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止如此。”严岑说:“还看到了她是怎么冰雪聪明地猜到永无乡的底细,以至于用话来刺我的心,从而给了她那么一两秒的反应时间的,对吧。”
“宋妍。”严岑笑着说:“她这么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腕高,你是不是还挺自豪的?”
“严岑。”宋妍忍无可忍,她转过头来,用一种非常鄙夷的眼神看着严岑,冷声说:“你在这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无非就是因为小薇差点在许暮洲面前掀了你的老底。你知道许暮洲聪明,只要给他三两个片段他就能猜到真相,所以你才这么愤怒。你后怕,心虚,所以才这么愤怒。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被这些情绪侵扰,不如自己去找许暮洲,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永无乡是什么地方,你、我还有他都是怎么来的。”
严岑目光一冷,没有说话,只是暗暗咬紧了牙。
“你不敢,你也贪图小孩子的温暖。”宋妍讥讽又刻薄地说:“你跟我一样,都是胆小鬼。”
这完全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吵架方法,宋妍跟严岑共事太久了,彼此熟知的人会比敌人更明白对方的软肋在哪,吵起来一戳一个准,不见得谁比谁好受。可惜两位永无乡的优秀管理人员在这一刻整齐划一地一起降智,硬是谁也不肯服软。
暴雨席卷着狂风冲开了永无乡的大门,沉重的门板狠狠地撞击在墙面上,宋妍下意识一个激灵,转头看向了门外。
“这是你干的好事。”严岑冷笑一声:“你最好自己解决。”
宋妍后背微微一僵,她原本还在期盼地看着门外的浓重雾气,闻言像是忽然清醒,垂下了头。
“我知道。”宋妍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该怎么办。”
严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宋妍和严岑一起沉默下来,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大门外的方向。严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肘,原本面上的嘲讽表情淡去,露出些许沉重来。
约莫十几秒后,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人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跋涉,脚步沉重又迟缓,每一步都带着粘腻的水声。
宋妍绝望地闭上了眼。
浑身湿透的秦薇逐渐从雾气中显出身影来,她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脸庞上,每走一步都带着浓重的水痕,却并不显得狼狈。
秦薇像是刚从海底深处爬出来的海妖,她明明还穿着严岑见过的那身军装,但身上的金属肩章不见了,白色的衬衫领口变成了暗红色,左胸前不知怎么蹭了一块污渍,颜色格外深一些。
她比严岑在世界线中见到的还要漂亮,她从风雨飘摇的未知中来,可是半分恐惧和不安都没有,少女肆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种由骨子里散发出的从容和自信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秦薇的目光最后落到宋妍身上,她看着宋妍,一字一顿地说。
“你果然没死。”
宋妍苦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秦薇,她跟秦薇的初遇始于一场别有用心,原本就是一场欺骗。最讽刺的是,等到宋妍后来真的动了心,想真心对秦薇好的时候,“真诚”反倒变成了伤她最深的利器。
原本搁在门边的塑料小摊位被外面的狂风掀翻,桌面上的饮料瓶摔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瓶粉色包装纸的饮料正落在楼梯底下,离严岑也就四五步的距离,严岑往下瞥了一眼,没有动作。
永无乡内外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外面间连不断的闪电。
秦薇一步步地走到了宋妍面前,她脚下的水渍在地上蔓延开来,黑得像是绣球花上永不停歇的执念。
“……原来是这样。”秦薇没头没脑地说:“现在我都知道了。”
宋妍抿了抿唇,她垂下眼,避开了秦薇的目光。
“外面雨很大。”秦薇把湿淋淋的碎发捋到耳后,轻声说:“你不抱抱我吗。”
“对不起。”宋妍说。
秦薇没有回应宋妍这句道歉,她自然地伸出手环绕着宋妍的腰,像终于见到主人的小动物一样,满足地凑过去,把脑袋搁在了宋妍的肩膀上。
宋妍纵容地任她这样抱着,就像是她们从未分开过那样。
但宋妍清楚,她们之间的气氛就像一个岌岌可危的屏障,一旦打破了这个平衡,现在所有的平和假象都会荡然无存。
“……我好想你啊。”秦薇说。
第126章 囹圄(二)
“……对不起。”宋妍又说。
秦薇浑身一僵。
严岑看得很清楚,在这一刻,在宋妍面前,这位时间线中无比重要的领导人物,重新拾起了她原本应有的少女姿态,她闭上眼睛,收紧了抱着宋妍的手臂,歪着头蹭了蹭宋妍的肩膀,满脸都写满了“我不想听”这个观点。
将心比心,对于秦薇来说,她现在有任何激烈反应,严岑都不会惊讶。
委屈也好,愤怒也罢,在这一刻都是天经地义的。
严岑并不是完全不懂情爱是何物的石头,在他基础的情爱认知里,“爱”本身就是一张通行证,不光代表着两个人可以亲近,可以分享秘密,也代表着“你可以依赖我,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你有资格指责我,怨恨我”这种复杂的意愿。
但小姑娘连任性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家养的幼猫,表达不满时只会试探性地用肉垫拍拍主人,连爪子都要注意小心收好。
——宋妍好像说得也没错,严岑想,确实只是个不太聪明的小丫头。
很可惜,严岑想,不会哭的孩子是没有糖吃的。
“小薇。”就像是在印证严岑的想法一般,宋妍抬手摸了摸秦薇湿漉漉的头发,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秦薇攥着宋妍衣服的手指下意识缩紧,但很快又松开,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拉开了跟宋妍之间的距离。
“你说什么?”秦薇问。
“你不能待在这里。”宋妍说。
“……你什么意思。”秦薇问。
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宋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宋妍压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秦薇的眼睛太干净了,里面原本盛满了对宋妍的信任和依恋,现在却要被她亲手打破。此时此刻,她明明心里比秦薇还要疼,却依旧要做出一副冷漠决绝的姿态来。
“你不属于这里。”宋妍艰难地说:“……起码现在不属于。”
“什么叫不属于?那我现在站在这里,如果我不属于这里,我又是什么人……?”秦薇说:“你又是什么人?”
宋妍没有回答。
秦薇固执地去拉她的手,急切地追问道:“你说话啊。”
“小薇。”宋妍依旧不与她对视,她咽了口唾沫,才说道:“你要懂事。”
“有些人就是只会在你人生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陪伴你走过一程……”宋妍说:“然后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他们就是为你而来的,所以当你长大的时候,他们的任务就已经达到了。”
“那我长大了吗!”宋妍这种公事公办的冷静态度彻底激怒了秦薇,她猛地上前一步,攥着宋妍的领子质问道:“直到你走的时候,我长大了吗!”
“我被秦志远带回C区中央基地的时候,我在接受精神力训练的时候,我在为了管理C区焦头烂额的时候,是长大了吗?”秦薇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哽咽了一声,问道:“我紧张、焦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长大了吗!”
“你为什么……”秦薇死死地攥着宋妍的衣领,说道:“说得冠冕堂皇,你倒是在我身边一直待到我长大啊。”
秦薇说不下去了,她自己先哽咽了一声,眼圈顿时就红了。
但她依旧执拗地盯着宋妍,固执地想从对方脸上窥探到一星半点的心意。
宋妍无知无觉地垂着眼,削薄的唇微微颤抖着,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掐进手心也不觉得疼。
严岑看得心情复杂,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许暮洲来,他的小狐狸也是这样个有主见的人,之后说不准要比秦薇还要难搞。这个念头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严岑只能一边自欺欺人地在心里念叨着索然无味,一边诚实地别过了脸。
“小薇。”宋妍苍白地说:“你不应该逃避,你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你不管不顾地……”
“我知道我应该活着,我应该去干更多的事,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有这个责任,要重整新纪元,建立新的社会。”秦薇愤恨打断她:“道理我都明白——所以呢,然后呢?这世界上那么那么多应该,谁说过我应不应该高兴,谁能说我就一定不应该肆意妄为!”
“宋妍!”秦薇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凭什么就是我应该!”
宋妍彻底无言以对。
因为秦薇说得对。
有人天生就想当英雄,但也有人最大的梦想就是田园屋舍,吃穿不愁地平淡一生。但世间大多事,不如意者十之**,往往都是想当英雄的人怀揣雄心壮志碌碌一生,想要安稳一生的反而被推上万里高台,一辈子高处不胜寒。
阴差阳错,向来如此。
宋妍忽而伸手抱住了秦薇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秦薇原本想要继续的话断在嘴边,她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很没出息地抬手抓紧了宋妍的胳膊,咬着宋妍肩膀上的衣料发出一声强忍的抽泣。
直到此时,秦薇依旧愿意相信她,只要宋妍能对她伸出手,她就可以一瞬间抛下所有顾虑,安安心心地窝在对方怀里哭个痛快。
小姑娘的滚烫的眼泪沾湿了宋妍的衣服,跟对方身上冰凉的温度截然相反。宋妍收紧手臂,将秦薇更深地拥进怀抱之中。
她抱得那样紧,紧得连秦薇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不松手,她们就能一直不分开一样。
宋妍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说:“对不起——”
她话音未落,闪电般地出手在秦薇的几节脊骨上使巧劲一推一敲,秦薇只觉得浑身一麻,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薇一时间连手脚都不听使唤,被宋妍拦腰一接,才好悬没摔到地上。
宋妍顺着力道跪在地上,将秦薇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她看着秦薇,眼里溢满了愧疚。
直到这时,秦薇才终于明白,宋妍到底是在“对不起”什么。
秦薇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已经不想再去想什么是非对错了。
无论是愤怒还是怨恨,这些情绪都太过于消耗她为数不多的精力了。
秦薇睁开眼,深深地看向宋妍的眼神,她看得那样专注,眼中有极为纯粹的不解。
好像从她认识对方开始,对方就一直没有掩饰过她的神秘,她神出鬼没,行踪成疑,无论遇到什么都游刃有余。秦薇也试着想问过宋妍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但每次都得不到什么答案,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宋妍从来都很有自己的想法,秦薇想。
所以我说服不了她,也不可能让她改变已经做好的决定——秦薇清楚地认识到这个。
在这一瞬间,秦薇不由得在想,在这段感情里,一直为之开心、痛苦、满足、纠结,且割舍不下的,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要我了吗。”秦薇问。
“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又是没有必要的,对不对。”秦薇轻声问:“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稀罕。”
宋妍心都要碎了。
宋妍想说不是的,她喜欢她,爱她,也想她想得要发疯,甚至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曾经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还想说自己很后悔,后悔在最初见面时没有预见到以后的日子,只把她当一个普通的任务对象,以至于没有好好尊重她,爱护她,跟她说更多好听的话,让她更有安全感一点。
她成了秦薇的执念,但却没成为她的支撑。
我对不起你,宋妍徒劳无望地想,是我对不起你。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宋妍伸手捂住了秦薇的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得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行动自如。
“严岑——”宋妍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劳烦,递一瓶饮料给我。”
严岑挑了挑眉,终于纡尊降贵地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迈步从楼梯往下走,他三步两步跨下了剩下的几节楼梯,弯腰从楼梯边上捡起那瓶粉色的饮料,走到了宋妍身边。
“我建议你再想想。”严岑平静地说:“毕竟她已经来了。”
“永无乡是什么地方。”宋妍苦笑一声:“严岑,你能做到忍心留下许暮洲吗?”
“这不一样。”严岑没有动摇:“暮洲只要离开,就可以不再回来了。”
“能自在一天是一天。”宋妍抚摸着秦薇的脸颊,轻声道:“在千年万年的不见天日面前,哪怕就只多自由一天也值得。”
永无乡外的风雨更甚,滔天的巨浪从永无乡上空和地下呼啸而过,能清楚地听清水流击打在金属钟盘上的闷响。
大门外的浮桥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海水没过桥面,只剩下几节连接浮桥的锁链还露在水面,遥遥看去,像是被吹得支离破碎。
好不容易从楼梯上跑下来的许暮洲愣愣地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他扶着栏杆,望着一楼大厅的情景,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许暮洲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