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出不了什麽事吧?
那样的人......
天终於黑尽了,只有高高悬挂的灯笼透出一抹抹昏红的亮色。司马兰廷跨过门槛的时候,大殿上刚做完晚课,白马寺的沙弥鱼贯而出,正通过走廊和敞庭分往各个院落殿宇。有这麽多人阻挡著,苏子鱼的眼光还是分毫不差的落在那人身上,原先听了无数遍梵咒心经也消除不去的急躁不安,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司马兰廷换了寻常穿著的滚金锦袍,头上只罩著普通沙冠,一色暗紫色的袍服似要扮成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凡模样,但这一番波澜不惊的打扮确实掩去了三分飞扬嚣锐,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贵胄菁英之气。苏子鱼望著那白玉生辉的俊颜,心想著不知道在他脸上敷上一层灰泥是否会有用一点?
苏小哥胡思乱想这阵儿,司马兰廷已经走到他跟前来,身上带著浓郁的檀香气息。苏子鱼皱了皱眉,这人身上原本有清清淡淡的一丝天然兰香,今天是抽风了往身上熏这麽浓的味道干嘛?闹了这些天两人之间冰封雪冻似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即使心里觉得奇怪,却没有只言片语问出来。
倒是司马兰廷显得迫不及待,只盯了他一眼便开口催促:"前头带路。"
苏子鱼也不反驳,带著他一前一後穿过长长的回廊,绕过一个个大殿,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座白色小塔,其貌不扬但莹莹生辉,美得静谧却仿佛拥有划开夜色生生不息的力量。司马兰廷来过白马寺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竟有这样一座石塔,一座全夜耀石建造的石塔。
"这是夜耀石,可以帮助修行之人定心宁气隔绝魔障,不受外邪侵蚀。当年从天竺来的摩伽跋陀罗大师就是在这里涅磐坐化的。"在塔前,苏子鱼说完便有些後悔,搞得好像自己在做什麽解释一样,当下抿紧嘴巴钻进塔里。
塔壁泛著清莹和润的白光,根本不需要再点烛火。慧宁等在里面,看见他俩进来却不管苏子鱼只一味地注视著他身後的司马兰廷。
苏小哥有些诧异,心道师伯这是怎麽了?不会突然动了色心吧......暗叫两声罪过,恭恭敬敬的等著慧宁示下。
慧宁的眼中闪动著万般智慧,千种义理,诚挚清澈之光让夜耀石也为之失色。司马兰廷升起一种什麽都无法隐瞒的透明感,他抢在慧宁出口前以跪拜为礼,近於哀求的恳切让苏子鱼吓了一跳:"请大师务必成全,和你我二人之力竭力救治。更请大师相信,司马兰廷必有万全的把握。"
两双眼睛互不相让的对视几息,慧宁终於被司马兰廷表露出的决然撼动了,他笑呵呵的站起身扶起司马兰廷:"这是干嘛,都是自己人何须如此大礼。"
苏子鱼瞪著眼睛立在一旁,感觉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
他们......应该有什麽瞒著自己吧?
三人盘膝而坐。
身後单掌抵著背心的是慧宁,身前和苏子鱼面对面,手心贴著膻中穴的是司马兰廷。
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专志将杂念完全排除脑海後,苏子鱼道:"开始吧!"
一束阳和醇厚的真气,缓缓注入他脊椎的督脉。与此同时,一股清凉绵长的真气,也缓缓由冲脉上行於头,下至於足,贯串全身,通受十二经脉之气血。它们像引导百川归海的引流,在苏子鱼的奇经八脉中开拓延伸,吸附那些不听话的小劲旋束在一起,不再来回激荡重新凝结成两股统一的真气。
"这些真气,相斥相拒,互相激荡,弄至全身脉气散乱,只要令其桥归桥路归路,整合成二,即便泾渭分明,子鱼也能自我调控了。"
一温一凉两股真气在他全身游走,遇强则强,遇弱则一带而过,吸纳过後虽有逐渐壮大之势,却始终保持著不缓不急,清流般的步调。苏子鱼只觉得暖和融融,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那些散游乱窜的真气似海棉吸水般被吸束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苏子鱼感到自己体内两股真气不断充盈已成整合之势,慧宁又道:"第一步已成,第二步将气旋引进紫府便可。"
只要两股真气重归正轨,在紫府内循环生息,苏子鱼便再无危险从此以後受益匪浅,但慧宁二人却非大功告成。对於他们来讲第三步才是关键:撤离。
这撤离要不影响苏子鱼初初建立的经脉循环。
不影响气脉周流,更重要的是不被气脉周流所影响。一旦漩涡形成,便会自发吸纳真气,包括别人入体的真气。这也是慧宁要求施救者功力必须高出苏子鱼数倍的原因之一。
气旋导入苏子鱼紫府後,两人又带著它循环两圈,已察觉不刻间气旋暴涨,两人导入的真气大有随附之势,再难控制。慧宁大喝一声:"撤!"真气瞬间划过阳脉之海,收回功力。
相比慧宁的干脆俐落司马兰廷却没有这麽幸运了。
慧宁"撤"字一出,苏子鱼随即睁眼,正看到他哥满头虚汗面白如纸,抵在胸前的手颤巍巍剧烈抖动著。嘴唇已经被紧咬的牙齿渗出一丝血痕,脸上的表情却是百折不饶的倔强。
当下一个念头闪入脑海:他在强撑!
苏子鱼感觉到司马兰廷的真气像流星赶月般迅速被吸附到自己体内。内心不禁惊恐万分,彷佛司马兰廷就要死在自己手头了,刹那间手足冰凉,想要推开他却全身无力丝毫不能动弹。
好在慧宁及时救援,他功力高出两人数倍一掌便将二人推开。司马兰廷随即一张口,"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将苏子鱼头面衣襟都染做了红色,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一零一 舍己救人(二)
痛楚。
如同被尖刀戳在心上,狠狠拖下一道裂痕。
哥......
想要嘶叫,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害怕倒在怀里那人从此再也不能起来,再也不能用那样瀚如星子的眼目看自己。慧宁在身旁喊他,苏子鱼只僵直的坐在那里,眼角无声无息地流出两行清泪。等到那向来温善的老和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扶过司马兰廷厉声喝道:"出去自己调气,不要妨碍我!"这才醒过来,连滚带爬退在一边却怎麽都不肯离开。
司马兰廷醒来时就看到苏子鱼牵著他的衣袖爬在石榻边,眼皮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却黑亮黑亮瞪得溜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看半晌後苏子鱼才想起来,慌忙转身去张罗水:"水,水......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他哆哆嗦嗦倒来一杯水喂司马兰廷喝下,可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杯水反洒了大半出来。司马兰廷见他这样,心里喜欢面上却装作平平淡淡的说:"你别害怕,我没什麽要紧的。"
苏子鱼俯在那里正给他挨擦沾湿的衣襟,听见这话就炸了。哑著嗓子毕竟不同於往日的怒气磅礴,喝叫都带著哭声。
"什麽叫没什麽要紧的?!谁要你去吃那个药了!两个时辰三倍功力,就得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要你医。"
司马兰廷看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便抬手抚在他泪痕犹在的脸庞上,随口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苏子鱼"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怎麽是你不好?明明是我不好,你说了要在王府医,我非要在白马寺,才害你在路上遇到袭击动了真气,卸了力。奉祥给我说了,你怕耽误时间都不顾危险自己动了手。"
司马兰廷自学武以来,从没受过这麽重的内伤,此刻真气又被苏子鱼吸走了十之二三,再加上他吃的五行释天丹现下已经开始反噬,体内一片虚虚荡荡浑不著力,胸口像有把大锤反复捣著,说不出的难受。可苏子鱼还要赖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雪上加霜,苦了司马兰廷胸口闷痛难当又舍不得推开他,忍得一张脸惨白,全身渐渐布满一层薄汗,口中却仍温言细语的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
最後还是风中送来了远处正殿上的梵唱声,苏子鱼才终於爬起来抽了抽鼻子,拿衣袖抹了一脸的泪水,又用脏呼呼的衣袖去给他哥拭汗,最後还把他自己那粘呼呼的手递到司马兰廷手里反握住,再也不放开。
"都到卯时早课时间了。"他虚望一下小窗口外的天色,黑朦朦一遍还是什麽都看不清。转过头来哽咽著:"你......你现在好些没有?"
司马兰廷失笑,普通人不是早该问了麽,他那弟弟却现在才想起来。他偏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吩咐奉祥他们,趁天还没大亮我们正好赶回王府去。"
苏子鱼劝他:"你才伤了气脉不要挪动了。白马寺挺好的也不缺什麽,师伯还可以帮你疗伤。"
司马兰廷自有他的打算,白马寺虽好却不方便他坐镇指挥下属行事。他也不跟苏子鱼争辩,只说:"这里怎麽有咱府里暖和?我受了伤抵不住凉气。"苏子鱼这才让奉祥抱了被褥去布置牛车,自己去跟慧宁辞行。
牛车从王府东门直接驶入内园,府里上下都早得了消息:齐王昨夜遇袭重伤。奉明已经领著丫头仆役各行其事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苏子鱼横抱著司马兰廷下车,看见这麽多小厮护卫等在院里心下便有些不安,怕司马兰廷会责怪奉明。他以为按他哥那死要面子的个性不会高兴自己受伤的事被弄得人尽皆知。那知道司马兰廷或许病得顾不上了,并没露出半分不悦。
回到大明居内,很快有府里的大夫按司马兰廷自己说的方子煎了药来。
此时苏子鱼把司马兰廷当宝贝般看著,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偏偏他太紧张总是出错累得他哥白受了许多罪。不过苦主非但不埋怨还甘之如饴,自然也没有旁人去指责他什麽。他就像司马兰廷多长出来的尾巴一样,绝对不离开超过十寸的距离,司马兰廷睡了他也只卷著身体挨在他哥腿边打盹,手还不忘拽著对方的裤腰带儿。
从昨天夜里便一直紧绷著精神後来又折腾了许多功夫,苏子鱼这个打盹的也累了,临了还是司马兰廷把他喊醒的,让他躺平整了,不要可怜巴巴的缩在那里。
苏子鱼转头一看天又黑了。也不知这睡了多久,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元神受损後就落下这嗜睡的毛病,想警醒也警醒不了。
司马兰廷让他出去用晚膳,苏子鱼却拉著他衣袖躺在边上一动不动。想了半天,翻个身叹了口气说:
"哥,你不要再做官了。我们离开洛阳吧。"
"离开洛阳去哪里?"c
"我想过了,咱们不能扔下明叔他们不管,我们可以带著他们回去许昌。你就做个清闲的王爷,我在身边陪著你。好不好?"
苏子鱼看他半晌不答话,撑起身子起来看他。帐外的烛光照进来,微微勾勒出司马兰廷温柔秀丽的脸庞,眼神闪动著春光般的和煦,柔柔的看著他。
"我问你,你希望我活还是死?"
苏子鱼吓了一跳,不高兴道:"你怎麽这麽问!那还用说麽,我怎麽会想你死?"
司马兰廷无视他的怒气,追著不放:"那你是想我活几年?"
苏子鱼看他问得认真,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眼眶都红了:"什麽活几年?好像我盼著你丢命似的,你怎麽问得出这样的话?"话说到这份上了,司马兰廷却犹不满意,非要他给出个明确答案。
苏子鱼那爆脾气被逼的急了张口就想说:"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死!"待出口终究狠不下心,嘟著嘴儿,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自然想你长命百岁,永远都不死。"
司马兰廷的手轻轻拉了他的头靠在肩上,也叹道:"这就是了。我如果退回许昌去,只守著那小小的藩国,即便费尽心机保存,不出十年去便落不得好下场。"
苏子鱼把头埋在他肩窝处,静静的想著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悲哀。
一零二 舍己救人(三)
吃过晚膳,苏子鱼非要代替丫头帮他哥擦洗身体,司马兰廷本不愿在他面前显出一分柔弱来,因此颇为恼他,就故意问道:"不回你的苏府去麽?"
苏子鱼正细细地帮他洗脚,张口便答:"今天不回去了。"
司马兰廷闻言一阵气恨,他只道经此一事,那围墙是再排不上用场了,哪知他弟弟却丝毫没有搬回来的意思。可再瞧苏子鱼脸上神色,却是笑呵呵憨乎乎的,司马兰廷也不禁疑惑起来,弄不清楚这苏子鱼究竟是个什麽主意,气也不是放心也不是只得冷著一张脸不再看他。
齐王这冷颜厉色换在下属身上能叫人双腿哆嗦,换在同事一殿的朝臣身上能叫人七上八下、心中突突直跳,换在苏子鱼身上却有如给瞎子点灯─白搭!
可不是瞎子麽?那样的冷厉,在苏子鱼看来竟是有些可爱的。
他那哥哥,杀伐决断权谋智深,什麽时候有过这般气弱的模样?都快让人生出司马兰廷能任自己搓扁捏圆的错觉了。有点小小坏心思的苏小弟暗地里想著,若不是受伤倒愿意他哥长长久久都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他哥能一味的柔柔弱弱岂不是美妙?
那麽,等他想出去混玩了回来再不怕有人拿著鞭子等著抽他,该是温温柔柔的嘱咐小心送他出门吧?
等他想喝酒喝得烂醉时,再不用担心有人把他扔冷水池子里泡了,该是温言细语的小心劝慰吧?
没有突然的厉声呵责,没有突如其来的勉强行事,没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有一个温和地、亲善的、漂漂亮亮的哥哥......
苏子鱼想著想著不知不觉嘿嘿地笑出来。正对上他那漂亮哥哥眼眸中暴射而出两道利剑似的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乖乖爬到床上,缩在司马兰廷旁边小心翼翼,轻言细语的问:"哥,好些了不?我帮你揉揉胸口吧......"
苏小仆,苏小狗腿很识实务的全然忘了方才那些痴心妄想。
那一晚,苏子鱼是扣著他哥脉搏睡的,清晨醒来,司马兰廷白皙的手腕上明晃晃几根红红的指痕。司马兰廷知他焦虑不安,即便扣著自己的脉搏也必定睡不踏实,自然不会怪他。心中反倒溢满了疼惜,连昨日那些不乐意也消除了去,一任他像个小厮似的侍候自己。
苏小仆一勺一勺地喂他哥吃早膳,那鱼羹鲜嫩滑润,映衬著影青刻花玉瓷碗显得色泽透亮、香醇莹润,引得他自己也食指大动。自从元神伤损後苏子鱼定力不够禅心後退,秋水奉勤便趁机灌他点荤食进补,即使涉猎不多也有助於养伤。因此那鱼羹喂著喂著,便喂了一半进他自己肚里。
两个人刚用完早膳奉祥便进来回禀说治书侍御史大人来看望司马兰廷,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司马兰廷眼光一沈,只微微思度就吩咐有请。苏小尾巴是不肯回避的,坐在床边逗他哥说话并没当回事。
进来的却是岐盛。
一身华虫彩纹的官服,腰旁垂著墨绶,神采飞扬。清俊的脸庞合著秀雅端庄的官袍,整个人像秋日明净天宇间高旷淡远的白云,骨子里却有一丝孤寂清冷。
苏子鱼已经知道他是自己的表哥,也知道岐盛为什麽如此仇恨杨家不惜欺家灭祖,他虽能够理解却仍有介怀,即便对著岐盛没有了责恨但也无一丝好感。他实在不想跟这麽个心思难测之人再打什麽交道,哪知道岐盛现下是正六品的御史台属官,名正言顺的站在司马兰廷身边,只要苏子鱼不和司马兰廷隔断两人日常还少不了见面的时候。
司马兰廷不欲隐瞒他,不躲不避的邀了岐盛进来,但却不想苏子鱼再呆下去听见两人对话,便找借口指使苏子鱼出去。
他派什麽接口苏子鱼都是不理的,只除了一样:煎药。
司马兰廷既然开了口,苏小哥就推脱不得。自己坐在那里又没什麽要紧事,他生病的时候,司马兰廷从来都是不遗余力亲自开方、分药、熬药、滤药、试药的,现在轮到自己了难道说偷懒不去麽?虽然知道这是调开自己的借口,也只得口里嘟嘟囔囔唧唧歪歪的去了。挺得身形笔直的路过岐盛身边故意目不斜视,却从鼻子里喷出两声哼哼。
岐盛没上心他这些小动作,一双眼睛深深地盯著司马兰廷。看他脸色苍白四肢无力的躺在榻上,竟是从没见过的羸弱之态。一时心里又恨又痛,上前为他把脉,未想,司马兰廷却轻轻避开了。那动作虽小,对於岐盛来说却是石破天惊,伸出的手就这麽僵在那里。