮洲被他逗笑了,笑着拍了他一把他的手背,嘲笑道:“少来这套,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学得什么玩意这是。”
严岑见好就收,收回手反问道:“那些书是哪来的。”
许暮洲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试图替自己辩驳:“我……我是申请推理小说,还不都是你们那位采购的神人,非说赶上人家活动,买二百送五十,结果送来好几本乱七八糟的盗版言情书。”
虽然最后这几本小说被严岑拿去丢给宋妍了,但那经典的盗版设定封皮还是给许暮洲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快点,不要转移话题。”许暮洲催他:“刚才那件事还没说完,你要什么补课费?”
严岑只觉得小狐狸的耳朵都支棱起来了,非得要找个答案才罢休。
严岑笑着冲着茶几扬了扬下巴,说道:“那给我点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