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不都跟她友好相处三天了吗?”严岑斜靠在轮椅一侧扶手上,侧着头看向身后的许暮洲,试图跟他讲理:“何况凭两块布也不能证明这庄园闹鬼。”
“我说的是万一呢。”许暮洲很坚决:“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凯瑟琳的怨恨对象不是罗贝尔啊,她万一像孙茜似的大晚上来找你寻仇,你准备怎么办?”
严岑平静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害怕这个?”
许暮洲快被他气笑了,他弯下腰,单膝跪在严岑面前,敲了敲他的膝盖:“来,伯爵大人,您自己走出去十米,我就让您今晚在那闹鬼的房间睡。”
严岑握住了他的手指,不说话了。
“你自己都知道不行——”许暮洲说:“那您老人家还指望单刷凯瑟琳啊?”
不等严岑说话,靠在不远处围观的宋妍终于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
许暮洲回过头,顿时像是见到了队友,浑身的底气都足了三分。
“严哥,我跟你说。”许暮洲说:“没人能同意这种作死般的任务进行法。”
“所以罗贝尔伯爵忽然跑去睡客房?”严岑面色平静:“如果你是这城堡中的仆人,亦或是来赴宴的客人,你觉得这事儿不奇怪吗?”
许暮洲语塞:“我——”
“多大点事啊。”宋妍听明白了,她叹息一声,诚恳地询问道:“请问你俩是不是要争到天亮?”
许暮洲对潜在队友势在必得,于是先发制人地告状道:“不,主要是——”
“这件事很简单啊。”宋妍打断许暮洲,说:“不就是你担心他独住出危险,他又不想违背罗贝尔伯爵的生活轨迹吗?”
“是这么回事。”许暮洲说:“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怀疑凯瑟琳的执念跟罗贝尔有关,我不能确定严哥是安全的。”
“那就更简单了。”宋妍冷静地伸手指了指严岑,说道:“你。”
她手指一转,又指了指许暮洲:“还有你。”
“住一间屋不就完了?”宋妍说。
第80章 静夜(八)
直到许暮洲收拾整齐,躺在罗贝尔伯爵主卧的鹅绒大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他还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我觉得我逻辑很严密。”宋妍抱着胳膊,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伯爵很喜欢拉塞尔家的小少爷,聊的晚了一些,干脆在主卧睡一晚有什么不妥,反正罗贝尔行事一向独断专行,城堡中的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严岑默默地点了个头,也不知道是在赞同宋妍的提议,还是在赞同那句喜欢。
“或者你俩在这争到天亮。”宋妍打了个哈欠:“但我奉劝二位还是别,据管家说,明天罗贝尔伯爵的安排相当满,不但组织了赛马比赛,还安排了小舞会。”
“罗贝尔伯爵的身体好像不太好。”严岑说。
“所以给他的医嘱一直是要注意休息,切勿动怒。”宋妍秒接道。
严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也只能这么办了。”
许暮洲:“……?”
于是这俩人一唱一和,硬是没问过许暮洲的意见,就把这件事儿拍板了。
主卧里为了方便罗贝尔的轮椅行动,地面上没有绒毯,而是只铺了一层地板。主卧面积很大,靠近庄园内侧,有两扇高大的木框玻璃窗。
这种玻璃窗跟现代的单一玻璃有着很大的区别,虽说窗户面积不小,但其中被木框拦了几道,分割成了不同的小块。只有最里侧的窗框上有可供开窗的木栓,许暮洲盯着那块玻璃,总觉得那玻璃的尺寸有点尴尬。
——相比起来,那块窗看起来好像是不太大的样子,但如果说要硬塞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恐怕也不是难事。
罗贝尔伯爵的床足有两米宽,放得离窗边不远,只约莫留出了一米五的宽窄,大概是给罗贝尔的轮椅预留的过道。
许暮洲目测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个危险距离,如果外面飘扬的那块布料真是凯瑟琳爬进屋留下的,那对方只要略微再使点劲,简直能直接砸到严岑床上来。
许暮洲就侧躺在靠窗的那边,他翻了个身,耳边是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种仿古城堡内的卫浴系统十分尴尬,需要折腾好久才能洗漱完毕。许暮洲眼睛看的是窗户,人却不自主地总在听严岑那边的声音,整个人直挺挺地搭在床边,在松软的被子中不知不觉中僵硬成了一条竹竿。
约莫是因为腿确实不太方便,严岑在卫生间内呆了许久,期间许暮洲不放心,叫了他两次,严岑都回应得好好的。
过了足有半个小时,轮椅压过木地板的吱嘎声才重新响起。
罗贝尔伯爵的主卧当然不会有两张床这么贴心,许暮洲后背略微僵硬,听着身后的轮椅声越来越近。
从卫生间到床边的距离不远,许暮洲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听见轮椅停在了床边,然后他背后的床垫小小地向下倾斜了一点。
严岑熟门熟路地捞起床头墙面上铁链,扣在车轮上,将轮椅固定在了原地,然后伸手撑着床面,把自己往床挪。
许暮洲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上来,本想回头偷偷瞥一眼,正见到这身残志坚的一幕,一时间连别扭都忘了,从床上爬起来扶了他一把。
“可真行。”许暮洲叹了口气:“您老人家真就一点不能动吗?”
其实对于严岑而言,罗贝尔虽然残得很彻底,但他如果硬要站起身短暂地上个床也不会疼到多么难以忍受,只是许暮洲既然在这,那他不用白不用。
许暮洲****,半搂半扶地给严岑借力,对方刚刚洗漱过,换了一身柔软的睡衣,浑身上下还散发着微凉的水汽。
罗贝尔伯爵大概是不吸烟的,所以那水汽显得非常干净。
“……你这城堡里的仆人看起来挺机灵,怎么一到正事就坏菜。”许暮洲把严岑安置好,忍不住说道:“这都没个人来照顾你一下,要是我不在这,你不得在这折腾半小时啊。”
“是罗贝尔伯爵的城堡。”严岑纠正道:“不过罗贝尔伯爵确实除了必要时刻之外,一向不许仆人伺候。”
“自尊心还挺强。”许暮洲微微皱眉:“说到这个,我总觉得他对这件事是不是太偏激了一点……你看,他给自己修了个远离别人的通道,睡觉起居也不许人伺候,这城堡里的所有地方几乎都是他自己就能去的成的。”
他这么一说,严岑也顺着话茬往下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从他到达这个任务时间线中开始,几乎很少有女仆或下人主动来他身边伺候,甚至他主动出门的时候,一些女仆还会躲着他走。
“不过也可以理解。”严岑说:“毕竟原本是个叱咤风云的将领,现在成了半拉废人,心里有怨恨很正常。”
“我觉得他离精神问题就差临门一脚。”许暮洲叹口气:“你发现一个问题没有……罗贝尔在日记中口口声声说他爱凯瑟琳胜过生命,但他这个主卧好像丝毫没有凯瑟琳生活过的痕迹。”
许暮洲靠坐在另一侧的床沿,他上身没有穿贵族喜欢的丝绸睡衣,只是空荡荡地穿了一件略微宽大的白衬衣,领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开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嗯?”严岑的眼神在他领口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撇开了,才继续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凯瑟琳喜欢小说,也喜欢音乐,但我在卧室里都没发现这些因素。”许暮洲说:“如果说书房是罗贝尔伯爵的个人领地,没有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倒也说得过去。但主人家私密的主卧跟凯瑟琳的连接都这么薄弱,就很有问题。”
“你怀疑罗贝尔对凯瑟琳的爱有水分?”严岑说。
“不完全是。”许暮洲摇了摇头:“凭罗贝尔说一不二的性格,他应该没有必要为了什么来掩盖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倾向于日记中的内容是真实情绪反应。”
“但是?”严岑问。
“但是——”许暮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人的情绪是有偏差的,不能尽信。或许他是真的爱凯瑟琳,但这种爱究竟是不是常规认知下的爱,我持保留意见。”
许暮洲成长得很快,严岑想。他每一次摔过的跟头都好好地记住了,犯过的错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严岑忽然觉得,喜欢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那像是给对方镀上了一层光,以至于平日里看起来再平平无奇的事,有了这层光之后都变得耀目起来。
若是在往常,这种进步在严岑眼中都应该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注意的。但如果将对象换成许暮洲,严岑才好像觉得这其中多了一些可以值得他思考的东西。
——他开始注意到改变和成长的可贵。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就像从那张画满了圆圈的日历开始,他的人生就有了实处,不再需要匆匆忙忙赶场一样地在各个时间线内来回,而是可以开始通过某个连接来感受周遭的环境。
对于严岑来说,从许暮洲身上,他能看到时间和空间流逝的痕迹。
他现在往前回忆的时候,前两个任务已经不像印象中的其他世界线那样仓促。严岑甚至能记得其中的大部分节点——这些节点大多数都跟许暮洲有着直接关系,严岑可以通过回忆许暮洲,来描摹出这次任务线的全貌。
或许连许暮洲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严岑沟通世界的那座“桥”。
或许许暮洲最开始说得没错,严岑想,他确实一直在观察许暮洲——最开始观察他的性格,然后观察他的处事和喜好,后来又开始关注他的成长。
究竟是这种超脱于寻常的专注力导致了喜欢,还是因为最初他就发现了许暮洲身上的不同点,以至于愿意去观察他,严岑不得而知。
不过严岑并不是个会过多纠结于这种事的人,他身在永无乡,每天都在跟命运构造的人生脉络打交道,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既来之则安之。
命运的选择仿佛总是来得非常突然,非要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才能彰显其“世事无常”的戏剧化来。
不过这也无所谓,严岑想。或许许暮洲对他而言,就是命运脉络中那个可以左右未来发展的枢纽。
这种没来由的猜想让严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已经开始联想许久之后许暮洲的模样。
严岑的目光停留在许暮洲身上过久了,许暮洲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捋平。
“你再往外就要掉下去了。”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往外一瞥,才发现他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床沿边,估摸着只要动作再大点翻个身就能跟地板亲密接触了。
“没事。”许暮洲嘴硬道:“我睡相很好……倒是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严岑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一句这个,思路短暂地停机了一瞬,嘴比脑子快地胡扯了一句。
“看你长得好看。”严岑说。
第81章 静夜(九)
许暮洲沉默两秒,神色平静地说道:“……晚安。”
他说着火速往下一滑,一把兜住被子,翻身盖被一气呵成,差点兜头把自己卷成个大号包袱卷。
“啧。”严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脸皮厚如城墙,哪怕胡扯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也不脸红,还不讲理地反过去笑话许暮洲道:“不讲理的,夸了你一句不道谢就算了,还要抢我被子。”
许暮洲木然地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用脚把多余的被子往严岑那边踹了踹。
窗侧的绸布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夜晚微凉的风忽而灌入屋中,空气中甜腻的玫瑰花香气被晚风稀释,只剩下极为微弱的一丝一缕。
许暮洲半阖着眼,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抱怨道:“……你这屋里什么保暖措施,冻死个——”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突然顿住了。
——在严岑洗漱完毕之前他还现巴巴看过,卧室中的那扇大窗关得严丝合缝,那风是哪来的?
“严——”
许暮洲还不等睁眼坐起,就觉得面前忽而压下一道光影。下一秒,严岑骤然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抱着他顺势往下一滚,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两人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许暮洲被严岑压在身下,后脑实诚地撞在地板上,耳边顿时嗡的一声。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许暮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余光中有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卧室的外窗大开着,夜风正放肆地从那块小小的玻璃中倒灌进来。
不等许暮洲再看清什么,严岑已经按着身边的窗沿站了起来。
罗贝尔伯爵的腿残得彻彻底底,永无乡虽然能替严岑作出细微调整,但到底不是妙手神医。积伤甚重的膝盖骨约莫有个十几年没受到这种粗暴对待,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一声响,严岑疼得手一滑,差点当场跪在地上。
严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粗口,连永无乡带罗贝尔一个都没放过。
深夜拜访的凯瑟琳扑了个空,却并不气馁。她从床上直起身,微卷的栗色长发披散着,又转过头来,依恋而执着看着严岑。
“查尔斯。”凯瑟琳幽幽地说。
正如仆人们口中传言的那样,凯瑟琳夫人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哪怕死了也死得非常体面——她栗色的长发微微凌乱地散落在两肩上,脸上没有半分伤痕,身上的洋装除了被撕扯地有些破损之外,也没有见到任何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